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府,這是南直隸一個十分重要的府治之所,下轄歙縣、黟縣、休寧、祁門、績溪、婺源六縣,治所在歙縣。
方伯鬆在路途中沒有半點耽擱,乘坐馬車披星戴月返回徽州城。
剛剛進到府衙的簽押房,僅僅咕咕咕地喝了半壺茶,便準備執行朝廷的禁銀政令,決定對徽州城所有行銀商鋪進行查封。
整個南直隸十四府和四個直隸州中,其實最難纏的是徽州府,因為這裏有著一群龐大的商人群體——徽商。
雖然徽州府位於江南,但地區中多是山地,當地的糧食依靠外地米進行補充,便導致很多普通人隻能冒險出外經商謀生。
朝廷至今仍舊堅持開中法,所以很大部分的鹽利屬於晉商,而徽商並沒有胡宗憲、胡鬆和許國等重臣的支持,所以現在徽商的規模和影響力都不屬於頂尖。
不過商人重利,徽商自然不例外。麵對朝廷的禁銀令,他們亦是聯合一起違抗朝廷的禁銀令,甚至一些商鋪僅支持白銀交易。
方伯鬆深知麵臨著地獄級的難度,但是已經下決心進行嚐試,務必要保住自己來之不易的烏紗帽。
“大人,咱們徽州府跟其他地區不同,做這事真的要得罪很多人的!”胡師爺得知剛剛歸來方伯鬆的決定,顯得十分認真地提醒。
方伯鬆現在頭上沒有烏紗帽有一種說不清的不自在,眼睛閃過一抹恨意:“得罪人?老子烏紗帽都要丟了,還怕得罪誰?即刻將城中僅支持白銀交易那幾家列出來,本府今日便從這幾家著手!”
名單已經是現成的,畢竟禁銀令是去年的政令,但想要實施亦遇上了種種問題。
“第一家是您表舅的!”
“哪怕他是我爹都沒用!”
“第二家掌櫃的族叔是兵部郎中!”
“他的族叔是兵部尚書都攔不住老子!”
“第三家是你同年好友家裏開的店鋪!”
“哪有同年好友要害老子丟官,啥都不是!”
……
方伯鬆已經是六親不認,以前十分看重的官場關係,現在壓根不再放在心上,而今隻想將這個皇差辦好。
誰擋著自己保下烏紗帽,誰便是他這輩子最為痛恨的那個人。
徽州府的衙差有著上百號人,隻是這些衙差人員的成分很複雜。
方伯鬆是一個懂得管理的官員,亦是鄭重地承諾道:“若本官做了巡撫,我不會虧待你們,人人都有賞!隻是醜話說在前頭,若誰敢壞了老子的好事,休怪老子翻臉無情!”
“謹遵府諭!”在場的衙差已經感受到方伯鬆執行禁銀令的強烈意誌,亦是規規矩矩地回應道。
黃昏時分,徽州城的晚霞剛剛灑滿青石板街道上。
徽州知府方伯鬆一襲官服,麵容嚴峻地率領著一隊衙差,浩浩****地穿過漸暗的巷子,直奔城中最有名的酒樓——醉仙居。
李紳是徽州城內的富商巨賈,亦是當地頗有聲望的鄉紳,醉仙居更是名聲在外,往來商賈絡繹不絕。
雖然禁銀令早已經頒發,但醉仙居不僅熟視無睹,而且還拒絕弘治銀元交易,成為整個徽州府違反禁銀令的頑固分子。
倒亦是難怪,李紳世世代代經商攢下不菲的家業,一旦禁銀令被順利執行,那麽他將是整個徽州府蒙受損失最大的那個人。
正是如此,即便是在徽州府冶下的徽州城中,亦是公然違抗著朝廷的禁銀政令。
“給本府將這座酒樓查封!”方伯鬆已經決定拿李紳開刀,來到這座四層的醉仙居前,便是大手一揮。
隨著一聲令下,衙差們如狼似虎地衝進酒樓,然後蠻不講道理地攆走在這裏用餐的客人和一眾夥計。
現在正是用餐的高峰時刻,這個舉動無疑讓醉仙居蒙受很大的損失。
李紳聞訊匆匆趕來,看到眼前酒樓空****的景象,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方知府,好大的官架子,不知因何要唱這一出,本員外記得不曾開罪於你!”
“李員外,朝廷推行禁銀令,旨在防海外白銀洗劫我大明財富。然已近一年,你置若罔聞,依舊我行我素。今日本府依法查封此樓,你有何話可說?”方伯鬆顯得中氣十足。
李紳的臉色驟然一黑,雖然不知對方為何突然如此強勢要執行禁銀令,卻是透著幾分威脅道:“你非要做到這一步嗎?你應該知曉,今徽州府內,無人願行此令!”
“天子南巡,此令勢在必行!若膽敢違抗天子令,目無君上者,本府定嚴懲不貸!”方伯鬆想到覲見天子的場景,卻是沒有絲毫退縮。
對方的依仗是地方官紳集團的勢力,但現在自己不僅僅是徽州知府,背後更是站在大明天子,豈有再退讓之理?
李紳看到方伯鬆是吃了秤鉈鐵了心,眼珠子一轉,突然自信一笑:“方知府,你莫是不記得在上任之初,可是拿了鄙人的一點東西呢?”
“本府原封不動悉數退還。即刻查封此府,膽敢違抗,依法查辦!”方伯鬆的臉色驟然一黑,便是大手一揮。
李紳臉上的笑容一僵,眼睛閃過一抹惡毒之色,萬萬沒有想到方伯鬆竟然真要一心執行禁銀令。
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整個徽州城處處充斥著方伯鬆的身影。
隻要找到敢於流通白銀的商鋪,便帶領衙差直接進行查封,直到被查封的店鋪整改才允許重新開業。
經胡師爺的提議,徽州府衙特意收取了保證金。一旦重開的店鋪再敢以白銀結算,不僅重新查封,而且還沒收保證金。
在方伯鬆六親不認的執行力下,此次徽州城的禁銀政令取得了不錯的成效。
隻是徽州府除了歙縣,還有黟縣、休寧、祁門、績溪、婺源五個縣城,這五個縣城同樣是朝廷考核的對象。
“若本府被革職,便是整個徽州府無作為,你們六個知縣以為吏部能不追究嗎?此次天子南巡,這是對咱們整個江南執行力的不滿,咱們作為臣子當真要讓君父雷霆大怒嗎?聽本府一次,咱們為天子辦好這個差事,贏得天子對咱們徽州府的刮目相看!若本府做了鳳陽巡撫,亦絕不會虧待諸位!”方伯鬆是一個有口才的官員,對六個知縣進行洗腦道。
六個知縣都是聰明人,知曉事情正如方伯鬆所言那般。
一旦方伯鬆被摘了烏紗帽,便是整個徽州府的政治汙點,他們的日子必定不好過。即便不被革職,前程亦是毀了。
各個知縣在權衡利弊後,亦是紛紛加入了查封行列。隻是他們自知能力有限,若是遇到不敢招惹的刺頭,則直接交給頭更硬的方伯鬆。
大明建國一百多年,各地已經陸續誕生一些大家族。這些家族坐擁大量的窯銀,注定是禁銀令的阻礙者,更是仗著自己的特殊身份不將地方官員放在眼裏。
休寧城,這裏的知縣和衙差都被揍了,而揍他們的人是程家。
程敏政受兒子程壎所累,而今辭官在休寧城養老,但其弟程敏德現在官居薪州判官,所有程氏簡直是休寧府的天。
現在休寧知縣要查封他們名下的程氏絲綢店、茶葉店和棺材鋪等,自然遭到了程氏族人和家丁的圍毆。
若是其他朝代或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但在這個重文輕武的時期,小小舉人出身的知縣根本不值一提。
方伯鬆聞訊輕裝簡從趕來,身著一襲緋色的官服,衣角隨著他急促的步伐而翻飛。
他率領為數並不多的衙役,氣勢洶洶地衝向程家經營的絲綢店鋪,便攆走店裏的客人和夥記查封店鋪。
程家絲綢店鋪位於休寧城最繁華的市集之中,這裏迅速成為爭鬥的中心。
程家現在的當家人程敏行,一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中年男子,他得知消息趕過來,臉上帶著一絲不屑的冷笑。
他的身後是一群身著黑衣的家丁,手持棍棒,還有護院帶了刀具,擺出一副隨時準備戰鬥的架勢。
“你們程家當真厲害,竟然膽敢對本府拔刀相向,有種便往本府的脖子抹一下!”方伯鬆身材矮小,但眼中透出的狠戾之光地挑釁道。
“方伯鬆,你這狗官!”程敏行並不想走到那一步,便大聲辱罵道,“你憑什麽查封我的店鋪?真以為我程家沒落了不成?”
“你少在這裏裝傻充愣!今禁銀乃朝廷政令,誰敢阻攔便是跟大明朝廷作對,哪怕你們程家得勢亦不能如此目無政令!”方伯鬆亦是指著對方的鼻子罵道。
程敏行是一個脾氣火爆的性子,便是大手一揮:“敬酒不喝喝罰酒!既然有人不敬我程家,那麽便得讓他知曉我程家亦不是好惹的,給老子上!”
一場激烈的爭鬥在絲綢店家門中展開,衙役和家丁們打成一團,棍棒交加、拳腳相向。
原本方伯鬆的衙差處於劣勢,但能夠跟隨方伯鬆前來,每一個都是精英級的人物。場麵不僅沒有被程家的惡奴壓製,反而逼得對方是節節後退。
街上的行人不少,紛紛駐足觀看這場驚心動魄的爭鬥。
他們站在旁邊議論紛紛、指指點點,有的人同情程家的遭遇,有的人則支持知府方伯鬆的禁銀行動。
“反了嗎?有種衝老子來,我倒瞧一瞧你們程氏能否隻手遮天!”
在這場爭鬥中,方伯鬆不僅沒有躲避,而是親自揮舞著一根鐵尺衝入戰團與程家的家丁搏鬥在一起。
他的雙眼通紅、麵目猙獰,仿佛要將所有的憤怒和瘋狂都傾瀉在這場爭鬥之中。
此次他已經沒有了退路,為了自己的烏紗帽,即便自己這位知府死在這裏,亦要拉著整個程氏給自己陪葬。
“方伯鬆是瘋了吧?”
“老爺,咱們可不能真傷了方伯鬆!”
“瘋了,瘋了,這方石像真是玩命啊!”
……
程氏這邊雖然一直十分張狂,即便是休寧知縣亦是想打就打,但遇到這個不要命般的方伯鬆,亦是開始感到了害怕。
雖然他們是地方的大族,但天子現在在南直隸,一旦真弄死了方伯鬆,那麽他們程氏全族都得滅。
“停手,我們此次自認倒黴!”程敏行看到簡直不要命的方伯鬆,最終選擇向方伯鬆進行低頭道。
方鬆年摸了一下額頭處,卻不知何時挨了一記悶棍,看到手掌上麵的鮮血,卻是根本不當一回事:“查封程氏名下所有的店鋪,不肯整頓不許經營!”
最終,整個程氏名下的產業都被查封,限期進行整改,並要求繳納十倍的保證金。
“太瘋狂了,這還是咱們認識的方石像嗎?”
“你們沒瞧見頭上的烏紗帽沒有了嗎?他這是玩命是為了官職!”
“不管他是為了什麽,但能夠做到這一步,亦值得咱們刮目相看!”
……
經曆此事,很多百姓重新開始認識這位一直被背地裏稱呼“方石像”的知府,這個一度被大家公認的擺設知府。
隻是方鬆年剛剛掌控徽州府的局勢,他個人便出事了。
在他剛剛上任之初,麵對鄉紳送來的豐厚孝敬銀,最終是抵擋不住這份**裸的**,卻是照單全收了。
方伯鬆早前之所以消極執行禁銀令,很大程度是他收了這幫鄉紳的孝敬銀而心虛,畢竟是足足有一萬兩之多。
此次他雖然狠狠地威風了一把,但如此針對地方的官紳集團,注定是要遭受到瘋狂的反撲。
早在方伯鬆奔波於各縣城的時候,他上任之初收取巨額孝敬銀的事情,便已經被科道言官狀告到皇帝那裏了。
皇帝很快便派人過來,正是京營的十三位統領之一的馬馮。
馬馮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太監,眉毛微微上揚,單眼皮的眼睛有些浮腫,有幾分像從動漫中走出來的人物。
“下官恭迎上使!”方伯鬆已經知曉有人將他收取大額孝敬銀的事情捅到皇帝那裏,顯得苦澀地迎旨道。
此次他知道是兩難的選擇,畢竟兩頭都得罪不起。
隻是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他仍舊沒有後悔。即便此次被革了官職,亦比窩囊地被末位淘汰而撤職要強,起碼可以報答君恩。
若說什麽事情最為後悔,便是他沒有能夠更狠地收拾這幫惡紳,卻不知自己離任後,新的知府能夠執行好禁銀令。
馬馮居高臨下,卻是一副惡相地道:“陛下讓我問你,務必如實作答!”
“臣定不肯欺君!”方伯鬆進行表態。
馬馮的聲音略尖,卻是努力保持男兒氣概地詢問:“徽州府李紳等鄉紳在你上任之時,共計給你送了二千五百兩白銀,此事是否屬實?”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在得知皇帝派太監前來徽州府問罪的時候,聚在一起的李紳和程德行等地方鄉紳已經開始設宴慶賀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