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紛紛,紫禁城高牆聳立。
自從因“天心下眷,累及太陽,太醫劉文泰等外官與內官懷念頻遞紙條被斬”,現在的宮牆內外宛如兩個世界般,已經很少有消息遞送了。
朱祐樘和王越談了好久,外界並不知曉這對君臣聊了什麽。
在王越在離開乾清宮的時候,已經不像是來時的憂心忡忡,反倒步伐都輕快了幾分。
在家裏焦急地等候消息的王煜和胡軍,在得知他們能以武職進入都察院的時候,忍不住興奮地喊了出來。
隻是終究處於假期中,各家各戶都安心享受這一個難得的長假,特別弘治二年的第一場春雪來得很是及時。
作為帝王跟尋常之家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朱祐樘在假期喜歡到觀景亭上賞雪,至於晚上自然是騎馬,搖鈴,唱曲……
樹欲靜,風不止。
按說元宵節假期過後,大家最該關心的是會昌侯案子的判處結果,但另一件事情卻迅速喧囂塵上。
禮部在假期結束的第一日,便公布恩科會試十名考官的名單。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主考官人選並不是呼聲最高的禮部左侍郎劉健,亦不是曆年慣用的禮部尚書徐瓊,而是剛剛升任都察院左都禦史的王越。
王越是何許人也?
一個跟宦官眉來眼去的敗類。
一個曾經隻想建功立業的主戰派。
一個昔日文官集團和賢監聯手踩到泥裏的叛徒。
……
在消息一經公布的時候,不僅刺激到很多在職官員,而且一些已經致仕或免官的詞臣都坐不住了。
自從太祖朱元璋廢除丞相製後,文官集團其實已經是群龍無首,隻是經過這麽多年的摸索,卻一致推舉往往頂著帝師頭銜的詞臣扛起文官集團領袖的大旗。
現在非詞臣出身的王越擔任會試主考官,不僅打破了他們原來的秩序,而且會無形中加強皇黨的實力。
其他人都可以商量,哪怕萬安和劉吉都行,但王越在地方上便是殺官不眨眼的惡魔,卻是萬萬不能出任會試主考官。
“會試主考官曆以詞臣為任,王越不過三甲末士!”
“主考官以德行為第一要務,王世昌何德何能出任主考?”
“由如此之人主持掄才大典,國家何以興盛?中興何時方至?”
……
麵對王越被任命為會試主考官的消息,掌握京城讀書人輿論的大老們紛紛煽風點火,推動無數的讀書人跳出來反對王越。
正當他們組織應考的考生準備前往禮部衙門抗議,卻不等他們發動官員上書攻擊,一則新消息迅速傳播開來。
“二月一日,於順天貢院舉行恩科會試。”
隨著會試的日期迅速敲定,準備鬧事的考生率先清醒過來。
雖然大家都知曉會試的日期曆來都是二月,但朝廷此次選擇在一號便開考,讓很多考生是猝不及防。
所謂的正義,在功名麵前,其實是一文不值。
說一千,道一萬,他們若是拿不到官場的入場券,朝廷變成什麽樣都跟他們沒有半點關係,故而紛紛偃旗息鼓回去備考。
由於準備鬧事的考生回去備考,致使事情鬧不起來了。
大時雍坊,一個轎子穿街過巷。
幾名隨從身材高大,顯得十分小心地警戒後麵是否有人跟隨,直到確保身後無人,這才進到巷道最裏麵的宅子中。
從轎子下來一個黑袍老者,老者將黑袍除去,正是原都察院左都禦史馬文升。
馬文升雖然早已經請辭,但由於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早已經在京城置家安業,來到堂中已經有兩名老者在場。
即便已經致仕,但他的身份和地位並沒有改變,故而當仁不讓地坐到首座之上。
馬文升剛剛入座,便怒不可遏地拍在茶桌上:“可惡,皇帝此次分明是故意為之,黃道吉日哪有這麽巧就在一號?”
“馬大人,此次咱們恐怕是阻止不了的!”旁邊坐的老者年紀比馬文升還要大上一些,卻是直指核心地道。
另一個老者亦是默默地點了點頭,而今的朝堂已經被皇帝徹底掌握,這點手段壓根阻止不了皇帝在會試主考官人選上的一意孤行。
馬文升的眼睛一眯,顯得憤憤地說道:“倒是便宜王世昌了!”
他之所以如此針對王越,不僅僅是為了朝廷的吏治清明,而且是為了清除文臣中的叛徒,更是為了心中的那股怨恨。
很多人都並不知曉,他跟王越其實是同年關係,隻是王越的軍事才能遠在他之上,故而一直比他更加出彩。
當年大明邊地麵對滿都魯等部落的入侵,王越因大捷向朝廷奏報,而他知曉邊軍有謊報軍功的情況,遂不甘落後派兒子謊報軍功。
隻是朝廷對他們兩人的報功進行核查,結果發現王越的大捷無誤,反倒是他奏報的軍功並不真實,致使被朝廷處罰停發三個月的俸祿。
正是因為謊報軍功這個事情,自己成了邊地的一大笑柄,亦是從那個時候自己便恨透了王越。
好在自己很快得到某位朝堂大佬的賞識,亦找到了一個好靠山,於成化十一年取代王越出任總製延緩、寧夏和甘肅三邊軍務。
雖然後來王越因軍功被封侯風光了幾年,但卻因為跟汪直走得近,成為了文官集團所要清除的對象。
後來的發展都處在情理之中,在汪直倒台後,王越被朝廷謫居安陸。
一個因罪而被謫居安陸的罪臣,而他馬文升卻一舉成為名滿天下的正人君子,跟王越可謂是雲泥之別。
隻是誰能想到,新君登基之後,卻是發生了一個難以置信的變化。
他雖然升任都察院左都禦史,但因上陳四事疏,一項是請求革職王越是要泄私怨,另一項則是為大明第一貪原戶部尚書敏辯罪。
卻是好巧不巧,朝廷查實李敏坐擁贓銀百萬兩,致使自己再無臉呆在朝堂之上,便灰溜溜地上疏請辭。
現如今,王越不僅已經名動天下,更是以都察院左都禦史的身份重返京城,而今更是打破常規出任會試主考官。
麵對如此風光的王越,他自然是想要摧毀,但奈何此次是真的敗了,隻能說而今的帝王過於強大。
“馬大人,你可別忘記那一位的話,咱們要針對的可不是王世昌!”年紀最大的老者顯得頗有智慧,卻是突然提醒。
一直不吭聲的老者接觸不到核心之事,當即好奇地詢問:“那是誰?”
“這還用問嗎?”年紀最大的老者輕瞥一眼,伸出手指指向屋頂。
東升客棧,生意重新紅火起來。
雖然這裏因命案而遭到考生嫌棄,但隨著開考日期臨近,而這裏離順天貢院很近,故而很多考生重新入住這裏。
“依我看來,陛下就是在包庇會昌侯!”
“可不是嗎?焉有不將會昌侯斬立決之理?”
“為了免會昌侯一死,竟然搬出子虛烏有的宮廷記載!”
……
溫書終究沒有抨擊時政來得有趣,幾個到前堂享用午餐的舉子再次聊起了會昌侯的案子,卻是紛紛將矛頭指向了當今皇帝。
從最近的種種跡象來看,朝廷釋放會昌侯的概率大大提高。
早在元宵節之時,會昌侯府請求釋放會昌侯孫銘回家過元宵,這個請求竟然得到了應允,而今假期已經過去,卻是遲遲不見朝廷的裁決。
以往有什麽紛爭之事,朝廷都是采用這種靜處理的方式,先是將事情進行拖延,而後不受關注再做出定奪,那麽自然就不會引起太大的輿論風波。
“簡直一派胡言!”正是這時,一個聲音突然間響起。
在場的幾人以譚博為首,譚博扭頭打量眼前這個有著一些傻氣的年輕男子,當即便沉著臉:“報上名來!”
周圍的人看到這裏產生衝突,特別那個傻裏傻氣的年輕人衝撞的是有些背景的譚博,不由得紛紛扭頭望過來。
“廣東舉子海寬!”海寬從不是一個怕事的主,亦是道出身份。
譚博上下打量著海寬的衣著,顯得不屑地詢問:“海寬?這麽狂,竟敢如此指責本公子,不知你是何等出身?”
“我祖隨太祖平定天下,乃廣東衛指揮使海遜之,我父海答兒乃瓊州左衛百戶!”海寬以自己的出身為榮,亦是自報家門道。
譚博的眼睛不由得輕蔑幾分,便是直接嘲諷起來:“軍籍,嗬嗬……若你考不上進士,你子子孫孫永遠都是軍籍,亦是永無出頭之日!如此低賤的出身,虧你還有臉在本公子麵前耀武揚威!”
“我會考上!”海寬是一個倔強的性子,當即很肯定地回應。
“我們並沒有耀武揚威,隻是說出事實!若不是陛下親至順天府,支持順天府尹深挖此案,又有誰知會昌侯做出此等喪心病狂之事?”徐鴻跟海寬為伴,當即便認真地申明立場地道。
譚博上下打量著徐鴻,卻是同樣不屑地道:“你就是那位想要拐走錢家小姐的那個舉子吧?倒是伶牙俐齒,隻是一事歸一事,而今不斬會昌侯便是包庇!”
“英宗皇帝所給的丹書鐵券,難得當一張廢紙了嗎?”徐鴻發現這位公子哥當真不講理,便是認真地反問。
譚博看到這個愣頭青竟敢跟自己辯論,便是憤憤地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今會昌侯屠殺錢家十七條人命,焉有不斬之理?”
“譚公子,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此事有國法,但亦有英宗皇帝給會昌侯府的丹書鐵券,故而事情並不可兩全。且不說案子至今還沒有定論,你在這裏抨擊陛下包庇會昌侯,隻不過是逞口舌之快。若是由你來判決,你又如何能確保案子能兩全?”徐鴻的並沒有絲毫退讓,又是進行逼問起來。
“推己及人啊!”
“咱們雖是舉子,亦該替陛下分憂!”
“陛下連慶雲侯都斬了,此次斷然不是包庇會昌侯!”
……
譚博正要發作,但在場的舉子反倒是被徐鴻的一番話打動,四周正在圍觀的舉子卻是紛紛響應起來。
在大家都質疑皇帝不該這樣做,亦不該那樣做,但若是由他們來判處這個案子的時候,他們又該如何去做呢?
譚博感受到周圍的壓力,發現真動拳腳並不占優,便是摞下一句話離開:“全都是無知之輩,羞與之為伍!待本公子金榜題名之時,便可知誰才是有識之士,誰才是心懷公義!”
徐鴻和海寬等舉子麵麵相覷,雖然發現譚博還在大言不慚,但亦是知曉接下來恐怕還真要以成績論英雄。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東升客棧不再為會昌侯的案子起紛爭,但大家都默默地備考,都決定在會試上一較高下。
二月一日,恩科會試如期而至。
以往都是首重第一場,隻是現在大家都知道當今皇帝重實務,像去年的恩科鄉試明顯有所偏重於第三場的時務策。
當幾千考生排隊進入貢院的時候,便是傳來了鎖院的聲音。
第一場會試的考試內容是四書中三道題目,還有參取考生五經所選中的一經來考四道題。
像徐鴻所修的是五經中的《尚書》,那麽他考的是四道尚書題,其他考生則可能考《詩經》、《禮記》、《周易》和《春秋》。
以往這種考試既是基本功的大比拚,亦是考生運氣大碰撞,八股文不在於創新,而是在於字詞間的引經據典。
海寬等考生麵對題目,亦是認真地開始作答。
通常而言,主考官、副主考官和八名同考官是內簾官,在開考後便會呆在聚奎堂那邊等待試卷批閱,而外簾官則負責考場的秩序和發放試卷等工作。
王越除了第一天在明遠樓看著考生入場後,便領著考官返回後麵的聚奎堂,而第三天下午便送來了經過彌封和抄錄的紅卷。
由於沒有任何舞弊的心思,故而審批試卷的工作進展十分順利。
雖然會試共為三場,但跟鄉試有所不同。
鄉試每場結束都可以交卷離開貢院休整,次日再進入貢院繼續考下一場;會試三場前兩場考試交完試卷後,考生不許離開貢院,而是需要繼續呆在貢院等到第二日開考。
次日清晨,第二場的試卷派了下來,而這一場所考的是詔、判、表、誥各一道,一直被認為最不重要的一場。
幾千舉子看到最後一道題目的時候,像集體中了定身術般,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鏡頭之中的非靜止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