大明南端,雷州半島。

雷州城坐落在半島的腹地,南有南渡河,西有西湖,東則瀕臨廣州灣,北自然是接壤大陸的粵西板塊。

由於這裏的轄區有珠池和鹽場,又是前往瓊州島的必經之路,加上土地肥沃,故而這裏的商貿還算發達。

經過歲月的洗禮,坐落在邊陲之地的這座古城並不顯陳舊,古宅和古街反倒多了一種古色古香的風貌。

“還說是翰林老爺呢!下手怎麽能這麽重?”

“就是,一點憐香惜玉都不懂,氣煞老娘了!”

“皇帝壓根不該將他貶官,當初便應該將他一刀砍了!”

……

怡紅樓的幾個姑娘走進其中一個房間,看到同伴正在床角哭哭啼啼,而手腳上有幾道清晰可見的鞭痕,便是七嘴八舌地憤憤不平道。

那個模樣俊俏的小姑娘的臉上有傷,在看到同伴進來後,突然抱住一個年齡大點的姑娘痛哭起來。

“行了,人家是給了銀子的,小麗快給小桃上點藥!”老鴇看到自家姑娘受這個罪,亦是心疼地安排道。

小麗拿起桌麵上的那瓶藥走過來,仍是不憤地道:“有幾個臭錢以為自己了不得了?他遲早會遭到報應的!”

廣潮北街顯得十分的熱鬧,這裏跟北麵的朝天門相連,很多前來的旅客都會選擇就近入住,怡紅樓正是坐落在這裏。

在樓下的姑娘正在喋喋不休的時候,一個英俊的青年男子拿著一個酒壺,顯得搖搖晃晃地離開怡紅樓。

這個青年男子不是別人,正是被貶到雷州的原翰林檢討楊廷和。

自從被貶官後,他不需要再偽裝成道德君子,在這裏則是顯露了本性。隻是任誰都想不到,命運的改變會讓一位道德楷模成為了真小人。

楊廷和已經不再是香袋掛腰的謙謙君子,如今彰顯幾分放浪形骸的隱士風範,九品官服鬆鬆垮垮的模樣,渾身散著一股濃濃的酒味。

一對母女恰好迎麵走來,在嗅到楊廷和身上那股難聞的酒味後,便紛紛捏住鼻子打量這個喝醉了的官員。

“該死,該死,所有的妓女都該下地獄,因何要害我?”楊廷和在怡紅樓發泄完畢後,心裏頭似乎不解氣,顯得一陣咬牙切齒地怒聲道。

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幾個月,但每每想起那段遭遇,至今都無法釋懷。

他本是人中龍鳳,若是沒有偏差的話,自己不僅會入閣拜相,而且還會成為文官集團未來的領袖。

隻是自己不過因為升官受挫而到教坊司喝悶酒,結果竟然被那個想不開的官妓所累,致使自己從上天掉到了地下,來到大明大陸最南端擔任一個微不足道的倉大使。

雖然那個官妓已經死了,但每每想到那個女人毀掉自己的大好前途,他是恨不得將那個女人挖出來鞭屍。

現在自己最大的娛樂便是來到這個怡紅樓,拿這些女人出氣,發泄心中的那份恨意。

“官老爺,要不要試一試烤魚,聽說京城的達官貴人都在吃,據說陛下都吃呢!”一個賣烤魚的攤主上前,顯得熱情地推薦道。

楊廷和聽到那兩個字,不由得想到那個坐在奉天門下掌握一切的年輕人,便勃然大怒地一把推開攤主道:“滾開!”

由於犯忌諱,所以他不好將自己遭遇的罪因推到那個人身上。

隻是自己明明沒有殺人,頂多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結果那個人竟然將自己貶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若是自己執史筆,必定要讓那個人成為華夏第一大昏君。

即便是那個人喜歡吃又怎麽樣?自己不僅不會吃這狗屁的烤魚,而且還要往烤魚吐上口水和踩上兩腳。

賣烤魚的攤主已經將近六十歲,結果被突然一推,重心不穩便摔倒在地,手肘在青磚上磕破了一塊皮。

“小心!”

“這人是誰,豈能如此?”

“如此欺壓良善,真該將他送官!”

……

周圍的人看到攤主被推倒在地,幾個食客便是上前扶起,卻是紛紛譴責地道。

“小聲點,那個人,咱們惹不起!”旁邊一個攤主過來幫忙,亦是露出自己早前受傷的手肘,卻是無奈地搖頭道。

雖然糧官在官場不值一提,但在百姓眼裏還是不能招惹的存在。

何況這位倉大使是翰林院出身,而且還得到雷州知府大人的青睞,而且人家嶽父和老爹都是大明正兒八經的進士官。

“什麽翰林老爺,我呸!”一個壯漢看著楊廷和遠去的方向,當即憤憤地吐口沫道。

雷州城說小不小,但說大亦不大。

原本很多人對這位被貶下來的翰林老爺感到很驚奇,但在看到楊廷和的種種行為後,卻是刷新了他們對翰林老爺的認知。

以前他們都以為翰林老爺都是謙謙君子,但現在卻知道其實都是偽君子,做的事情比真小人還要惡心百倍。

隻能說,若他們身處社會最頂端則每一個都是揚善除惡的謙謙君子,隻是輪到他們墮落底層則比誰都邪惡。

或許正印證了那句話:“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你若經我苦,未必有我善”。

楊廷和原來順風順水的人生改變後,那位“位極人臣卻關心民生且勸武宗修德”的道德楷模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位為惡一方的官二代倉大使。

“我聽說他不僅拿怡紅樓的姑娘出氣,還對他家的娘子動手了呢!”

“堂堂的翰林官竟然拿自己老婆出氣,這算什麽出息,他真敢直諫皇帝?”

“糾正一下,他現在已經不是翰林官,而且聽說是因為間接害死人才被皇帝貶下來的!”

……

在場的百姓看著楊廷和遠去,對這個被貶的翰林老爺已經沒有了同情心,卻是在這裏議論紛紛地道。

城西,雷州府常平倉,這是官家儲糧的所在。

楊廷和被貶為正九品的倉大使,但這個官職亦是關乎重大,畢竟一旦鬧饑荒全府百姓都指望這裏的儲糧。

糧倉側門值房走出一個書吏,顯得著急地匯報道:“大人,卑職隻要去尋你呢!剛剛府尊大人來令,讓你速速前去朝天門,總督大人今日駕臨雷州!”

“那個跟閹豎狼狽為奸之人迎他做甚?你去跟府尊大人說本官身體有恙,便不跟他一同前去迎接了!”楊廷和對王越感到一陣不屑,便進行吩咐道。

書吏艱難地咽了咽吐沫,便認真地提醒道:“大人,那可以咱們的總督大人,總督大人還奉旨總理鹽政,您不去恐怕不合適吧?”

“廢什麽話!你去跟林知府說一聲就行,他自會幫本官圓場!”楊廷和顯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便朝著前麵的竹椅走過去道。

書吏看到楊廷和在值房裏麵的竹椅剛躺下便呼呼地睡著了,便隻好硬著頭皮前去傳話了。

整個大明恐怕亦是這位翰林院出身的倉大使才能有如此的膽量,麵對身懷欽差身份的總督駕臨,竟然敢不前去城門相迎。

正當楊廷和呼呼大睡的時候,一支浩浩****的隊伍由北向南而來。

王越雖然是文官,但在邊塞那些年早已經養成騎馬的習慣,而今直接帶領錦衣百戶陸鬆等人急速地騎馬而來。

“這便是雷州城了嗎?”

“還別說,這座城還挺雄偉的!”

“廢話,這可是大明的府城,蘇東坡都在這裏呆過呢!”

……

王煜和胡軍遠遠看到橫亙在官道前方的雷州城,麵對這一座堅固異常的城池,亦是紛紛品頭論足地道。

從去年的安陸啟程,他們由西往東到了揚州府,而後南下到武昌解決王華貪墨軍餉案,最後到了廣州府,現在由東往西來到了粵西地區。

這一路走來,所有人都在這一場場風波中得到成長,特別王煜和胡軍的眼睛中透著一種跟年紀不相符的堅毅。

“下官雷州知府林青峰率眾僚恭迎總督大人駕臨!”雷州知府林青峰率領一眾府衙官員和海康縣全體官員恭候在這裏多時,顯得恭恭敬敬地跪禮道。

楊廷和躺在竹椅上呼呼大睡,嘴角微微上揚,卻是做了一個美夢。

夢中,他的老師劉吉成為了當朝首輔,看重他的徐溥亦是入閣拜相,他不僅沒有被貶,而且還被老師安排進入東宮成為了太子的老師。

身為太子的老師不僅要向太子灌輸儒家的那一套賢君思想,而且要近距離地觀察這位太子,以期將來能夠便於操控。

至於那位不受控的帝王弘治,就在太子八歲的那一年,一個太醫給弘治送去一碗湯道:“喝吧!”

嘩啦!

楊廷和最是得意的時候,一盆冷水毫無征兆地從天而降,卻是將他半個身子都澆濕了,致使他亦是意識到剛剛是一場夢。

正當他惱怒地尋找始作俑者的時候,卻見潑水的是一個年輕人,但年輕人身旁則是站著一眾官員。

“楊大使,快將糧倉的門打開!”雷州知府林青峰的臉色很是難看,對悠悠醒來的楊廷和板著臉道。

雖然他懼畏於楊廷和身後的勢力,但自己前兩天就明明強調總督大人會過來,結果這個人竟然還膽敢白日喝酒誤事。

“你還愣著做什麽,趕緊將糧倉大門打開,我家大人要查庫!”陸鬆將楊廷和的反應看在眼裏,卻是公事公辦地催促道。

楊廷和暗暗咽下了這一口氣,便摸了摸自己的腰間,卻是發現腰間的鑰匙竟然不見了,心裏不由得一慌。

“大人,鑰匙您不是藏在這個磚頭下嗎?您說這樣不易被人偷!”那個書吏看到楊廷和習慣摸腰間的動作,便認真地提醒道。

楊廷和這才猛然想起,自從上次丟過鑰匙後,自己竟然是悄悄將鑰匙藏起來了。他拿開前麵那塊磚頭,一把鑰匙結果被壓在下麵。

“你們給本督仔細盤算,務必要跟賬本能對得上!”王越深知現在查清糧食的重要性,當即便認真地叮囑道。

此時隨行除了欽差衛隊外,還有一幫會計。這幫人每個都是算術的好手,隻是跟後世隻會算賬的會計不同,這幫人不僅僅會算賬,而且還能親自動手幹活。

糧倉的進賬和出賬都有記錄,而今年並沒有災情,加上夏糧早已經征收完畢,通常這個時候的糧倉都很夯實。

王越親自帶著自己的人走進了糧倉,為了防止淋雨和火災,糧倉已經分成了大大小小的糧池,每個糧池儲存幾石到幾十石不等。

一行人剛剛走進這裏,便是一陣米香撲麵而來。

“爺爺,你快過來看!”

“這上麵隻有一層精米!”

“這下麵全都是沙石,這是怎麽回事?”

……

在還沒有開始稱量和統計的時候,王煜等人按慣例核查米糧的質量,結果發現這裏的糧池竟然隻有一層精米。

王越扒開精米從下麵抓起一把沙石,當即憤怒地詢問道:“來人,鎖拿林知府!”

“總督大人,冤枉啊!這米糧一直都好端端的,下官亦不曉得會是這樣,還請大人明察啊!”雷州知府林青峰被拖了過來,當即便是驚慌地道。

“總督大人,倉大使一直有酗酒的毛病!會不會是他監守不力,致使米糧被盜亦是不曉!”海康知縣卻是指著門外道。

王越的臉色一斂,雖然隱隱間覺得問題恐怕沒表麵這麽簡單,但那位倉大使酗酒是自己親眼所見,且自己其實還見到過這位倉大使。

“下官確是有些疏漏,少了五百石糧嗎?下官家中還有一些薄資,給下官三日時間,下官買回來填補缺糧便是!”楊廷和知道能用錢解決都不算是,當即便準備彌補道。

王越眯眼望著眼前渾身酒氣的青年男子,便是沉著臉道:“你以為是五百石糧的事情嗎?”

“王總督,這麽小的事情,用得著如此小題大作嗎?下官用自己的私財填補空額,豈不兩全其美!”楊廷和隱隱覺得王越故意針對自己,當即便是憤憤地道。

王越深深地望了一眼楊廷和,卻是做出某個決定地命令道:“來人,搭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