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

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

……

一夜無盡的夢鄉過後,北京城在盞盞燈火中醒過來。

雖然天氣已經轉冷,昨晚的秋雨讓寒意更甚。隻是今天的早朝並沒有終止,所以官員還得踢開被子,從暖洋洋的被窩中鑽出來。

在這一刻無疑是痛苦的,隻是他們知道最難受還在後麵,待他們上早朝還得規規矩矩地站在奉天門廣場前忍受寒風肆虐。

人的惰性使然,所以很多官員都不願意遭這份罪。特別那幫勳貴仗自己是世襲閑職,故而時常缺朝,到了冬天這種情況尤為普遍。

“別喊了,今早太冷不早朝了!”英國公張懋感受到被子外麵寒意逼人,便翻了一個身子繼續進入夢鄉。

這並非特例,而是一種比較普遍的情況。

新君的性情寬仁,東宮時期對自己身邊的太監和宮女都不加約束,所以新朝前幾天大家還有所收斂,但如今已經有人開始戲稱早朝為“鴉朝”——“鴉朝早朝晨鍾一響,午門廣場前萬餘烏鴉飛起”。

倒亦有例外的情況,吏部尚書李裕今天早早醒過來,竟然自己一件件穿上官服,正坐在燈下微微發呆。

一個美婦人帶著侍女推門進來,結果看到已經穿戴整齊的李裕,亦是捂著波濤胸前嚇一跳道:“老爺,你……”

李裕對同樣顯得十分吃驚的侍女招了招手,便自己動手開始洗涮,顯得雲淡風輕地道:“雲娘,你今天帶大家收拾收拾吧,咱們不日就得回江西老家了!”

朝堂的鬥爭從未停歇,自己屁股上的吏部尚書寶座更是讓人垂涎不已。

就在近期,那些蓄謀已久的人終於行動了。他們先是悄然聲息地將李孜省定罪,接著以自己經李孜省舉薦為由,以此將自己從吏部尚書的寶座拉下。

前些天還隻是個別官員在行動,昨日科道言官發起總攻,劉吉的門生吏部都給事中劉琮代表六科廊在今天早朝請奏此事。

早朝的票擬意見並不算什麽秘密,在早朝奏疏票擬意見轉送乾清宮的過程中,經手的太監都可以趁機偷瞧一兩份。

懷恩雖然不貪財物,但卻是極度貪名,是一個虛榮心極強的老太監。為了彰顯他的地位非凡,在成化帝時期便時常故意向外麵泄露情報。

昨天內閣的票擬經由懷恩傳到了自己的耳中,萬安和劉吉都沒有替自己說情,而是證實彈劾的內容為真。

現在自己的命運已經掌握在天子的手中,隻是自己跟當今天子並沒有什麽交集,甚至還在起複王越的事上產生的摩擦,此次自己必定是凶多吉少了。

特別有小道消息傳來,懷恩在昨晚關宮門前向徐溥遞了一張紙條,上麵僅僅隻有三個字:擬旨了。

景泰五年入仕,至今已經三十三載,有過春風得意馬疾蹄的意氣風華,亦有過夕貶潮州路八千的黯然神傷,宛如是做了一場大夢,而今日終於到了曲終人散之時。

“老爺,究竟發生什麽事了?”雲娘看著垂頭喪氣的夫君,顯得十分關切地道。

“人沒事!”李裕不願跟自己的妾室說這些朝堂鬥爭的事情,將手裏的毛巾丟回銅盤中,拿起桌麵上的牙牌便出門了。

“老爺,早餐已經準備妥當了!”

“沒胃口!”

李裕並沒有半點食欲,借著剛剛亮起的燈火,穿過長廊來到前院,直接乘坐轎子便朝紫禁城的方向而去。

午門前廣場,此時已經來了很多官員。

雖然不少官員缺朝,但身居高位的官員通常都不會缺席,除了愛惜自己的前程外,則因為他們是朝堂黨爭的重要參與者。

不論是決策還是用人,他們都需要隨時發出自己的聲音,既可以防止自己丟城失地,亦有機會奪城掠地。

權力遊戲是這個時代最有趣的遊戲,一旦享受到其中的快樂,那麽就不是區區寒風所能阻擋了。

“聽說了嗎?簡直是胡鬧,戶部郎中陳坤竟到寶坻征徭役!”

“這不是要清查三岔口河道的淤泥嗎?在寶坻征徭役有何不妥?”

“嗬嗬……本來確實並無不妥,但寶坻那塊地不是已經賜給慶雲侯了嗎?”

“呃……奪人田產還要人幫著清理淤泥,此舉……當真是,咳,史書是要記下了!”

……

先一步到來的官員都會聚到一起閑聊,由兵部左侍郎何琮最先挑的頭,這幫官員正在議論寶坻征徭役一事。

“李大人,早啊!”工部右侍郎劉璋扭頭看到李裕出現,當即便打了一聲招呼道。

兵部左侍郎何琮等官員似乎才注意到李裕出現,先是猶豫了一下,而後向眼前這位吏部尚書打招呼道:“李大人,早安!”

李裕敏捷地感覺到這幫人正在疏遠自己,雖然仍舊向自己主動打招呼,但無論人數和熱情都已經降了一大截。

特別在跟自己見過禮後,這幫官員直接將自己晾到一邊,顯得十分熱情地繼續議論起戶部郎中陳珅在寶坻征徭役一事。

李裕雖然同樣不理解戶部這種傷口撒鹽的做法,但看著這些官員的表情,盡管他們嘴裏啥都沒有說,但無疑是在幸災樂禍了。

自從陛下執意要整頓鹽政,加上陛下並沒有如預期那般重用清流,致使這些偽廉偽直的官員都等看陛下鬧出大笑話。

李裕突然理解陛下堅持複起王越的做法,如此圓滑的官員真派到了地方,不過是給他們借機斂財的契機罷了。

這幫都是和光同塵的官員,又怎麽可能跟送上來的錢財過不去,而選擇得罪同僚和開罪朝堂大佬的愚蠢做法呢?

“下官拜見徐學士!”

“下官敬請徐學士勳安!”

“下官恭請徐學士鈞安!”

……

剛剛還在激烈討論的眾官員,當看到一個還落在數丈外的官員出現,卻是紛紛主動迎上前見禮道。

李裕扭頭看到來人正是徐溥,亦是知曉這些人剛剛並不是沒有看到自己出現,而是認為自己這位即將被免官的吏部尚書已經不值得他們恭迎了。

至於徐溥受到如此熱情的禮侍,除了他作為清流的領軍人外,便是徐溥作為吏部左侍郎很大可能接任自己吏部尚書的位置。

清流領袖加吏部尚書一職,其實可以跟當朝首輔萬安真正平起平坐了。

隨著鍾鼓聲響起,午門的左右兩掖門同時打開。

由於裏麵的地方更開闊,反倒晨風更猛,讓衣著單薄的官員不由得冷得瑟瑟發抖。

今天前往奉天門參加早朝的人數明顯差了一大截,除了那些懶散的勳貴外,其實更多還是那些錦衣玉食的官蔭子弟,即便扣掉俸祿亦是沒幾個錢。

在響鞭和宮廷樂聲中,身穿龍袍的朱祐樘從奉天門後麵出現。

李裕知道自己是最後一次站在這裏,卻是不由得認真地審視這位少年天子,發現這位少年天子並不像傳聞那般愚鈍和天真膽怯,那雙眼睛反而顯得堅韌而睿智。

在這一刻,雖然仍舊不明白為何被慶雲侯訛騙六百頃肥地,但從這麵相怎麽說都不像是好糊弄的君主。

“臣等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以萬安和劉吉為首的文武百官紛紛跪禮道。

不管他們心裏如何希望看這位新君的笑話,但這位終究是大明的天子,掌握著他們在場所有人的仕途。

你可以不替他賣命,亦可以不真心實意替他做事,甚至可以一昧地設想從中撈取好處,但卻不得不跪拜於他。

朱祐樘知道今天又是一場新的鬥爭,看著這一幫心懷鬼胎的文武百官,便是淡淡地道:“平身!”

千官聽政,其實是枯燥而無聊的。

各個衙門的官員輪番奏事,偏偏每一個都喜歡長篇大論,而且河南口音、陝西口音和廣東口音是應有盡有。

早朝的大多數時間都是在朗誦奏疏,基本上是以一問一答的形式出現,讓大家聽著不由得昏昏欲睡。

所幸,今天難得出了朝陽,或者是經曆昨晚風雨的緣故,朝陽顯得格外的嬌豔,讓李敏都忍不住多瞧了幾眼。

隻是朝堂的鬥爭終究是殘酷的,梁芳掏出早已經準備好的聖旨朗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吏部尚書李裕受李孜省舉薦,方得先帝任天官,此事已得內閣證實,確不利再掌銓法。今科道言官共計三十二人上疏請免,朕知裕有識人之能、任職期間有偉績,然上位終虧,故準眾科道言官所奏,勒令吏部尚書李裕閑住,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