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塵那會兒,因在裴靖嘉身邊汲汲營營多年,經曆了奪嫡、篡位、登位……這麽多的事,身心疲憊得很。
再加上她也隱約明白,裴靖嘉並不大喜歡外戚幹政、分權。
所以她幹脆借著“妖後”的名頭,假裝被那些老臣組織的朝臣隊伍打敗,將自己這些年的勢力、權柄,乃至培養多年的暗衛,都全權交給了裴靖嘉。
哪知,權柄交接完的那日,便是她與殷家覆滅之時。
眼下她看著跪伏在裴靖嘉腳邊,竭力證明自己並未有任何想奪權心思的貴妃,隻覺得可憐又可笑。
“……皇上,嬪妾的一切,都是皇上給的,嬪妾如何能對您有異心?”
貴妃哭得如泣如訴,一張小臉梨花帶雨,見者傷心聞者落淚。
以往她做如此模樣,裴靖嘉總是會心生憐惜,不論她做下多麽驚世駭俗的事,都不會繼續追究。
但這次,不一樣了。
裴靖嘉低垂眼眸,長而濃密的睫毛細細地遮擋住了他眼底的全部內容,一動不動看著貴妃哭求。
貴妃見他如此模樣,也是愣了一下。
然後眼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出驚恐。
“皇上……當年魏國來犯,皇後娘娘帶病出征。
皇上對娘娘情深義重,擔心她的安危,與娘娘一同奔赴戰場,這才……這才救了嬪妾。”
貴妃顫抖著,說起了當年初遇。
“若不是皇上和皇後娘娘,嬪妾當年便已被魏國人欺淩,命喪於魏國鐵騎之下。
皇上和皇後娘娘,都是嬪妾的救命恩人。
嬪妾如此尊敬皇上與娘娘,又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她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就算慕清塵早已打定了主意看戲,也仍被這樣嬌弱的哭聲牽動心緒。
可裴靖嘉,仍然不為所動,沉默地坐在那裏。
至於當年那些事……
慕清塵下意識低頭,去看自己左手小臂處——那裏光滑平整。
既沒有猙獰可怖的疤痕,也沒有稀碎斑駁的傷口。
是啊。
“慕清塵”的身體,該是沒有上過戰場的。
可當年,裴國為抗外辱,將殷家現有的戰力全部派上了戰場。
那一戰,異常慘烈。
殷家現有的男丁,幾乎全部埋骨於此。
殷卿芷身為殷家人,不顧所有人反對,親自上陣。
最後,她在邊關苦戰了三天三夜,在最後關頭,等來了裴靖嘉帶到追兵,不僅熬過了必死之局,還反敗為勝,擊退魏國於邊界百裏。
戰後,她和裴靖嘉一道,以太子和太子妃的名義安撫流民,清除魏國殘部。
也正是在此時,她救下了險些死於魏國人刀下的貴妃——韓簌鴛。
正是為了救下這個孤女,她左手小臂挨了深可見骨的一刀,從此後不論用了多少藥,都難再消除這點傷痕。
可也是後來,她才知道……
“鴛兒,朕知道,你向來是聰明的。”
裴靖嘉伸手,骨節分明的指尖,點點觸碰著韓簌鴛的額頂、眉梢、眼角……
最後,停在了她的臉側。
他明明是最溫柔的語氣,也是最柔情的動作。
可韓簌鴛仿佛在這一刻如墜冰窟,比赤著身子站在寒風中,還更令人瑟瑟發抖。
裴靖嘉靜靜打量著她恐懼如斯的模樣,眼底終是浮現出了些許煩躁。
他甩開自己手裏的東西,視線不耐地轉向旁邊。
然後,他正正看到那個姓慕的小太醫,愣愣地看著自己左手小臂的位置。
那慕小太醫大抵以為這會兒沒人瞧見他,偷懶到連跪姿都不大標準。
一條腿本該壓在身下的腿,還長長伸出,用以活血。
不知為何,裴靖嘉看著個男人,竟少有的想起了當年初見殷卿芷的時候。
那時候,她還是個端莊的大家小姐,心心念念的,是嫁給那個與自己自幼定親的人。
那時候,若非他刻意搶親,用了大把大把的手段,半逼半誘她嫁給自己……
隻怕她此生,都不會嫁入皇家吧?
裴靖嘉清楚記得,她與那個門當戶對青梅竹馬的將軍……感情甚篤。
後來在父皇賜婚聖旨下達的當日,她也是這樣跪在殷家院中,想求殷將軍幫她求回原本的姻緣。
裴靖嘉至今都記得,自己得知消息去看她的那天,天氣晴朗。
湛藍的天空裏,連半絲白都看不到。
他到殷家時,她也是那樣沒正形地跪著,本該是虔誠的模樣,動作卻總暗暗偷懶。
“皇上?”
韓簌鴛的臉被甩開,還是當著外臣和下人的麵,臉麵一時有些掛不住。
但她終究是一步步爬上來的,若是要臉,早就得不到今時今日的地位了。
於是她迅速收拾好心情,揚起那張自己多次**裴靖嘉成功的神情,偏過頭,讓他看自己時的那個角度,顯得自己既清冷,又魅惑。
可她抬起頭來時,才發現裴靖嘉此時,正全神貫注盯著門口方向。
她順著皇上對視線看過去,才發現那個小太醫,正低著頭在神遊太虛……
“皇上!”
韓簌鴛又更大聲地喚了一句,才終於讓裴靖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看到男人剛剛還展開的眉頭,在看向自己的瞬間便緊蹙起來時,韓簌鴛的心幾乎涼了半截。
“鴛兒言重了,”
裴靖嘉的態度,仍然溫和有禮,看不出半點破綻,伸手將人從地上抱起來,
“朕不過是與你開開玩笑罷了,怎的能將你嚇成這樣?”
韓簌鴛一口氣吊著,也沒徹底放鬆下來,仍然忐忑地盯著裴靖嘉的臉。
裴靖嘉倒是視線一轉,落在了旁邊的宮女身上,挑眉:
“不過,朕瞧此人,模樣倒是標致的很……不知鴛兒可願割愛,將她讓給朕?”
韓簌鴛臉色,頓時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