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春節,北京城的年味越來越重。

鼓樓一帶的街道顯得十分的擁擠,各種叫賣聲不絕於耳,很多百姓正興高采烈地攜帶年貨滿載而歸。

現在很多大儒都稱弘治為暴君,自然不會被冠予弘治中興或弘治盛世的名頭,但很多百姓的糧袋子和錢袋子都慢慢鼓起來了一些。

那些高深的學問,那些所謂的治國大道,還有那些受人膜拜的大儒,對普通百姓確實太過於遙遠。

隻是京城的百姓都清晰地感受到日子正在變好,像往年一些不敢問價的年貨,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的年貨,現在錢袋子讓他們擁有了挑戰的勇氣。

“花椒不論斤賣,你隻要給一個銅板都能散賣!”

“據說皇帝吃魚都喜歡加花椒,俺要二十……不,三十個銅板,這能賣嗎?”

“三十個銅板已經夠你們一家子吃好幾頓了,烤魚的時候添加一點粉末,味道簡直一絕!”

……

經過順天府衙整治商業環境,加上大明王朝對商業的重視,而今商業是越來越繁榮。由於商販越來越多,他們的服務態度顯得十分熱情,更是打破之前不散賣的傳統。

在以前,花椒是達官貴人的專屬品,但隨著大量大明商人下南洋從事貿易,致使南洋的花椒已經被販賣到京城。

由於弘治帝吃烤魚的事情早已經傳開,而今花椒擁有極廣的平民市場,甚至成為年夜飯最常見的調料品。

雖然弘治的聲名在士林是差強人意,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純樸百姓知道哪位君王給他們帶來了好日子,所以對花椒可謂是趨之若鶩。

論皇帝的帶貨能力,朱祐樘恐怕像是有史以來第一人了。

隻是北京城的天空陰沉沉的,似乎隨時都要飄下一場大雨,那鵝毛般的雪花即將淹沒整個北京城。

雖然國債的事情在官場很轟動,但跟普通百姓太過於遙遠。

認購一張國債,對上層而言確實算是一個笑話般的存在,哪位六部尚書還會為錢發愁呢?隻是對底層的百姓而言,即便區區十兩白銀,亦是遙而不可及的存在。

京城的暴雪沒有來,隻是時間已經來到了傍晚。

小時雍坊,何府。

始作俑者刑部尚書何喬新正在迎來送往,不論是京城的普通官員,還是進京敘職的封疆大吏,紛紛前來拜見。

一旦到了六部尚書這個級別,那是底層官員高不可攀的存在,已經算得上是大明官員仕途的天花板。

不論是當紅炸子雞,還是不受待見的尚書,其實都不缺前來抱大腿的官員。

何喬新得不得寵,這個事情根本無法判斷,畢竟真正的答案在皇帝那裏。對於絕大多數的人而言,畢生想要見上皇帝一麵都難。

“茶!”

“上茶!”

“上好茶!”

……

何喬新雖然以清廉自居,但實質是一個八麵玲瓏的官員,所以能夠妥善地處理官場錯綜複雜的關係。

正是如此,他在官場不僅有結盟的朝廷重臣,而且還有不少的追隨者,在士林更是擁有很強的號召力。

“何尚書,請留步,真不必再相送了!”程敏政今日登門造訪,對執意相送的程敏政進行勸阻道。

大明的官場關係宛如蜘蛛網般環環相扣,一些看似沒有什麽交集的官員,其實沒準擁有很深的淵源。

兩個人的年紀已經差了一圈,既不是同年關係,亦不是同鄉關係,但兩個人卻是根正苗紅的官二代。

何喬新的父親何文淵自然不必多說,而程敏政的的父親是原南京兵部尚書程信,嶽父是前首輔李賢。

他們通過父輩的關係密切相連,而今又是同朝為官,雙方的身份都已經超凡,所以現在的往來十分密切。

何喬新執意將程敏政一直送到前院,直到將人送上官轎,這才熱情地拱手道別:“程兄,請慢走!”

“何兄,告辭!”程敏政麵對這種禮侍,顯得暗自感動地回禮。

轎子緩緩抬起,而後由敞開的中門離開。

何喬新的臉上始終掛著一絲笑意,目送程敏政的轎子離開。

想到剛剛兩人所商議的事情,麵對接下來的大好形勢,他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

自從大批的清流被當今聖上棄用後,而今滿朝都是趨炎附勢的小人,偏偏這幫小人的手腳都不幹淨。

所幸,此次國債提供了一個契機。此次自己不出來做巨額捐贈的出頭鳥,如果皇帝不放棄國債募資的話,那麽必定會有人跳出來。

隻要他掌握的刑部揪著國債的認購額,必定能夠揪出一條大蟲,從而讓天下人都知曉現在的弘治帝作用的是什麽角色。

“老爺,費修撰已經在花廳等候多時了,不知是否現在接見呢?”管家上前,顯得低聲地匯報道。

何喬新知道管家所說的費修撰是翰林修撰費宏,成化二十三年的狀元郎,確實是一個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他的父親何文淵是吏部尚書,而他本人現在又是刑部尚書,現在兩位閣老又非江西籍官員,所以他理所當然成為江西鄉黨的黨魁。

在時下的官場,黨魁通常擁有很強的召號力,而愛惜羽毛的何喬新更是整個江西籍官員的領軍人物。

“學生費宏拜見司寇大人!”費宏跟管家進到書房便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顯得恭恭敬敬地見禮。

費宏身穿一套青色的六品官服,年僅二十二歲,相貌平平,身材偏瘦,臉容清秀,眉頭濃而密,渾身透著幾分儒氣。

雖然已經在翰林院呆了四年,但渾身上下並沒有什麽官威,更像是一個仍舊在努力參加科舉的舉子。

當然,他渾身最亮眼的是身上的官服,從而讓大家不由得仰望,畢竟一位年僅二十二歲的六部尚書簡直是鳳毛麟角。

何喬新為顯重視特意選擇書房召見,此刻正坐在書房前廳的首座上用茶,顯得如沐春風般抬手:“子充,請坐!”

江西作為科舉大省,明初前兩屆的狀元郎都是江西人,眼前這個年輕人正是成化二十三年的狀元郎,可謂是人才輩出之地。

現在他要網羅一切江西籍的傑出官員,從而穩住自己江西黨魁的地位。

“謝司寇大人!”費宏麵對眼前這位高高在上的刑部尚書並不怯場,顯得彬彬有禮地入座。

他是江西廣信府人士,遠祖可追溯到三國時期名相費禕,雖然後來費家有所沒落,但一直都是書香門第,二伯費瑄現在擔任兵部員外郎。

成化十九年,他年僅十五歲,跟五叔參加江西鄉試並一起高中,隻是次年兩人在京城的會試雙雙落榜。

那一年,他年僅十六歲,擁有著不可估量的前程。

由於下一次考試要在三年後,在他二伯費宏的運作之下,他以江西舉子的身份順利進入國子監學習。

跟楊廷和的經曆相似,由於他學習的天賦極高,加上相貌還算過得去,所以他得到時任國子監丞濮未軒的器重。

沒過多久,他娶了現在的妻子濮淑蘭,即國子監丞濮未軒,進而得到了一份不錯的官場資源。

成化二十三年,在考取狀元後,他便以翰林修撰的身份進入翰林院。得益於自己狀元的身份和優勢的官場人脈,更是參與修撰《明憲宗實錄》,所以已經成為大明官場的超新星。

正是如此,即便是麵對堂堂的刑部尚書,他亦是擁有自己翰林官的底氣,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入閣拜相。

傍晚的庭院被暮氣所籠罩,天空竟然飄下了幾朵雪花。

何喬新認真地打量眼前這個年輕的翰林修撰,即便自己身居高位亦是產生了羨慕之情,起點著實是太高了。

雖然不像自己是根正苗紅的官二代,但費宏擁有一個好嶽父,更重要是以狀元的身份進入了翰林院,偏偏還如此的年輕。

何喬新很快拋開了所有的雜念,顯得關切地詢問:“子充,聽聞你最近因校閱試卷勞累而病,可有此事?”

“誠蒙司寇大人關心,確有此事,但如今身體已經痊愈!”費宏心裏微微感動,便是一本正經地感激道。

何喬新有意培養和拉攏這個潛力無窮的年輕後輩,當即溫和地道:“日前舊僚送來一對近千年大參,滋補頗有奇效,然老夫今不宜服用強參,今日便轉贈於你了!希望你早日調理好身體,共同掃清現在朝堂的烏煙瘴氣!”

“如此厚禮,學生豈敢授之,萬萬使不得!”費宏深知這幾百年大參價值過多,當即朝廷推托道。

何喬新的臉色一正,顯得不悅地道:“老夫是為江西惜才,此參對老夫已無益,而今人參能助你恢複身體!若是不授此參,便是看不起老夫!”

“既然如此,學生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費宏看到何喬新已經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亦是隻好收下道。

旁邊的管家將這一幕看在眼裏,隻是不明白何喬新為什麽要將如此寶貝強塞於人,那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寶貝。

隻是現在倒好,那一對價值萬金的大參被棄之如敝屣,轉手便將這個寶貝送給一個年輕人。

管家看到何喬新遞過眼色,雖然心裏不由得一陣肉疼,但不敢耽擱半分,當即派人前去庫房取參。

何喬新很滿意費宏收下自己的重禮,知道將來自己或子孫找費宏辦事會容易很多,顯得心情很好地詢問:“子充,你可聽聞朝廷發行國債一事?”

費宏對朝政一直有所關注,當即苦澀一笑。

這個事情哪可能不知曉,在整個官場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偏偏這種新穎的金融產品引起了自己的興趣。

費宏想到最近的詭異之事,顯得老實地回答道:“不敢欺瞞尚書大人,此事原本打算要求我們翰林院所有官員亦參加認購,但不知今天為何突然叫停了!”

原本他都已經打算拿到一部分銀子參與認購,卻是選擇相信當今聖上的人品,但偏偏事情突然出現了變故。

“朝廷安排刑部衙門最先開始認購,隻是老夫清廉如水,老夫自然要量力而行,此次認購一張!”何喬新喝了一口茶水,顯得十分不屑地道。

費宏的嘴角微微抽搐幾下,顯得虛心地求教道:“司寇大人不貪一文早已經世人皆知,今認購一張,亦是情理之中。隻是學生仍是不解,為何朝廷會叫停呢?”

“萬安不過是泥塑閣老,隻懂得向皇帝粉飾太平,此次更是想要弄虛作假。他為了順利發行國債,早前私下找上老夫,想要老夫拿出幾萬兩認購國債。老夫雖然明著答應,但又豈會跟他同流合汙,今老夫隻認一張而示天下百官清廉,萬安的計劃已經破產,亦是因何會突然叫停認購了!”何喬新端著茶盞喝了一口茶水,顯得洋洋得意地解釋。

這……

費宏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顯得十分吃驚地抬頭望向眼前的何喬新。

雖然他們翰林官不能參與到國事中,但國債的事情早已經製定了預案,更是知道皇帝因太祖夢而前往呂宋尋找金礦。

現在前往呂宋島的使團順利歸來,證實金礦已經確定為真。

隻是今年是多災多難的一年,而今國庫已經空虛,所以朝廷正想方設法解決開采金礦前期的資金缺口。

誰能想到,這位刑部尚書不出謀劃策則罷,竟然還做出了一個拖後腿的舉動,現在竟然還敢在這裏洋洋得意。

費宏暗暗地咽了咽吐沫,顯得小心地提醒:“司寇大人,讓你巨額認購國債的事情恐怕是皇帝的意思,您這樣做怕是不好交差吧?”

管家已經吩咐下人前去寶庫取參,聽到這話亦是擔憂地望向自家老爺。

雖然官場不乏爭鬥,而萬安已經是一個油盡燈枯的老人,但自家老爺這個做法不僅不賣萬安的麵子,而且還站到了朱祐樘的對立麵。

從種種的跡象來看,真正要做成國債這個事情的幕後之人是皇帝,而不是最近據說都已經無法下床的萬安。

“皇帝的意思?若真是皇帝要老夫這麽幹,那皇帝就應該頒發密旨或聖旨,而不是找一個老不死傳話!”何喬新捏著茶蓋子輕潑著茶水,顯得有恃無恐地嘲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