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到蠻夷之地就職,不說那裏的生活十分艱苦,跟煙花如畫的江南相比簡直是地獄和天堂之別,而路途的顛簸更是超乎想象。
像前往美洲大陸都要半年,往返都得花費一年的時間,這跟流放又有多少區別?
偏偏地,前往海外任職同樣存在重大的人生機遇。
多少海外歸來的將領得到朝廷的重用,在海外任職的官員更是得到高官厚祿,東海總督徐世英現在掛著軍機閣閣臣的名頭。
他們現在其實所麵臨的並不是一道簡單的選擇題目,而是一種人生的選擇。
如果他們選擇拒絕前往海外任職,那麽吏部應該不會違背他們的個人願意,他們仍舊能夠以新科進士的功名進入官場。
隻是後果同樣顯而易見。他們固然可以在國內享受優渥的官員生活,但待遇必定要落後於這幫敢於出海闖**的同年,將來的仕途亦可能黯然無光。
如今的弘治皇帝是出了名的務實,弘治皇帝當年便打倒紙上治國的清流,而是選擇了在地方敢大開殺戒的王越等人。
若是將來朝堂有什麽好的位置,那麽必定是屬於敢於出海為大明開拓的人,而不是安於在國內享樂的不思進取者。
正是如此,偌大的考場足足有六百名考生,但麵對一道十分簡單的選擇題的時候,卻是久久不能下筆。
唐寅臉上的輕浮不見了,在一番苦苦抉擇後,最終還是在潔白的紙上寫下:學會文武藝,賣與帝王家。
雖然他是出了名的輕浮,亦喜歡流連於煙花之地,但其實這些都是表象。
他作為大明王朝的一員,從小接受純正的華夏教育,自然是想要精忠報國。隻是他的詩詞和繪畫天賦太高,自然難免沉淪在煙花柳巷之中。
此次因自己的狂妄而遭到質疑,更是引發了一場重大輿情,讓他見到了人情冷暖,亦是得到了真正的成長。
若不是朝廷清明,天子賢能,那麽事情真不知會朝哪邊發展。現在有著證明自己的機會,他真的要錯過嗎?
正是如此,他選擇同意前往海外就職,既是自己內心的一種抉擇,亦是要向世人證明自己並非僅僅隻能寫詩繪畫。
“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王守仁至今都想著推動大明開發澳洲的鐵礦,當即洋洋灑灑地寫起文章。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倫文敘同樣選擇勇於前往海外,在書寫的時候,眼睛中閃過一份大義凜然。
他是貧寒的農家子弟,從小見慣了人間疾苦,亦是親眼見證弘治朝的由衰而盛。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般排斥海外,原本廣東被視為南夷,但現在廣州城的發展其實一點都不比江南差。
雖然前往海外確實比較辛苦,且存在很多未知的危險,但這未嚐不是一種新的人生體驗,亦將是他成長的一部分。
正是如此,他決定進行一場人生豪賭,亦希望能夠從海外給大明王朝的底層百姓帶回來更多的資源。
六百名考生陸續落筆,作出了自己的人生的一個抉擇。
“父母在,不遠遊!”
“吾欲靜處為美丈夫而已。”
“吾已衰矣,不複能至海外為皇上分憂。”
……
雖然有不少人選擇勇於前往海外任職,但大部分的考生並不願意承擔這種風險,而是表達留在國內任職的意願。
人生就像是一個十字路口,其實沒有絕對的對與錯。
隨著試卷紛紛上交,一切都已經是蓋棺定論。
跟來時一般,六百名考生排列整齊地走出了午門,從午門離開紫禁城。
“吾與一甲無緣!”
“海外多艱,不去美哉!”
“吾知老時悔恨,然乃不敢往!”
……
很多考生們已經不再抱幻想,心裏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垂頭喪氣。
一個江西考生心存幻想地道:“沒準這第二道題隻是例行詢問咱們的任職意向,並不計入殿試成績呢?”
“嗬嗬……你大概不曉得禦書房牆上掛的牌匾寫的是啥吧?”一個年長的考生顯得嗤之以鼻地道。
江西考生湧起不好的預感,於是認真地詢問:“是啥?”
“空談誤國,實幹興邦!”年長的考生給出答案。
此話一出,周圍的考生恍然,但亦是無奈地歎息。
他們遇上百年難得一遇的明君按說是天大的好事,但對一些懶散的人而言,似乎不見得全都是好事,現在的官場著實是太卷了。
隨著殿試結束,審卷便是開始了。
由內閣首輔尹台主持,十二位重臣參與其中。
殿試的試卷並不會“譽抄”,僅僅隻是糊掉考生的名字,呈到閱卷官手裏的是原卷。在理論上,閱卷官可以通過字跡來判定是某位或幾位考生的考卷。
隻不過殿試的工作量比較少,而時間上很充裕,跟鄉試和會試八位同考官瓜分考卷的審閱方式不同,殿試是每個閱卷官都要審閱一遍並評分。
以王守仁為例,即便某位重臣認出王守仁的試卷給了高分,但其他的考官隻要不舞弊,那麽成績還是相對客觀的。
內閣首輔尹台在開始閱卷之前,直接錘死了某些考生:“咱們的試卷等級分為五等!按咱們剛才所商量的那般,不表達出海任職意願的考生最高等級隻能是四等!”
此話一出,大部分想要安於現狀的新科進士注定很難拿到高分了。
“一切依照陛下和元輔安排!”在場的重臣鄭重地表態。
雖然第二道考題是皇帝提出的,但他們亦是雙手讚成。
因為考試成績好,便可以安心地呆在舒服的職位等升遷的好日子已經過去了,現在的大明用人更加實用型人才。
現在這幫沒有勇氣出海的新科進士,隻能從更底層做起,而將來大明王朝的國之棟梁將會傾向選用有海外履曆的官員。
大明王朝現在選拔人才的方向正在悄然改變,正越來越重視敢於承擔責任和努力進取的實幹型人才,亦將是大明王朝繼續騰飛的引擎。
僅是一日,殿試的名次出爐。
由於他們無權敲定一甲進士的歸屬,尹直等人在排好其他考生的名次後,便將最優秀的十二份考生試卷捆好交由皇帝定奪。
朱祐樘在看到十二名考生的名字後,注意到竟然有一個出乎意料的名字,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亦按著慣例舉行小傳臚。
翌日,陽光明媚。
自從弘治朝開始,小傳臚便在西苑舉行,而地點通常都選在聽潮閣前的空地上。
朱祐樘現在處理政務是越來越得心應手,特別培養大量能幹且敢於扛事的官員後,不再是事無巨細都送上來了。
由於批閱奏疏的工作量少了,所以他的時間充裕。
朱祐樘亦想見一見後世中的名人,故而擺駕親自前來聽潮閣主持這一場小傳臚考試。
“臣敬問聖安!”王守仁等十二位新科進士見到皇帝親至,亦是壓抑著激動的心情施禮道。
他們都是經曆了弘治朝翻天覆地的變化,看到了一個欣欣向榮的大明王朝,即便是狂如唐伯虎這種江南才子,亦是不得不承認而今的帝王是百年難得一世的明君。
唐寅其實在弘治下江南的時候,遠遠見過坐在龍輦上的弘治,但現在如此近距離接觸,讓他的心髒砰砰地狂跳。
倫文敘亦是將頭放得低低的,生怕對朱祐樘有所冒犯。
王守仁終究是王華的兒子,而王華極為得寵,以致他顯得最為從容,但心裏更清楚地知曉眼前皇帝開創如今盛世那份大刀闊斧的魄力。
小傳臚其實就是筆試完成後,皇帝親自對新科最優秀的十二名進士麵試,這樣更有利於選才。
“朕安,平身吧!”
朱祐樘坐在閣前的龍椅上,亦是審視著這幫天子驕子。
原以為唐寅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倜儻公子哥,但來到自己麵前連頭都不敢抬,整個人壓根沒有外界所傳的輕浮,反倒是一個顯得十分穩重的青年男子。
“今年的小傳臚考了啥?”
“不會像當年那般讓他們十二個養草魚吧?”
“年年的花樣都不同,本屆應該不會重複!”
……
外界得知西苑正在舉行小傳臚的時候,亦是紛紛進行猜測皇帝的考核內容,亦是想知曉自己能否破解到皇帝的真正心思。
朱祐樘微微一笑,便是宣布題目道:“朕知你們十二人中有幾人擅於對對子,那麽朕便出下聯,汝等對下聯!”
王守仁等人知道真正的考試已經開始,在很多程度上,已經關聯著他們在金榜上的最終排名,甚至是狀元的歸屬。
劉瑾的手一揮,兩個小太監僅僅扛來一張擺放文房四寶的桌子。
這……
王守仁等人默默地交換一個眼色,卻是不敢吱聲。
別說是外界猜測,哪怕他們現在知曉皇帝要考他們對對子,但亦是不曉得皇帝的葫蘆裏究竟賣什麽藥。
要知道,小傳臚考察通常不在於表象,像當年養魚那般,結果拿到一甲的三位進士現在全都消失在大明的官場中了。
劉瑾麵對眾考生的目光,便進行展示道:“陛下出的上聯是:元月北樓杯**。”
“臣先來!”話音剛落,倫文敘率先站出來道。
劉瑾示意他上前書寫,而倫文敘有急才之稱,上前抓起一支狼毫笑,撚袖潑墨揮豪一氣嗬成:“南房明月鍾聲傷。”
“好句子!”
“對仗工整!”
“不愧是急才才子!”
……
幾個新科進士看到倫文敘在電光火石間便寫出來的下聯,亦是紛紛點頭稱讚。
唐寅覺得這個下聯一般,主要就是一個快字,但突然注意到王守仁的嘴角上揚:“王兄,你因何發笑!”
“倫文敘太不謹慎了,狀元怕是在你我中間產生了!”王守仁瞥了一眼唐寅,顯得語出驚人地道。
啊!
唐寅的嘴角微微張開,卻是不明白為何一個對仗工整的下聯,竟然能夠將狀元搞沒了。
王守仁宛如朱祐樘肚子裏的蛔蟲一般,隻見到朱祐樘看過下聯後:“倫文敘,你的狀元沒有了!”
“啊?”倫文敘正是暗自得意,聽到這話亦是震驚地望向朱祐樘。
朱祐樘望向這新鮮出爐的官場新人,顯得語重心長地道:“進入官場後,這急才不見得全是好事!”
“陛下,臣不敢妄求狀元,但臣對陛下和大明都是忠貞不貳,不知臣錯在何處?”倫文敘跪了下來,硬著頭皮想要尋求答案。
王守仁發現倫文敘如此不開竅,便進行提醒道:“倫兄,你大概不曉得,這上聯其實是陛下取自原工部尚書杜銘詩作,你的下聯跟杜尚書撞上了!”
“我事前並沒有讀過杜尚書的舊作,絕非抄襲!”倫文敘看到自己有重奪狀元的希望,頓感直呼冤枉道。
唐寅似乎想到了什麽,亦是淡淡地開口道:“此句不僅不能抄,其實亦不能提及,倫兄今後謹思!”
“元月北樓杯**,南房明月鍾聲傷?”
身後的九名新科進士默默地複述,而後像是想明白了什麽般,卻是憐憫地望向跪在地上的倫文敘。
王守仁想得更多,而今終於明白當年陛下執意要起用王越之時,在以楊溥為首的清流攻擊王越作詩怨望之時,時任工部尚書的杜銘突然間向皇帝倒戈。
沒有想到,多年的官場謎團,竟然在這場小傳臚中解開了。
“臣絕無通敵之念,亦無諷明之意,請陛下明察!”倫文敘並不是愚蠢的人,亦是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
朱祐樘看到倫文敘的臉都白了,便是輕輕地抬手:“倫文敘,你不必如此驚慌!朕出此題,本就是故意設下的陷阱,本意是要告誡你們:既是官場中人,今後當謹言謹行,但更要避虛就實!”
“臣謹記陛下教誨!”王守仁等人得知皇帝的良苦用心,亦是恭恭敬敬地施禮道。
倫文敘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這個教訓,更是牢牢地記在了心上,知曉這確實是皇帝對他們的良苦用心,亦感受到眼前這位帝王的那份心胸。
朱祐樘的目光落到站在後麵的九位新科進士身上,目光定在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進士身上:“嚴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