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黑,一抹斜陽似火,而天空卻如同昏黃色的沙。三個人影在夕陽下疾行,影子倒映在路旁的河水中,現出兩大一小的輪廓,正是歐陽蘭、飛雪和如煙三人。如煙回頭不見有追兵追來,忽的停住步伐問道:“我們去哪裏?”歐陽蘭淡淡答道:“爛醉閣。”如煙又問:“爛醉閣是什麽地方?”歐陽蘭也不說話,輕輕瞥了她一眼,便繼續向前走去。這時隻聽懷中的飛雪將頭伏在如煙耳側低聲道:“那是爹爹為娘親建的祠堂,以前爹爹每個月都會去打掃一次。”如煙“哦”了一聲,便也不再發問,隻默默跟在歐陽蘭身後。

三人沿河又走了不久,便見前方不遠處的河岸上現出一間孤立的瓦房,房門兩側各提一聯,上聯寫到:俗世封刀,刀光劍影盡藏紅塵煙雨內;下聯寫到:豪門借酒,情深義重皆在唇下一杯間。門梁上高高懸掛著一塊古色古香的金字木匾,上書三字:求一醉。如煙看罷對聯不由歎道:“好大氣的對子,這就是爛醉閣?”說話間歐陽蘭已從懷中取出鑰匙,打開了門。

與其說這是一間祠堂,更不如說是一間簡陋的臥室,房中木床、家具應有盡有,唯獨和普通民家不同的是,最裏麵一張供桌上擺放著一把滿布灰塵的刀。房子中無論桌椅還是櫥櫃都是一塵不染,唯有這把刀上灰塵密布,顯然從它擺在那裏開始,就再沒有人去碰過它一下。

“這不是你娘子的祠堂嗎?”如煙四下打量罷問道:“為何連個靈位都沒有。”她回身看向歐陽蘭,不知何時他手中已多了一壺酒。歐陽蘭輕聲說道:“誰說祠堂就一定要擺上靈位?人已逝,空留一個名字又有何用?”說完他仰頭灌了一口酒,又問向如煙:“那一鏢,你為何要為我當下?”如煙輕輕一笑道:“你已救了我三次,我為你擋下一鏢又算……”話未還說完,她突然感覺胸口發悶,後麵的話已無力再繼續說下去。

歐陽蘭扶住如煙,無意間正挽住如煙右手衣袖,隻見她手腕上已多出一道寸把長的黑筋。“鏢上有毒。”歐陽蘭微一皺眉,一揮劍指立時點住如煙周身大穴,總算暫時阻住了毒血。“無礙,好在我便是個大夫。”歐陽蘭說罷將酒壺遞到如煙唇邊道:“酒不但壯膽,更能止痛。”如煙此時哪裏還有喝酒的餘力,勉強笑了笑,眼前已又是一片昏沉……

夜深,飛雪早已睡去,如煙也並未醒過來,歐陽蘭輕提一壺烈酒獨坐在門外的石階上,靜靜的注視著門前不遠處的小河,河中是水,壺中是酒,眼中的卻是淚……

“先生在想什麽?”不知何時,如煙已走到了他身旁,歐陽蘭側目望了如煙一眼,借著月色可見他眼中已是一片朦朧。“你看。”他舉起酒壺指向前方河中那片顫巍巍的星辰倒影說:“江南,醉了。”話剛出口,餘音立時又已被兩口酒壓了回去。如煙不由一笑:“不是江南醉了,而是先生醉了。”歐陽蘭一聲冷哼,緩緩啟齒道:“是我醉了麽?”說到這裏他又急灌了幾口酒,接著說道:“酒喝多了能醉人,人是醉了,心卻為何還是這麽清醒……喝多少酒心能一起醉呢?能醉一次,畢生足矣……”

如煙聽罷欲笑,隻因她知道歐陽蘭說的本是一通酒話;但她卻笑不出來,隻因她知道歐陽蘭並不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酒鬼。若要把酒鬼變成殺手,隻需叫他隨便殺一個人便是;但是若要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變成酒鬼,卻並不容易,但歐陽蘭卻正是如此。

“你可是想起了你的夫人?”如煙問道,歐陽蘭卻仿佛未曾聽到這句話一般,自顧自喝著悶酒,想著心事。“她是怎麽死的?”如煙又問道,此時卻見歐陽蘭冷冷的目光已朝她射來,如煙這才發覺自己言語失態,急忙補充道:“先生不便說的話大可不必相告。”卻聽歐陽蘭苦笑一聲道:“三年前我被仇家暗算,她為我擋了一箭……”他頓了頓又說道:“箭上雖然無毒,但她卻沒有你這般幸運,那一箭正射中心口……”歐陽蘭說到這裏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而是又將酒壺抵在了唇邊。

如煙一把奪過歐陽蘭手中的酒壺笑道:“我陪你。”說著仰頭猛向口中灌了一口,誰知這一口酒剛進她嘴裏卻又順著一通咳嗽吐了出來。歐陽蘭輕輕在她背上拍了兩下道:“既然不會喝酒還是不要糟蹋我這壺上等花雕的好。”如煙聽罷臉上一陣緋紅,趕忙解釋道:“其實我以前……咳……在家裏……咳咳……偷喝過的……”歐陽蘭輕聲笑起,剛想抿上一口酒,仰首灌去卻發現壺中已是空空如也。

“你可真厲害。”歐陽蘭邊起身邊說道:“你喝之前明明還有半壺的。”說完徑自走進祠堂。如煙嘻嘻笑道:“大不了明天再去給你買幾壺便是。”“那倒不必,你傷得不輕,還是不要走動的好。”說話間歐陽蘭已從祠堂中又提了一壺酒出來。如煙驚訝的盯住歐陽蘭問:“既然這裏是祠堂,為何卻被你弄的像個酒館?”歐陽蘭又灌了一口酒,坐下身道:“有我的地方怎麽能沒有酒?”說完又大口大口的喝了起來。

這夜真美,天上的星辰倒映在河裏,在月色襯托下又是一片星辰,如煙看在眼裏不由拍了拍歐陽蘭道:“你看,天上地下兩片星空,簡直能與西湖風景並稱為雙絕了。”卻聽歐陽蘭笑道:“在我看來,不止是兩片。”如煙不解,正要開口問時卻見歐陽蘭手中酒壺一抖,壺中的酒頓時灑向空中,又揮袖一掃,灑出的酒不等落地已化做一片酒霧,被月光一照,更是晶瑩剔透,微光閃閃……

“真美。”如煙笑道,此時酒霧已被微風吹散,歐陽蘭抬眼望向月色道:“太晚了,你去睡吧。”卻聽如煙問道:“那你呢?”話剛出口頓覺不對,想要收回卻已晚了。這話本不是她該問的,更何況,祠堂裏麵隻有一張本就不大的床。

歐陽蘭又悶了一口酒,冷冷說道:“床隻有一張,若我去睡,那你便在這裏守門。”如煙嘻嘻一笑,人已“嗖”一下鑽進祠堂,緊緊關上了門。歐陽蘭搖了搖手中的酒壺,酒還有多半壺,夠他熬過這一夜了。

三人在祠堂中一躲便是三天,傷雖然還未痊愈,但內息已恢複的差不多了。祠堂裏雖然有酒,卻沒有能吃的幹糧和治傷的藥,歐陽蘭隻好每天趁著日出時分到鎮上買些每日必備的吃食和雜物,有的時候也會帶上悶得發慌的如煙到鎮上去繞一圈。

這日晌午,歐陽蘭還是像往常一樣提了滿滿一籃食物回到爛醉閣,雖說每天都到鎮上容易暴露蹤跡,但最起碼吃的東西要一天一換,滿身的傷本來就已經很難痊愈,就更不能再去吃留了幾天的冷菜冷飯,何況其中還有個孩子。

未等推門而入,歐陽蘭已放聲喚道:“飛雪,爹爹回來了。”誰料一推開門,卻將他驚得心中一顫,手中的籃子也不防掉在了地上。隻見桌旁正坐著一名年輕書生,手中擺弄著那把一直擺在供桌上的刀,一見歐陽蘭進門,便開口笑道:“先生可讓我們久等了。”歐陽蘭環顧四周,飛雪與如煙已不見了蹤跡。

“飛雪呢?”歐陽蘭冷冷問那書生,卻見那書生微微一笑,一揮手,刀已朝著歐陽蘭扔了過去。歐陽蘭提手接刀又問道:“飛雪呢?”隻聽那書生笑道:“小姐很好,隻是在下有事相求,所以先請小姐到府上玩上幾天。”歐陽蘭又問:“你若不是來抓我們,又能有何事?”卻聽那書生冷哼一聲:“事雖不大,卻得先看先生還能否握得住刀!”話未說完,掌已拍出,歐陽蘭橫刀一擋,冷聲道:“公子的摘星手在下已領教過了。”那書生聽罷狠瞪歐陽蘭一眼,掌勢一變,便直打歐陽蘭顎下而去,歐陽蘭刀身一轉,又已擋住這襲來一掌,那書生變掌拆招,歐陽蘭一刀擋之,那書生雙掌齊下,歐陽蘭依舊是一刀擋之,轉眼已過了十幾招,那刀卻依舊還在鞘中,歐陽蘭也依舊隻擋不防。

你來我往正打得熱鬧,那書生忽然收招笑道:“閣下雖然未曾出刀,氣勢倒是不減,這我便放心了。”歐陽蘭不解。問道:“你究竟何事?”那書生說話間已將桌上的酒斟了一杯,徑自送到嘴邊道:“隻是想請閣下去殺一個人,燕王朱棣。”歐陽蘭一聽朱棣二字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你即是朱棣手下三大高手之一,為何要讓我去殺自己的主子?”書生拱手道:“實不相瞞,在下雖身在永樂權下,卻是建文舊部黃子澄大人早年安置在朱棣身邊的殺手,為得隻是尋找機會刺殺朱棣。”歐陽蘭冷笑一聲道:“既然你自己便是殺手,為何還要我去殺?”

書生臉色略微一紅,歎道:“若隻有木子非一人在,我自己便能應付,隻是朱棣左右還有一人,此人不除,在下根本無從下手。”歐陽蘭一聽這話,頓時來了興趣,不由問道:“聽聞朱棣手下有三大高手,除了你小摘星與八臂羅漢木子非,還有一人倒是從來不曾聽說過。”那書生麵色一沉道:“天下間能稱得上無敵的又有幾人?”歐陽蘭又是一驚,脫口而出道:“無敵老人莫纏舟?”書生微微頷首,又聽歐陽蘭說道:“人稱無敵,一手功夫更是難逢敵手,正如你所說,天下間能稱的上無敵的又有幾個?”

書生突然開口問道:“殺他你有幾分把握?”歐陽蘭搖了搖頭道:“沒有幾分。”那書生頓時雙眉緊皺,厲聲怒道:“就算一分沒有,你也要試了再說。”歐陽蘭麵不改色,緩緩啟齒道:“我若不願幫你呢?”那書生聽罷麵色一青,冷冷笑道:“那便準備為你女兒收屍。”歐陽蘭一聽此話勃然變色,白光一閃間刀已“刷”一聲從鏽跡斑斑的鞘中拔出,書生心下一顫急忙向後急竄兩步,隻聽“啪”一聲響,手中的酒杯已從中間裂成兩半。書生臉色又是一變,急忙說道:“你若殺了我,你的女兒必死無疑。”正這時隻聽門聲一響,一個身影已闖了進來,不是別人,正是如煙。書生看在眼裏頓時一個健步衝向如煙,不等歐陽蘭拔刀,一隻利爪已掐在如煙粉頸上。

如煙冷不防被他製住,不由悶哼一聲,卻聽那書生獰笑道:“反正是個死,我便先叫這姑娘陪我同去。”不想歐陽蘭卻不理會,單手提起桌上的酒壺仰首灌去,口中哼道:“隨意便是。”那書生先是倒吸一口涼氣,突然又冷冷笑道:“不愧是殺手,就算隱退多年,血還是冷的。”

歐陽蘭突然放下酒壺,不解的望向二人道:“二位還要演到何時?”那書生一愣之際,如煙已將掐在她頸上的手撥了下去。歐陽蘭又笑道:“如煙姑娘這招借刀殺人之計用得真可謂是不敢恭維。”如煙笑道:“難道你早已看穿?”歐陽蘭道:“那倒不是,隻不過姑娘自稱是黃子澄大人之女,這倒令在下不得不心生疑慮。太常寺卿黃子澄出身武將世家,家傳一套劍法剛猛異常,先不說姑娘的兵器是長鞭,就連功夫招式也是陰柔委婉,絲毫看不出黃家之風,假設就算姑娘師承他處,卻也不能對自家的招式特點一成不懂吧?”

如煙一笑:“就憑這點,你便懷疑我這麽長時間?”歐陽蘭搖了搖頭:“當時隻是對姑娘的身份有些懷疑,卻並未對起多大疑心,直到姑娘方才闖進來時,在下才略微明白了一點兒。”不等如煙開口,他又說道:“飛雪這孩子雖已不小,卻甚是粘人,假若我不在,她萬不會再讓你離開半步,也就是說,飛雪如若被抓,你也逃脫不掉,又怎會突然奪門而入?”如煙聽罷麵色忽紅忽白甚是難看,剛欲啟齒卻又不知還能說什麽,卻聽身旁書生道:“她的確不是黃子澄大人之女。允文殿下在位時,黃子澄大人為防燕王朱棣造反,特意集訓了四十名殺手以備不時之需,直到三年前靖難之役燕王起兵叛亂,黃子澄大人被害,手下殺手便開始不斷刺殺朱棣,三年來屢刺屢敗,我與如煙已是這四十名殺手中最後的兩人。”

歐陽蘭不語,又聽如煙緩緩開口道:“飛雪小姐安好,請先生放心。為了天下百姓,務必請先生援手誅殺朱棣那叛賊。”話才說出人已“撲通”跪倒在地。歐陽蘭輕提起酒壺灌了兩口,方才開口道:“不知二位要在下如何去做?”一聽這話二人頓時麵露喜色,隻聽書生說道:“明日朱棣會到西湖邊的官船上賞景,屆時隻有我們燕王府三大高手陪同,我與木子非會把守船下,而船上共有兩間大廳,第一間廳由無敵老人坐鎮,此廳是通往朱棣所在第二廳的唯一通路,隻要先生出手殺掉無敵老人,朱棣惡賊便插翅難飛。”

見歐陽蘭不語,書生趕忙追問道:“事關重大,不知先生可否答應。”歐陽蘭仍不說話,一提手中酒壺,徑自大口大口的喝了起來。書生不解,隻得將目光轉向如煙,隻見如煙目不轉睛的注視著眼前那個萎靡不振的身影,突然低聲說道:“他已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