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大年三十,但萬府掛起了一道道白幔,堂中擺放著一口黑棺。
雖然有不少官員前來萬府吊唁,但更多的官員紛紛轉向了劉吉的府邸,還有巴結盛傳即將入閣的禮部尚書徐瓊。
終究是人走茶涼,特別今天還是大年三十,所以那些官員更沒有理由前來沾上晦氣影響自己的仕途。
“嗬嗬……老天總算是開眼了!”
“我可說聽說了,萬安是死在女人的肚皮底下!”
“管他是怎麽死的,這個朝堂總算有一點指望了!”
……
在得知萬安過世的消息,那些所謂的清流人士並沒有傷心,反而紛紛彈冠相慶,仿佛是年上加年一般高興。
終究而言,隻有能夠捍衛他們利益的相爺才是賢臣,一旦做出損害他們利益的人通通都是遺臭萬年的奸臣。
萬安任由皇帝整頓鹽政、清丈田畝、整頓金融和頻頻對外動刀兵等,早已經是罄竹難書,早就該下十八層地獄了。
今天的朝陽沒有升起,天空顯得陰沉沉的。
紫禁城,乾清宮。
這座巍峨的皇宮經過了大掃除,處處張燈結彩,宮女和太監都換上新衣服,正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新春佳節。
東暖閣的地暖已經運轉,這裏的空氣飄著淡淡的檀香。
身穿龍袍的朱祐樘在用過早膳後,便是呆在這裏的軟榻上,正翻閱來自兩京十三省和海外的官員賀表。
他其實喜歡過春節,自己可以拋開諸多事務,將所有的政務都暫時丟到一邊,好好享受一段難得的假期。
特別至今自己的子嗣還沒有動靜,亦需要在這一個能夠集中精心的假期,跟自己嬪妃努力造人,爭取將繼承人的問題敲定下來。
由於提前放假的緣故,所以自己愉悅的假期正式拉開序幕,昨晚的女人是藩金鈴,而今晚則是由皇後來伺寢了。
一個熱情似火,一個矜持如玉,卻是各有各的**力。
朱祐樘的心情其實一直很好,隻是樂極生悲是常見的現象,卻是突然間被潑了一桶冷水般。
“陛下,您沒事吧?”郭鏞看著朱祐樘突然間愣神,不由得擔憂地道。
站在旁邊的劉瑾的眼睛同樣擔憂,內閣首輔萬安過世的消息剛剛傳進來,結果這位帝王很罕見地愣在當場。
死了?
朱祐樘雖然知道萬安患了病,但知道此次僅僅隻是風寒之症,卻是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朝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
自己最為倚重的臣子,由始至終對自己言聽計從的首輔,竟然在昨晚過世了,一切來得是這般突然。
萬安的名聲在曆史上不佳,哪怕在現在亦受世人的抨擊。
隻是誰都沒有萬安作惡多端的實質證據,更多是一些文人的憑空猜測,從而虛構出一個應聲蟲的形象,更是冠予了紙糊閣老的名頭。
不管萬安還是劉吉,兩人都是通過正規的科舉考取的進士功名,在官場曆練幾十年之久,又怎麽可能沒有處理政務的能力呢?
之所以萬安的聲名不佳,其實並不是他幹了多少壞事,而是萬安幫著憲宗和自己侵害了他們的利益。
隻是自己這個忠心耿耿的臣子,兢兢業業替自己處理政務的首輔,全力支持自己改革的實幹派官員,突然就這般悄無聲息般離開了。
“姓何的,混賬東西!”
朱祐樘知道事情的始末,心裏亦是暗罵道。
雖然萬安染病是其去世的重要原因,但何喬新在國債一事上的出爾反爾,對那位一心想要做事的老首輔產生了致命一擊。
“陛下,這是萬閣老臨終前給你的書信,還有這個盒子!”郭鏞看到朱祐樘的眼珠子動的時候,當即將萬家人送來的東西上呈道。
朱祐樘並沒有理會那個精致的盒子,而是翻開了萬安給自己的信。
從這字裏行間,他清晰地感受到這位老首輔的忠誠,還有那一顆想要助自己開創盛世的心。但奈何,萬安終究敵不過那具老邁的軀體。
他原本是希望萬安能夠再做十年首輔,但這個願望注定是落空了。
“陛下,請節哀!”劉瑾知道朱祐樘正為萬安的離世而傷心,便輕聲地勸道。
朱祐樘輕歎一聲,卻是做出決定道:“劉瑾,你安排下去,朕要出宮前往萬府!”
“陛下,今日是大年三十,您現在不宜過去吊唁,還請三思啊!”郭鏞頓時一急,連忙跪下來進行勸阻道。
朱祐樘意識到自己今日前來確信不太合適,便輕輕地抬了抬手:“既然如此,那你代朕前來慰問吧!”
“遵旨!”郭鏞這才暗鬆一口氣,連忙答應下來。
朱祐樘看到郭鏞匆匆離開的身影,不由得發出感慨地道:“劉瑾,你說朕這些年做事是不是太仁慈了?”
“陛下是聖主明君,不管做什麽決定都英明無比!”劉瑾咽了咽吐沫,違心地拍馬屁道。
眼前這位帝王從來都不是善男信女,登基之後僅僅蟄伏一小段時間,而後便通過“京營造反”亮起了屠刀。
從勳戚到重臣,再到武將,而後是整個京城的權貴,幾乎逐一被清洗了一遍。
雖然今年是消停了不少,但皇帝通過都察院不斷打擊貪官汙吏,眼前這位帝王壓根跟仁慈扯不上關係。
隻是他不明白皇帝為何還會說自己過於仁慈,要知道外麵都已經冠予暴君的名頭了。
朱祐樘卻發現自己做得還不夠狠,顯得恨恨地道:“那你說,明知道國債是朕授意之事,因何有人還敢出爾反爾呢?”
雖然一切都悔之晚矣,但一些事情終究還得清查,特別萬安的死跟何喬新有著莫大的關係。
此次何喬新擺的何止是老邁的首輔萬安,擺的是一心想要振興的朝廷,更是擺了他這位帝王一道。
國債一事不盡心盡力則罷,竟然用認購一張國債來阻止國債順利發行,這種臣子才是一等一的奸臣。
不論是為了已經過世的萬安,還是維護朝廷的權威,何喬新都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這個何喬新竟然敢出爾反爾戲耍當朝首輔,著實可惡至極!”劉瑾聽明白皇帝的意思,亦是恨恨地表態道。
雖然何喬新宣稱是懷疑萬安狐假虎威,但有腦子的人都明白皇帝和朝廷是想要通過國債發行,自然需要一個標杆的認購者出現。
隻是誰知道,何喬新竟然玩了那麽一手,直接讓發行國債的難度雪上加霜,更是氣死了當朝的首輔。
朱祐樘並不打算年後再處理這個事情,當即陰沉著臉進行吩咐:“即刻傳召王越進宮!”
時間已經將近中午,但北京城的天空仍舊陰沉沉的。
貧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即便已經是大年三十,小時雍坊各種訪客絡繹不絕,很多親戚亦紛紛前來相聚。
何府今日同樣十分的熱情,一幫來自江西的遠親踩著時點般,來到京城跟何喬新一家子共度新春。
何喬新此次頗有一鳴驚人的味道,今日的訪客比往日還要多。
在迎來送往中,他端著酒杯對著一位貴客表達不屑:“都說宰相肚子裏能撐船,若真是因老夫氣得吐血,隻能說這位相爺是德不配位!”
他知道萬安的口碑很差,而今盛傳是自己將萬安氣得吐血才身亡,雖然這應該不是事實,但對自己是百利而無一害。
古往今來,很多名留青史的賢臣其實不必做出什麽重大貢獻,除掉朝廷的一位大奸臣亦是一段可書可泣的功績。
像大奸大惡的太監王振可謂是千夫所指,樊忠不過是禦前一個小小護衛,因錘死王振而名留青史。而午門血案上,由帶頭打死馬順等三人的戶科給事中王竑是名利雙收,不僅後來官至戶部尚書,而且有“名德老成人”之美譽。
自己現在“氣死”萬安,此事必定會被大書特書,不僅會留名於青史,而且現在還得到了超高的聲望,仕途沒準還能更上一層樓。
今日更是迎來人生的高光時刻,京城的大儒紛紛登門,而今自己的好友加清流的領軍人之一的禮部左侍郎丘濬同樣特意登門。
“椒丘兄,而今你的聲望是如日中天,老夫亦得望你項背了!”丘濬特意登門前來,顯得笑嗬嗬地道。
他跟何喬新都是景泰五年的進士,雖然自己是進入翰林的天之驕子,但何喬新當年留京任禮部主事,更重要的是何喬新的父親是吏部尚書。
麵對如此背景的同年,他自然不可能端著翰林官的架子,當年便已經跟何喬新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現在三十多年過去了,這一份友誼並沒有被時間衝淡,反而已經超過自己跟徐溥的友誼。現在何喬新成為除掉萬安的大功臣,故而自己亦是抽時間過來敘舊。
何喬新已經是幾杯酒下肚,抹掉嘴角的酒漬得意地道:“仲深兄,你抬舉了,我豈可跟你相提並論!不過萬安屍位素餐,朝野上下苦其久矣,今其離世當真大快人心。至於此事跟老夫是否有關,已經不再重要了!”
他知道即便自己再如何推諉,世人都會將功勞歸到自己的頭上。
隻是他考慮要更長遠一些,萬安終究是皇帝的寵臣,自己現在不能主動攬功,適當撇清自己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嗬嗬……為朝堂清明,咱們共飲此杯!”丘濬心知何喬新亦是一個精明的政客,當即便繼續勸酒道。
何喬新剛剛才飲下,看到侍女已經將酒滿上,便重新端起酒杯道:“老夫是無緣入閣,在此祝仲深兄能夠早日入閣拜相,施展畢生所學!”
“承椒丘兄吉言!”丘濬雖然同樣沒有受到皇帝的重視,但自然是希望能夠入閣拜相,當即便感謝道。
正是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騷亂。
管家帶著幾個護院想要阻止來人,但來人顯得氣勢洶洶,更是直接闖進了這裏。
“你們都察院是越來越放肆了,連刑部尚書的府邸都敢闖了嗎?”禮部左侍郎丘濬對都察院積怨已久,當即便板著臉訓斥。
雖然都察院檢查廳有監察和調查百官之權,隻是曆來的規矩是針對正四品以下的官員,像堂堂正二品的刑部尚書是不能動手的。
現在闖進堂堂正二品官員的府邸,這個做法確實是有所不妥。
此次領隊的人是王煜,顯得麵無表情地亮出公文函:“這是都察院的最高調查函,經由宮裏蓋了印,還請何尚書跟隨卑職到都察院搜查廳接受調查!”
“調查?不知本官有何需要接受你們都察院調查的?你們都察院是想構陷本官通敵呢?還是叛國啊?”何喬新將手中的空酒杯放下,顯得有恃無恐地反問。
正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歪,自己的財富早在父輩便已經積攢下來,而這些年的合法收入亦是十分的可觀。
即便都察院想要針對自己,那亦得拿出實質性罪證,以自己現在的地位和聲望壓根不擔心故意刁難。
宮裏?
禮部左侍郎丘濬扭頭望向那張罕見的最高調查令,當即嗅到了一個來自皇帝打擊報複的味道,大概是宮裏那位在盛怒之下想要找何喬新的晦氣。
隻是何喬新早已經人老成精,又怎麽可能輕易被抓到小尾巴呢?
若皇帝真想要構陷重臣,那麽這種做法隻會寒了天下人的心,到時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亦無人可用。
王煜麵對何喬新的揶揄,顯得一本正經地回答:“此次是有關你收受賄賂的調查,還請即刻跟卑職返回都察院。而今最高調查令在此,若是你不配合此次調查的話,休怪卑職無禮了!”
“今天是大年三十,你這是什麽意思?”何喬新知道這個調查令的分量,便是強調今日特殊的日子。
王煜指著中午的天空,當即進行保證道:“隻要你配合此次調查的話,無須一個時辰,你便可從都察院回來了!”
雖然他有一顆屠盡天下貪官的心,但此次所申請的最高調查令僅僅是調查,現在將何喬新帶回去僅僅隻是例行問話。
至此能否給何喬新定罪,他心裏其實亦是沒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