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梧桐樹透著秋天的蕭索,一葉枯黃的葉子在半空打了一個旋,然後輕飄飄地落在刑部大院上。

一輛輛囚車已經準備完畢,身穿囚服的犯人陸續被衙差從大牢押出來,這第一批都是跟蔣斌關係最親近的親人。

雖然他們早已經知曉難逃一死,但現在離死亡又近了一步,卻是忍不住在這裏又哭哭啼啼起來了。

誰都不願意死,特別他們一度躋身京城的頂層核心圈,現在突然間重重地摔落下來,可想而知是多少的懊悔。

嗚嗚……

蔣妡是感受最深的那個,此時亦是哭得梨花帶雨,顯得格外的傷心,甚至已經開始從怨恨大伯轉到了父母身上。

原本她不需要經曆這種命運,完全可以避過這一劫。

在皇帝看上自己的時候,她隻要乖乖就範就好。如果能夠生下皇子,未嚐不能像周太皇太後那般母憑子貴,將來成為太後和太皇太後。

偏偏地,她的父母聽從大伯的安排,竟然將寶押在無權無勢的興王身上,導致那位皇帝采用血洗蔣氏一族的手段,最終連累了自己。

“你這個殺千刀的,你害死我們全家了!”蔣母此時的哭聲最大,卻是將氣撒在同樣被押出來的蔣敩身上。

蔣敩顯得十分的沉默,原本是一個沒有什麽主見的人,而今即將被推上斷頭台,簡直宛如行屍走肉一般。

即便來自於妻子的謾罵,此刻雙眼沒有一絲亮光,卻是默默地任由衙差牽引上前,然後被關進了囚車中。

蔣斌作為此次事件的罪魁禍首,嘴裏反而大逆不道地罵道:“成王敗寇!朱祐樘,你如此殘暴,何止斷子絕孫,老天亦會收了你這個短命鬼,啊哈哈……”

啪!

正當笑得最猖狂的時候,一根棍子結結實實打在蔣斌的嘴巴上,頓時牙齒脫了兩顆,滿嘴都是鮮血淋漓。

“舌臊!如此大不敬,當真是吾華夏子民之恥!”負責押送的衙差頭目手持著棍子,當即揮棍並嗬斥地道。

蔣斌看到行凶的人是一名微不足道的衙差,雖然十分痛恨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但此刻已經痛得根本說不出話來了。

“將他的嘴巴堵上!”刑部尚書劉忠已經騎上馬準備啟程,卻是沉著臉命令道。

他現在已經慢慢融入刑部尚書這個角色,不說他是堅定的帝黨,而且亦不能讓自己掌控的犯人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這幫權貴或許看到的朱祐樘是殘暴的,但自己在湖廣的地界上,卻是知道百姓對弘治是感恩戴德的。

即便是在京城之地,百姓對帝王更是稱頌有加。

遠的不說,李瑾那幫人想要囤米謀利,結果弘治皇帝卻是硬生生將米價平抑下來,讓全城的百姓能夠吃平價米。

蔣斌事到如今都還不知悔改,竟然還敢在這裏大放厥詞,簡直就是罪該萬死。

嗚嗚……

剛剛還叫囂的蔣斌被塞進一團麻布,卻是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劉尚書,時辰差不多了,咱們走吧!”王越同樣騎在馬背上,卻是淡淡地說道。

不知從何時起,大明高官漸漸出現了一些喜歡騎馬的官員,一度丈量整個湖廣的劉忠如此,而曆練多年沙場的王越同樣如此。

由於株九族事關重大,所以今日由王越共同監斬。

王越雖然的實職還是都察院左都禦史,但終究掛著內閣大學士的頭銜,身份和地位都要高劉忠一截。

“一切聽從王閣老的安排!”刑部尚書劉忠並沒有托大,而是恭恭敬敬地點頭道。

滋滋……

剛剛落在院中的枯葉和枯枝被車軲轆輾過,便發出了一陣細微的破碎聲。

方才還在哭哭啼啼的蔣家人,現在反倒像是認命了一般,或是坐在囚車被押送,便是被鎖著鐵鏈相隨,宛如是行屍走肉般。

劉忠主動騎馬跟王越並行,卻是問出心裏最大的疑問道:“王閣老,你當真以為林國棟案子的幕後主使是王增嗎?”

在林國棟刺駕的案子中,雖然查出蔣斌參與協助了林國棟,但蔣斌當年並沒有刺殺動機,所以真正的幕後主使必定是其他人。

刑部、都察院和順天府衙在抓獲蔣斌後,亦是對蔣斌進行了審問,而蔣斌一口咬定是受原駙馬王增指使。

隻是蔣斌將罪名推到王增身上,且不說王增已經死無對症,而且還被株了九族,其實意義並不大。

雖然王增的確有可能存在這樣的動機,但當機的動機其實仍舊不充分,而劉忠隱隱感覺是其他人所為。

“老夫如何以為不重要,關鍵是要看證據,而蔣斌指證的是王增!”王越並不打算過於主觀判斷,而是實事求是般地道。

劉忠看到王越如此反應,卻是心裏微微一動道:“閣老是擔心這個事情演變成大案,最終會讓很多人蒙冤而死?”

“錯矣!這世間哪有那麽多的冤情,隻是現在形勢越來越明顯,無須將簡單的問題複雜化!既然咱們查出蔣斌,而蔣斌指證的是王增,又有王增往來的書信為證,何以還要胡亂猜測呢?”王越對劉忠的觀感很好,便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雖然他亦是不相信王增幕後主使,亦或者王增的背後還有人,但這個判斷需要事實依據,而不是無端揣測。

倒不是他不忍看到皇帝對權貴大開殺戒,而是現在的形勢越來越明朗,不宜給對方攪亂這潭水的機會,否則反倒讓真正的凶徒逃跑了。

劉忠知道王越這樣更顯老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這便是十惡不赦的蔣家人吧!”

“還能是哪家,他們原本差點成為皇親了!”

“聽聞出了一位金鳳,不知道是哪一個呢?”

“什麽金鳳?東方神仙壓根沒說過,這是蔣家想要往自己臉上貼金!”

……

圍觀的百姓規規矩矩地站在街道旁,麵對被押著走過眼前的死囚,亦是不由得對這幫囚犯進行品頭論足。

蔣家存在著很強的話題性,甚至一度是皇帝和興王的爭鬥中心地帶,隻是隨著蔣斌的罪行暴露,帶領蔣氏一族注定要傾覆。

現在他們即將見證一個原本冉冉升起的高級將領之家,正在徹底走向毀滅,蔣氏一族將無一人能幸免。

嗚嗚……

蔣氏一族再度被旁邊的百姓勾起了傷心的往事,原本他們可以成為皇親,但奈何自己竟然作死與皇帝為敵,頓時又是悲從心頭起。

國人愛看熱鬧,這像是他們的天性一般。

雖然蔣斌並沒有什麽知名度,蔣家亦沒有聲名響亮的人,但刑部三麵亦已經是人山人海,聚集大量看熱鬧的百姓。

倒亦不全無看點,譬如即將遭受淩遲之刑的蔣斌,又譬如那對不懂得忠君的蔣家夫婦,還有就是一度被傳為金鳳轉世的蔣妡。

隻是一些衝著蔣妡而來的人注定要失望了,雖然蔣妡在畫卷中是頂級大美人,但現實中僅是中上之姿,而今更是已經蓬頭垢麵。

“斬!”

王越和劉忠在驗明正身後,亦不需要等什麽時辰,當即便丟下了火簽道。

卻是這時,蔣敩像是這才醒悟過來:“大人,大人,我有重大的情報要匯報,請暫饒小人一命!”

“蔣敩,少在這裏拖延時間了!”負責監斬的刑部官員的眉頭蹙起,對著努力求生的蔣敩嗬斥道。

蔣敩像是處於溺水中的人般,對著上麵的王越大聲地道:“王閣老,卑職真的有重要的情報上報!隻要朝廷肯放過卑職一家,卑職願意將幕後主使的情報供出,還請給卑職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這……

刑部尚書劉忠發現自己的推測成真,當即便充滿希冀地扭頭望向王越。

若是能夠得到蔣敩的證詞,那麽他們便可以繼續順藤摸瓜,從而將那個藏得最深的幕後主使給揪出來。

“別說你要保下你全家,哪怕你自己都保不住,咱們英明的陛下從不跟亂臣賊子做交易!來人,斬!”王越顯得正義凜然地回答,而後下達斬首的指示道。

啊?

刑部尚書劉忠看到王越如此果決地要斬首,頓時十分不解地望向王越,心裏一度懷疑王越這是要包庇幕後之人。

啪!

一個個插在犯人背後的牌子被畫上紅圈,而後重重地擲在地上。

噗!

噗!

噗!

……

隨著劊子手的刀光閃過,從左到右依次行刑,一道道鮮血直濺而起,蔣氏一族核心人員的人頭紛紛落地。

不!

蔣敩原以為自己還有交易的籌碼,能夠換得一線生機,但沒有想到王越並不打算跟他討價還價,而且直接下達了行刑的命令。

其實所有人都不知道,就在人群的某處,一個苗人裝束的人已經悄悄舉起短弩,而方向正是蔣敩所在的方向。

噗!

在輪到事情導火線的蔣妡身上的時候,這個在原來曆史本可以母憑子貴的女人,而今同樣成為了刀下亡魂。

一道鮮血濺起,跟其他人其實沒有兩樣,但注定大明的曆史已經發生了十分重大變化。

嘉靖在曆史上有著不錯的名聲,特別以十五歲之齡便鬥敗以楊延和的文官集團,都知道這是一個極度擅於權術的帝王。

隻是對於華夏民族而言,他並不算是一個好皇帝。

由於其“得位不正”,並沒有按照劇本繼承大宗的嗣位,而是強行堅持“繼位不繼嗣”,最終在大禮儀的爭鬥中耗費了大量的精力和國家資源。

雖然嘉靖在大禮儀是勝出了,但其實亦是敗了。

朱厚熜將過多的精力放在自己正統的塑造上,在將承天府提到順天府和應天府高度的同時,還耗費數十年擴建了根本不住人的承天皇宮。

雖然有過勵精圖治的時期,但在位期間,南倭北虜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導致大明王朝很多地區出現了動**,甚至出現有明以來府城首次被倭寇奪下的例子。

隻是朱厚熜過度集權,加上我行我素地修道,最終讓大明王朝積重難返。

為了修建道家修建和承天皇宮等工程,在朝廷不斷加征加派之下,百姓的生活越來越糟糕,以致海瑞留下了最痛心疾首的評價“嘉靖,家家皆淨也”。

隨著蔣妡的人頭落下,朱厚熜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已經徹底消失,亦是注定嘉靖這個不著調的皇帝將不會來到世上禍害人間。

這一日,天壽山地震,皇陵的靈牌倒了幾塊。

梁芳在短暫的驚慌後,而後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以前天災總會歸咎於帝王,隻是現在很多事情都在悄然發生改變,地震、海嘯、蝗災和洪水已經被國子監的書籍歸為自然災害。

現在天壽山發生這種小地震,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而梁芳最終還是選擇以密奏的形式向紫禁城匯報這個消息。

西苑,養心殿。

身穿龍袍的朱祐樘跟以往一般,正在處理著兩京十三省的政務,給這個帝王大大小小的事情給出章程。

特別是蝗災受災的地區,不僅要免除這些地區的秋稅,而且還得對受災嚴重的地區下令官府開倉救賑災民。

雖然涉及到錢銀一事,便少不得有不法之人想要從中撈取好處,但卻不可能因噎廢食,該免除和救賑還得貫徹下去。

“臣有罪,請陛下責罰!”王越和劉忠前來複命,而王越亦將罔顧蔣敩擁有幕後主使線索而仍舊行刑的事情上報。

朱祐樘停下手中的筆,淡淡地打量著王越道:“王閣老以為蔣敩是否擁有關鍵線索?”

“蔣敩被關押期間一直渾渾噩噩,以致臣等有所忽視!隻是從其刑台的反應來看,老臣以為八九不離十,恐怕是有關鍵的線索!”王越回想著自己的過失,亦是認真地回答道。

朱祐樘並沒有表態,而是扭頭望向旁邊的劉忠道:“劉卿,你怎麽看呢?”

“人之將死,其言亦善!臣以為蔣敩並非拖延,而是確有重要線索,當時留其一命或可掀出幕後主使!”劉忠相信自己的判斷,卻是帶著幾分怨氣道。

王越敏銳地感受到劉忠的怨氣,眉頭不由得微微蹙起。

朱祐樘將自己的筆放下,卻是將目光落到王越身上道:“王閣老,你確實是有過錯,隻是罪非斬殺蔣敩,而是忽視了審訊蔣敩錯失如此關鍵的突破口!”

咦?

劉忠本以為朱祐樘會責怪王越處斬蔣敩,卻是沒想到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

“臣有負聖恩,請陛下治罪!”王越亦是意識到自己疏忽,當即便主動請罪道。

“此事臣亦是有所疏忽,還請陛下責罰!”劉忠突然意識到自己比王越還要失職,當即亦是主動認錯道。

朱祐樘知道這種事情不能怪責他們,畢竟誰能想到沒有什麽主見的蔣敩竟然是最好的突破口:“此事亦不能全怪你們,責怪便免了!隻是現在證明林國棟刺駕案還有幕後主使,那麽這個案子還不能蓋棺定論,刑部和都察院要多加留意!”

“臣謝陛下寬仁,臣等遵旨!”王越和劉忠對朱祐樘是由衷敬佩,當即便認真地表態道。

朱祐樘將兩個人打發離開,亦是不由得暗歎一聲。

早前還以為王增是所有事件的最大推手,隻是深挖之下,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事情並沒有表麵這般簡單。

這個時代或許沒有群雄逐鹿,亦沒有藩王造反,但京城這個繁華之地似乎真存在一股意圖左右朝局的神秘力量。

不過事情終歸朝著好的方向演變,雖然自己仍舊無法解決子嗣的問題,但亦算是間接解決了氣運之子。

正是如此,他打算今晚先找皇後,明晚找來藩金鈴和青月,或許自己真的已經成功解除了天命的束縛。

黃昏時分,太液池被夕陽鋪上一層金燦燦的色彩。

朱祐樘知道留給自己垂釣的時候已經不多,亦是十分珍惜這段時光,最近幾乎每日都會來到聽潮閣品茶垂釣。

原以為尼龍棍出現,自己離尼龍線已經不會太遠,但從玄道院的反饋情況來看,起碼在這湖結冰之前是不可能出現驚喜了。

韓幼英的大長腿顯得越來越筆直,長得越發的美豔動人,精致的五官亦是多了一抹嫵媚。

隻是她看到天色漸漸變冷,看到這湖麵越來越古井無波,卻是知道這種跟皇帝相處的時光越來越少,那雙漂亮的眼睛亦是不免出現一絲愁容。

朱祐樘在喝過一口茶的時候,卻是打量著眼前秀色可餐的韓幼英道:“待到這湖結冰後,朕封你為嬪吧!”

“陛下,奴婢如果是嬪了,是否還可以如現在這般給陛下每日泡茶?”韓幼英心裏湧起一份感動,但還是帶著最後一絲倔強地道。

朱祐樘無奈地打量了一眼這個女人,卻是淡淡地詢問:“這活難道還不膩嗎?”

“奴婢隻想給陛下泡一輩子的茶!”韓幼英已經沒有當初那般心高氣傲,而是說出自己的最大願望道。

正是這時,一個身影驚慌地跑了過來,臉上已經沒有了絲毫的血色。

劉瑾迎向門前,顯得困惑地詢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陛下!天……天不佑陛下啊!”覃從貴發現朱祐樘投來關注的目光,當即便是哭喪地道。

劉瑾心裏一緊,當即便嗬斥道:“你瘋了嗎?”

“淑妃死了!”覃從貴沒有理會劉瑾吃人的目光,卻是匯報一則最新消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