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城,李府。
時光荏苒,當年女扮男裝的少女已經成為亭亭的玉女,一身標準的朝鮮女子裝束,鵝蛋臉的笑容像牡丹花一般好看。
李喜恩身穿著一套淡紅色主格調的衣服,纖纖玉手持著一支畫筆,正在潔白的宣紙上,臨摹著一幅水墨畫。
《溪山青煙圖》的山石采用皴法極為精巧,整個山水畫呈現極為難得的藝術性,在華夏的派係中已經別具一格。
李喜恩受家勢的影響,從小便喜歡文學,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對畫畫更是愛不釋手,在朝鮮有著“漢城第一才女”之稱。
經過這麽長時間的反複臨摹,哪怕她所畫的是贗品,但已經能夠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著實不愧第一才女之名。
李喜恩的臉蛋是越來越好看的類型,隻是最後一筆落下,僅是得意了一小會,很快那雙漂亮的大眼睛閃過一抹憂傷。
五月是草木茂盛的時節,花廳四周都可以看到一些盛開的盆栽。
李喜恩在這個美好的季節裏,卻是抬起頭望向藍天,默默地發出一聲歎息。每個人都會有煩心事,而她亦不例外。
由於今年自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前來求親的人越來越多。
隻是她的心早已經不在這裏,壓根不喜歡那些所謂的士族子弟,既然自稱才高八鬥的奇才實則是一個大草包。
反倒整個人不受控製般,腦子總是想著那個男人。
她有著自己抒發感情的方式,換了一張潔白的宣紙,筆尖便在紙上遊走,很快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輪廓。
有的人相處半生卻記不住對方的長相,有的人僅是一眼便可以刻骨銘心。
自從跟那位大明皇帝有了一麵之緣,又被大明皇帝贈送一幅寶畫,以致她的腦子不受控製般想到那日禦書房的場景。
特別在最近的畫作中,以禦書房為草本的作品是越來越多,更是不受控地畫出了那個心心念念的男子形象。
在這個漢城某個宅子裏,有一種情愫叫:相思。
這座花廳呈圓形,跟東南兩條走廊相連。
正當李喜恩的畫作要大功告成之時,剛剛下朝的兵曹判書李寔朝著這邊而來,臉上明顯寫著不悅。
李喜恩作畫太過投入,在發現老爹已經回來的時候,人已經離自己隻有數米的距離,嚇得頓時花容失色。
跟天底下所有的懷春少女一般,總有著一個不可說的秘密。
李喜恩心髒當即砰砰地跳動,急忙將畫板上剛剛完成的畫作直接攥到手裏,而後強裝鎮定地打招呼:“爹,發生什麽事了?”
李寔此時正處在氣頭上,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寶貝女兒的異樣,想著朝廷剛剛所做的決定,便在花廳的石桌前坐下:“大王聽從李克培的提議,咱們朝鮮不出兵協助大明剿滅建州女真!”
“爹,不出兵便不出兵唄,你犯不著如此生氣,當心氣壞了身子!”李喜恩對政事並不上心,顯得不以為然。
李寔臉上的怒容未減,卻是冷哼一聲:“我不是為自己生氣,我是氣那幫看不清形勢的庸臣,當真以為大明皇帝是善茬不成?”
由於先前已經兩次出使大明,跟這位大明皇帝均有所接觸,所以知道而今的大明皇帝是一位真正的明君。
以他對那位大明皇帝的了解,朱祐樘是一個十分務實的人。若是朝鮮不肯出兵,不說今後休想再占大明的好處,甚至可能將朝鮮視為敵國。
跟蒸蒸日上的大明王朝相比,而今越來越腐敗的朝鮮國壓根沒有一戰之力。一旦大明的遼軍南下,這漢城必定不保,甚至朝鮮因此走向滅亡。
隻是可惜,以左議政李克培為首的主和派壓根沒有意識到這點,反倒因為選擇主和而沾沾自喜,甚至標榜自己已經拯救了蒼生。
這哪裏是拯救蒼生,分明是要給朝鮮埋雷,是想要那位去年剛剛摧毀黎朝的弘治帝再度抹除朝鮮。
李喜恩的手緊緊地攥著廢畫,卻是十分認真地道:“我覺得大明皇帝挺好的,他是一個講道理又慷慨的好皇帝!”
“你爹沒有說大明皇帝不好,隻是人家是真正心懷天下萬民的皇帝!現在咱們拒絕出兵,我敢保證此事肯定沒有完,大明收拾建州女真必定會接著將矛頭咱們的朝鮮!”李寔相信自己的判斷,顯得斬釘截鐵地道。
李喜恩看著父親竟然如此推崇自己的心上人,心裏像是吃了蜜般,顯得甜甜地笑道:“爹,女兒覺得你肯定看錯了,大明皇帝不會這般不講理,必定不會因此而打我們朝鮮!”
“你不懂!”李寔發現自己女兒確實不懂政治,端起管家送來的茶盞,瞥見李喜恩手裏有東西便好奇地詢問:“你手裏拿著什麽東西呢?”
“沒,沒有什麽!”李喜恩的臉刷地紅了,將東西藏在背後,卻是猛地可愛搖頭,然後便轉身逃了。
李寔默默地喝了一口茶,看著自己女兒離開的背影,心裏不由得生起好奇心。
待到晚上的時候,他將這個事情跟自己夫人一說,李夫人顯得喜滋滋地道:“思春了唄!我是偷偷看過她的畫,她畫的那個男人確實帥氣,隻是倒看不出是王都哪家的公子哥!”
咦?不是王都公子?
李寔不由得將眉頭蹙得更緊,顯得頗為意外地道。
到了這個時候,他亦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這個寶貝女兒為何屢屢拒絕親事,敢情心裏已經有了意中人。
帝都,紫禁城。
這一座古城在夏天的晨曦中清醒過來,辛勤的百姓早早開始忙碌,身穿各種品階官服的官員從四麵八方地湧向午門廣場。
由於今日是五月初八,所以今天是五月的第一場早朝。
對高級官員而言,這場早朝已經沒有絲毫的**力,但底層的官員已經翹首以盼,特別是恩科的徐鴻等年輕官員十分喜歡這種氛圍。
轟隆!
五月的天氣多變,正當大家紛紛來到午門前廣場的時候,在這個剛剛亮起的天空上傳來了一個雷聲。
雖然猜測等會可能下雨,但誰都沒有誰臨陣退縮。由於早朝可以帶雨具,所以很多人當即派遣家奴送來一些雨具,亦有人打算頂著雨水上早朝。
在這個時代,可沒有因天氣而退縮的做法。
萬安和劉吉閉目養神地站在最前麵,對這種流於形式的早朝顯得越來越不上心,甚至還公然打著大大的哈欠。
若真有沒有重要的事情,他隻需要拿著奏疏到養心殿進行匯報和相商即可,而今這場早朝的奏對僅僅是將已經決定的事情公布,純粹是浪費大家的時間和精力。
自從經過春節的彈劾風波後,萬安現在行事越發的謹慎,若有所指地發出感慨:“劉閣老,今日的早朝恐怕不太平啊!”
“回稟元輔大人,下官亦覺得如此!”劉吉有著自己的消息渠道,同樣發出感慨地道。
轟隆!
又一聲雷聲從天際傳來,預示著今天確實不是一個好天氣。
沒多會,午門大門徐徐打開。
金吾衛負責午門的看守工作,正整齊有序地分列走出來,身穿甲胄的常鳳顯得威風凜凜地站在城台,旁邊則是站立著幾位太監。
“上朝咯!”
一個上了年紀的太監麵對午門廣場的文武百官,當即扯著嗓子喊道。
在萬安和劉吉的帶領下,滿朝文武百官魚貫而入,在金水橋前整理好衣容後,便一起來到奉天門廣場。
早朝有著很多固定的流程,這些事情其實很浪費時間。
朱祐樘乘坐玉輦而來,倒是還能忍受早朝的儀式。畢竟一個月頂多三日,且他跟所有官員見一次麵亦算是好事,便耐心地坐在龍椅上。
在山呼萬歲後,仍舊是由宗人府早先出列奏事。
隻是事情該來終歸要來,但誰都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麽快。
駙馬都尉王增出列,並不按昨日的奏疏進行奏請:“陛下,今戶部給宗藩祿米用鈔折米已過半,致各王府派人員赴京鬧事,故臣懇求治李尚書之罪,且恢複憲宗舊製!”
啊?
此話一出,眾官員不由地麵麵相覷,又是一個不安分的臣子,而後紛紛將目光望向戶部尚書李嗣。
李嗣的臉色一正,當即辯解地道:“王駙馬,各王府用鈔是英宗朝以來的慣例,戶部現在行的便是舊製。至於你所說用鈔折米過半,此話是汙蔑戶部了,像奉國中尉並無折鈔,又何來抄折米過半呢?”
“王駙馬,你不在戶部當差,所以不曉得戶部的難!而今戶部處處需要用銀,朝廷為了河道和漕運的工程,今年已經撥款超過一百萬兩!今宗藩的祿米確是折鈔比較多,但哪一座王府不是衣食無憂,甚至王府的家財不比大明第一貪李敏要少,你又何必苦苦相逼戶部呢?”戶部右侍郎吳裕同樣站出來,替自己的戶部辯解道。
朱祐樘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其實他才是整個事情的幕後黑手。
宗藩祿米雖然還沒有達到恐怖的每年一千多萬石,但已經是一個很大的數字,但在一番研究之下,卻是發現其中有著很大的可操作空間。
雖然親王一年的祿米是一萬石,但卻可以進行大比例折鈔,將早已經貶值的大明寶鈔送給這些藩王。
其實最好的解決方式是直接重修宗藩條例,但此舉終究觸碰到整個宗藩群體的蛋糕,故而有必要采用過渡的手段。
針對一些富得流油的藩王,戶部可以全都塞給他們寶鈔,讓他們慢慢接受祿米變少的事實,從而最終達成削減祿米的目標。
至於會不會出現藩王造反的情況,且不說原本的曆史早已經證明不需要擔心此事,而且自己養的兵可不是吃素的。
正是如此,不論王增打算怎麽樣鬧,戶部必定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王增此次顯得有備而來,卻是輕輕地搖頭:“你們戶部若是為了河道和漕運則罷,但據本官所知,你們戶部明知漕運事關京糧安全,然而答應蘇杭段的白堤撥款四十萬兩因何遲遲不下發呢?”
這……
李嗣頓時語塞,卻是望向了上麵的皇帝。
“王卿,你是為了宗藩討要祿米還是要為漕運衙門索要工程款啊?”朱祐樘的眉頭微蹙,卻是直接反問道。
王增當即撲通跪下,顯得言真意切地道:“陛下,臣為的是大明江山!宗藩是大明的基石,漕運是大明的命脈,故而兩者均不可廢。”
“當真以為朕糊塗了嗎?你們是關心那筆四十萬的工程款什麽時候下撥,亦想知道漕運總督兼河道總督周鼐的下落吧?周鼐已經被都察院逮捕,此事是經朕同意,你們現在都滿意了吧?”朱祐樘看著跪在地上的王增,索性將事情挑開來說道。
在葉淇的事件後,都察院亦是將調查的重心放到了漕運衙門,而周鼐同樣是大明的一條蛀蟲。
周鼐做事十分周密,卻是並沒有抓到周鼐的實質證據,更是不曉得周鼐將貪汙的錢銀藏在什麽東西。
隻是沒有想到,王增這些人終究還是坐不住了,竟然借助宗藩祿米的由頭來倒迫戶部撥款修白堤。
禮部左侍郎劉健等人默默交換一個眼色,周鼐真的被都察院抓了,當即跪下來請求:“陛下,周鼐若有過錯,自當依律論處。隻是周鼐乃朝廷的正三品官員,而今無緣無故被都察院逮捕審問,恐寒天下臣子之心!懇求陛下下令都察院釋放周鼐,朝廷不可冤枉良臣,周鼐這麽多年治漕治水功不可沒啊!”
轟隆!
正是這時,天空再次傳來一個雷聲。
隻是這一次竟然動了真格,雷聲剛剛過去,黃豆般的雨滴已經打了下來,卻是將廣場中的眾人淋濕。
朱祐樘所在的奉天門可以避開雨水,所以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但已經隱隱感受到了一種壓力。
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抓捕文官無疑突然引發文官集團的反彈,偏偏都察院那邊至今都沒有查到實質的貪墨罪證。
這場雨反倒給了一些政治投機者的機會,卻是有很多中下層的官員突然響應:“朝廷不可冤枉良臣,周鼐這麽多年治漕治水功不可沒,懇求陛下下令都察院釋放周鼐!”
正是這時,一個負責塘報的官員在雨中跌跌撞撞走來,手裏正是剛剛傳到京城的塘報,顯得十分焦急地大喊:“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