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老臣懇請陛下結束杭州之行回京!”尹直已經見識到東方道的能力,當即便認真地勸道。
朱祐樘能夠感受到尹直對自己的那份忠心,便是微微打趣地道:“尹閣老,你怎麽也成驚弓之鳥了?”
“陛下在紫禁城運籌帷幄,由老臣等人到地方推行即可,實……實不該以身犯險!”尹直微微抬起頭,顯得十分誠懇地勸道。
雖然已經是三朝老臣,但經曆官場的起起伏伏,卻是意識到大明王朝迎來真正意義中的明君,亦將是華夏全盛的開拓帝王。
不管是為了自己心中那份忠君的信仰,還是大明王朝千千萬萬的百姓,他都不願意看到天子承受風險。
朱祐樘的目光同樣堅定,卻是推心置腹般道:“尹閣老,你若真能知朕,那便無須再勸。朕此次若是不出來,便永遠看不清誰忠誰奸,亦看不到大明百姓生活的真實麵貌,隻能活在地方官員所繪製的盛世中!你亦沒有不曾在地方任職,此次在江浙怕亦是感慨良多吧?”
“老臣有愧,雖竭力替陛下分憂治理江浙,但江浙地方之事確確實實比老臣下來時要更加複雜,亦看到情況跟臣之前所想確實不一樣!”尹直想到這一年的遭遇,亦是不由得輕輕地點頭。
朱祐樘上下打量著這個老臣,亦是從尹直身上看到了成長的東西,而翰林院跟地方的結合變得十分有必要。
尹直臉上露出苦澀之色,便又是補充道:“臣從前以為隻要朝廷頒行好的政策,那麽地方的百姓定然變得越來越好,但情況其實很不一樣!任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下麵的官吏都是想著自己的私利!”
“朕雖在廟堂,亦跟尹閣老有相似的感悟。朕禁銀的動因是不願倭人和海外夷人用源源不斷的銀山換走華夏的糧食和商品,但這個政令下到江南,結果還得你跟王閣老下來一趟,而今朕亦是不得不跟著下來了!”朱祐樘輕輕地點了點頭,便徐徐開口道。
他知道這其實是從古至今的難題,且不說現在這個封建王朝,哪怕後世亦有惠民政策到不了百姓的身上。
即便朝廷再如何愛民如子,但下麵都有著自己的小算盤。
張居正一條鞭法的決策其實很容易,但若不是遇到萬曆皇帝年幼,張居正恐怕要成為第二個劉瑾。
即便張居正的改革明明取得成效,但最終還是逃不掉被鞭屍的命運。
由此可知,一個政權的核心並不是有多麽英明的抉擇機構,而是還得配備著一套強大的執行係統。
尹直亦是明白朱祐樘這些年的穩紮穩打,便是略帶欣喜地道:“陛下禦極五載有餘,今地方多是能臣幹吏,此乃大明中興之兆也。”
“朕之前不清楚天下官吏如何,但此次南巡還是低於預期。按說有你跟王閣老坐鎮的江南,朕不需要過於擔心吏治,但這一路南下告禦狀亦不見少啊!”朱祐樘想到一路的見聞,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雖然在很多讀者的眼裏,一二年便已經天翻地覆,但對這時代的官員僅僅隻是任期圓滿的一半。想要突然間質變,其實並不現實。
若不是他此次南巡,恐怕很多地方官員還是得過且過,卻是並不會老老實實表現。
尹直知道自己主政浙江還有一些不圓滿的地方,便是認認真真地道:“此次江浙亦有人驚動聖駕,老臣有罪!”
“朕方才接到一份禦狀,你亦不用避讓,咱們就瞧一瞧這位苦主又是因何告的禦狀吧!”朱祐樘這一路之所以走得慢,其實受到告禦狀的影響。
雖然地方經濟發展很重要,但亦不能讓正義缺席,所以這一路上其實處理了一些令人咬牙切齒的案子。
盡管王越和尹直都是正直且值得信任的重臣,但亦不可能做到麵麵俱到,哪怕宋澄主管的區域亦有人鳴冤。
正是響午時分,行宮門外的空地原本還是陽光燦爛,但如今被一團烏雲所籠罩。
浙江左布政使楊峻此刻卻在門前焦躁地踱步,二品官袍補子上的錦雞顯得雄赳赳,但難以掩蓋他內心的憂慮。
他是成化二年進士,初授丹徒知縣,升監察禦史,曆廣東按察僉事、福建汀漳兵備道,後調浙江任按察副使、按察使,今年已經是左布政使。
他已經是知天命之年,留給他的仕途已經不多,麵見天子更是唯一的機會。現在他隻希望站好最後一班崗,給天子留下一個好的印象,那麽他此生便足矣。
隻是越是如此,心裏反而更加的焦躁,連帶著其他江浙的官員顯得憂心忡忡。
在這幫官員中,除了從京城被特意安排到地方的杭州知府錢森,其他官員從來沒有機會瞻仰龍顏。
現在天子弘治由北京下來,杭州已經是他們最後一站,這既是一個殊榮,但亦是一種莫大的壓力。
楊峻終於是停下了腳步,卻是提出一個問題道:“陛下南巡至杭州,咱們該如何安排陛下的行程?”
這……
在場的官員不由得麵麵相覷,卻是困惑地望向楊俊。
“藩台大人,這事不是自己事先敲定了嗎?此次行程以西湖為核心,安排陛下遊龍井村、風篁嶺和碧螺峰等古跡!”杭州知府錢森打破尷尬的氣氛,顯得一本正經地答道。
楊峻倒沒有老糊塗,卻是表示擔憂地道:“咱們這般安排,陛下真能滿意嗎?”
“咱們臣子隻需要心裏忠於君主,此次將杭州最好的一麵呈現給陛下。若陛下真的不滿意,咱們便一起領罰,以後要做得更好!”杭州知府錢森保證著平靜地道。
在場的官員聽到錢森這番說辭,雖然心裏有所不安,但亦是曉得已經是最好的安排,隻希望陛下能夠滿意了。
正是這時,楊峻突然一驚:“他怎麽會在這裏?”
入眼之下,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書生跟隨一名宮人走過來。
他的衣裳早已破舊不堪,布滿了補丁和汙跡,身形瘦弱,肩膀微微佝僂,仿佛承受著無法言說的重負。
雖然他的臉龐瘦削而憔悴,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但一雙眼睛異常明亮,透露出堅定而執著的光芒。
他注意到行宮前的江浙官員,但他的眼睛閃過深深的痛恨,整個身影格外孤獨而堅定,仿佛一位行走在曆史長河中的孤獨行者。
有官員注意到對方的敵意,而今竟然得到皇帝的召見,不由得當即進行打聽起來:“這個書生是誰啊?”
“若是我所認不差,應該是茶農帥魁之子!”一個年老的官員眯起眼睛,卻是進行判斷道。
話音剛落,旁邊的按察司官員便是恍然大悟:“經你這麽一說,剛剛走過去的書生可不就是才子帥家謨嗎!”
江南自古出才子,而帥家謨便是其中之一,特別在算術方麵是無人能及。即便是千軍萬馬爭過的獨木橋,亦能以十三歲考取秀才的功名。
隻是江南勝產才子,亦是才子夭折的墳場,而帥家謨經曆生活的折磨,已經不複江南才子的那份風度翩翩。
行宮內的花木扶疏,本是極美的景致,但在帥家謨的眼裏卻仿佛失去了色彩。
跟隨太監來到禦前,他的肩膀微微顫抖,眼角滑落下晶瑩的淚珠,無聲地滴落在地麵上,最近隻是道出了兩個飽含無盡的委屈兩個字:“陛下!”
尹直從帥家謨進來之時,便一直關注著這個衣衫襤褸的年輕書生,在聽到帥家謨稱呼弘治的時候,眉頭不由得微微蹙起。
劉瑾望了一眼朱祐樘,便對著帥家謨沉聲詢問:“你是何人?有何冤情?”
“草民乃龍井村帥魁之子帥家謨,今欲為父親討得公道,狀告浙江官員官官相護!”帥家謨抬起頭,露出一張堅定而決然的臉龐。
朱祐樘接過遞上麵的狀紙,發現上麵的字寫得極好,對眼前的年輕書生不由高看一眼。
這個案子的緣由竟跟自己所頒行的清丈田畝及刁民冊有關,隨著清丈田畝的政令在全國推行,刁民冊成為了打擊富紳的利器。
隻是清丈深入之後,清丈的對象不再僅限於田畝,卻是慢慢將鹽田、果園和茶山加入了丈量之列。
帥嘉謨的父親是一個茶農,擁有上百畝的茶山,亦是遠近有名的種茶能人。
在茶課司丈量的過程中,他上百畝茶山被定義為“隱匿田畝”,因雙方存在嚴重爭執,從而被登上了刁民冊。
若刁民冊落在普通茶農身上,其實無關痛癢,但帥家多少年才出了一位天才,一個年紀輕輕便名動江南的才子。
帥魁在多番奔走無果後,卻是憤而上吊自殺。
在靈隱寺閉關備考鄉試的帥家謨聞訊歸來,得知事情的始末後,便憤而一紙訴狀上告茶課司為父鳴冤。
案子從縣衙到府衙,亦是得到了杭州知府錢森的受理,結果被裁定茶課司無過,事情鬧到了按察使司,而後亦告到了尹直的總督府。
現在簡直是王炸,如今案子來到了天子的手中,而狀告的對象已經從茶課司轉向了整個浙江官場。
朱祐樘了解事情的始末,便抬頭望向眼前的苦主:“全國清丈和刁民冊,此乃朕登基後的新政,此舉意在護民懲惡紳!今各個衙門亦算是按朝廷章程辦差,不知你因何要狀告浙江官員官官相護?”
“陛下行清丈田畝打擊官紳隱田,此舉為天下蒼生,學生至今乃以為新政利國利民。然地方有惡毒用心之官員,故意將朝廷的經念歪,所以逼得學生父親含冤而死。學生為父鳴冤,然冤情不得清洗,而杭州官場又官官相護。學生今日攔禦駕,既是為父洗清冤屈,亦想要還浙江千萬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尹直早已經了解清楚案件,便是進行質疑道:“帥家謨,你說丈量的結果出錯,但受理的官府都已經派人重新核實,難道先後三批人都出差錯?”
“是!學生算術在南京國子監便無人能及,他們三批人都算錯了!”帥家謨的一個眼睛受了傷,顯得無比堅定地望向尹直道。
朱祐樘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帥家謨,而後扭頭望向旁邊站立的尹直:“尹閣老,案子到了你這裏,你因何不重新丈量呢?”
“老臣接手此案之時,得知前麵三個衙門已經清丈均為隱田,便以為帥家謨是因孝道才如此執著於為父翻案。由於前去丈量需要耗費的人員過多,所以才選擇不受理,絕無包庇之意!”尹直的眼睛十分坦誠,亦是說出了當初自己的判斷道。
劉瑾認真地打量了一眼尹直,卻不曉得對方是真的官官相護,還是確實因以上的原因才拒絕受理。
帥家謨的眼睛閃過一抹怨恨,便跟尹直辯論道:“學生從小便喜歡算術,亦學習陛下所推出的幾何一書,茶山的麵積早已經了然於胸。事發後,學生反複核實,分明是前麵三批人算錯了,你便是浙江官官相護的最大禍首!”
“帥家謨,老夫從無有包庇之心,而原因正如老夫剛剛所言那般!”尹直亦是動了真火,當即沉著臉強調道。
因皇帝在眼前,帥家謨亦不再懼怕這位閣老:“你貴為浙江總督,又是當朝閣老,當以身作則做一個能臣。你說你沒有官官相護?學生猜測你是認為被朝廷一起委命下來的杭州知府錢森不會弄虛作假,所以才不願受理,認為錢知府丈量必定無誤!”
“這確實存在這一方麵的原因,老夫亦是參詳三個衙門的丈量結果。你口口聲聲說算錯了,但你讓老夫是相信前麵三批人,還是相信你這個苦主之子的一麵之詞?”尹直亦是問心無愧,卻是進行反問道。
帥家謨並不認同尹直的說辭,又是進行痛斥道:“你既是陛下所倚重的重臣,陛下一直推崇‘空談誤國,實幹興邦’,你豈能因麻煩而置苦主鳴冤於不理?今學生之苦,苦在父親含冤而死,亦苦在君愛民而官吏欺民!”
劉瑾發現雙方的立場其實都沒有太大的過錯,不由得好奇地扭頭望向了朱祐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