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雲鳳一聽這話,麵色慘白?

峙逸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背脊,對著車夫沉聲道:“……先回府吧。”?

一路上雲鳳怏怏的伏在峙逸胸前,若有所思,也不說話。?

峙逸看她這樣,心裏哪能不疼,撫著她的肩膀,卻也說不出安慰的話。?

關押進天牢的犯人,他原是也沒有什麽把握可以救的,就算是有,也不會去救周文晰。?

按理說,周文晰人品十分下作,名聲又臭,朝中諸人鄙夷他的居多,既然沒人願意結交,也不可能犯什麽滔天大罪。?

更何況,周文晰如今被牽連坐牢,也是他艾峙逸先下的套,不過是想給他個教訓,可是牽連要案一事,就讓人費解了。?

峙逸仔細回想最近朝中發生的事情,算得上要案的,唯有啟玨那件事。?

啟玨謀害廢太子,結黨營私,今上已打算除掉他,無奈此案牽連眾多,許多德高望重的老臣都夾纏其中,今上命刑部徹查,最後看到那黑壓壓一長串名單,氣得厥了過去,醒來時,一巴掌拍掉了啟玥遞來的藥碗,大喝:“不要假惺惺了,你們都盼著朕死,……每一個都盼著朕死……”?

嚇得啟玥跪地大哭。?

因為幾乎滿朝文武都或多或少有所牽連,投鼠忌器,今上為了替群臣遮醜,遂在啟玨諸多罪名中勾了個私藏龍袍意圖謀反,連帶著將啟玨的幾個心腹一並嚴懲,殺雞儆猴。?

這原是皇上昨日下的旨,依著時間來算,周文晰入天牢就應該是因著這個案子。?

但啟玨的心腹都是朝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再怎麽也算不到周文晰這號人身上去啊。?

峙逸百思不得其解,低頭看了一眼悶悶的雲鳳,忽而想起阮家一案,心道:莫非是因為幾年前的舊案牽連??

";鳳兒,我問你個事兒,你得如實答我。”?

雲鳳抬頭看他:“你是要問我阮家的事,對嗎?”她原是也在思索父親入天牢的原因,想來想起也想到當年事上。?

“正是。”?

雲鳳將頭靠在峙逸肩上,沉吟許久。?

“……其實過去這麽久了,我的印象也模糊了。許多人問過我,開始的時候我說實話,沒人相信。漸漸的,我就不說了。”?

峙逸知她這短短幾句話,暗藏無數心酸,在她額上親了親:“我信你的,你說吧。”?

雲鳳點點頭,目光朦朧,似沉浸於回憶之中:“……阿誠同你不一樣,在國子監做督學,每日不過是些清閑的活兒,大半時間都在家裏。?

“阮家世代讀書人,公公的書齋都有一兩百年的曆史了,裏麵各種珍本典籍,不一而足……很多書都要搭梯子才可以取得到,公公、阿誠和阿謹每日都會在書齋中探討學問,有時候深夜才會回房睡覺。婆婆都笑話人家都說阮家一門三學士,其實是一門三呆子才對。這樣的人,謀反又有什麽意義呢?”雲鳳想起這些故人,笑容格外苦澀,曾經的美好安寧都成為幻象,故人已成白骨,唯有她還帶著血肉之軀,這種感覺真是恐怖。?

所有親近的人都死光了,人生那一段徹底殘缺。?

誰都可以編排你的過去,你反駁不了,因為你的說辭無從證實。?

峙逸見雲鳳敘述時斷時續,知道她沉浸在回憶裏,並不打斷或催促,隻是默默聽著,他從未見過阮俊誠,但是其弟阮俊謹還是見過的,為人十分孤傲,不輕易同旁人結交,並不討喜。?

“當時不過是個尋常午後,我不記得我在幹什麽……許是在做點心給婆婆吃,婆婆跟我口味相近,都嗜甜。我常常借著孝順她的理由,自己想辦法做些刁鑽的點心……你在我屋裏也吃過的,這一點點本領,原是在阮家學會的……當時屋外一下子變得很吵,我出去看,無數的官兵扛著刀,在阮府來來去去……”雲鳳漸漸說不下去了,眼中浮現那個瘋狂的下午,上百個官兵包圍了阮府,仆婢被驅趕入中庭,婆婆同她及二妹被鎖在一起,二妹懷中的阿寶不過才三個月大。?

“他們先是將所有女眷鎖在一間屋中,滿世界搜查所謂罪證,整個阮府一團亂,價值連城的孤本名畫都隨意被丟棄在地上,任人踩踏。?

“婆婆叫我們鎮定,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她一輩子見過太多的大風大浪,我們阮家最是講究骨氣,切不可驚慌。?

“可是到了晚上,我們透過窗看到官兵駕著滿身血汙拷著枷鎖的公公、阿誠、阿謹進囚車的時候,婆婆第一個被嚇哭了。”?

雲鳳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隨後我們也進了天牢,婆婆受了刺激,一病不起,阿寶才隻有三個月大,牢房裏夥食太差,二妹沒有奶水,眼看孩子都奄奄一息了”。?

當時男女監分開關押,阿誠就在雲鳳對麵不遠處,他始終平靜,一言不發。雲鳳想同他說說話。他卻隻是沉默的低著頭,偶爾會抬眼看她,那堅定純淨的眼神會給雲鳳信心,堅持下去的信心。?

“……後來,上頭傳信兒……阮家犯的是謀反罪,判下來是滿門抄斬,監牢裏嚎哭一片。”雲鳳想著自己要死了,心裏空落落的,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她太年輕,對死一點意識都沒有。她看著阿誠,阿誠對她一笑,監獄裏陰暗,阿誠瘦的臉都凹陷下去了,可是那個笑容在雲鳳眼裏卻仿佛照亮了整個監牢,她突然覺得死並不那麽可怕,望著阿誠,也笑了出來。?

死就死吧,一起死吧。?

“我本來想著天命如此,一心等死。心裏卻還盼著有什麽奇跡,讓大家一起活下來。那一天果然到了,結果卻隻有我一個人可以活著。本來就算是活著,也不該是我,要活著也該是阿寶活著,他還那麽小,也是阮家的血脈。”?

雲鳳永遠記得婆婆那仇恨的眼光,如要將她撕碎一般,她抓著她的衣擺不讓她出去:“為什麽是你?就算是活著也不該是你活著,你這個災星……要活著也該阿誠活著……”?

雲鳳哭得幾乎軟倒,聽到公公大聲斥責婆婆的聲音,她抓住男監的木欄,死也不肯走,她原是不想活了,她要和阿誠死在一起……?

“後來到底還是出去了,見到了我爹,他什麽也沒跟我說,把我領回家了。我問他,為什麽是我活著?他說:‘你又不姓阮,做什麽要陪他們去死。’我問他是不是他害了阮家?他說:‘放你的屁。’我說我也不想活了,他給了一巴掌。”?

雲鳳說完,沉默許久,側頭看峙逸。?

峙逸一雙眼睛黑沉沉的,似在思索。?

雲鳳望著他:“怎麽了?”?

峙逸看著窗外,心想著,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見一麵你周文晰了。?

這事情不簡單,他一定得弄個清楚。?

馬車到艾府的時候,先在側門停了會子,峙逸將雲鳳交到等在那裏的陳婆子手上,又走到了正門。?

甫一停車,艾維就迎了上來。?

峙逸肅著一張臉:“家裏怎麽樣?”?

艾維苦著臉答:“爺,你可回來了,家裏都炸鍋了。”?

“怎麽回事?”?

“蘭璿奶奶拿著一柄銀釵鬧到老夫人那裏去了,說家裏有人偷男人。”?

峙逸冷笑:“到底怎麽回事?”?

“老太太正和姨奶奶吃飯呢,蘭璿奶奶拿著那釵子就進去了,指著素琴姨奶奶鼻子罵,說她疏於管教,家裏都亂了套了,有人光明正大的在家裏偷人,把家裏鬧得烏煙瘴氣的……”?

峙逸一挑眉:“嗬,她找著那銀釵的主兒了?”他原也是好奇的。?

“那釵子經人辨認過,是秀雅姑娘的。蘭璿奶奶還帶著一幫子老婆子來指證,說晚上聽見那假山洞裏有動靜,肯定是在做什麽不幹不淨的事情。讓老夫人速速把秀雅賣出去才幹淨,素琴姨奶奶一直護著秀雅姑娘。老太太被吵得頭痛,索性不管,自己去休息,讓您回來處置。”?

峙逸一聽秀雅那兩個字,心裏亮了,摸摸下巴:“這倒是有的瞧了,走,咱們去看看。”?

艾維就納了悶了,遇到這種事,少爺怎麽還有心情看熱鬧啊??

二人一前一後到了正屋大堂,遠遠的就看到蘭璿坐在上首,妝容精致,正悠閑自在的喝茶,身側站在艾壽家的和錦墨。?

秀雅跪在堂中,一臉的不屈。?

幾個婆子正往她那邊逼過來,素琴一直攔著,釵搖發亂,脂粉都被眼淚模糊了,臉色蠟黃?

峙逸從來見到素琴,都是幹淨利落的,這個樣子的她,他還是第一次見。?

他輕嗽了一聲:“怎麽了?這是。”?

男主人回來了,眾人瞬間安靜了。?

蘭璿看到他,婉轉一笑:“爺,回來了呀。正說著呢,咱府裏啊,如今也不怎麽太平,居然有男女在假山洞裏幽會,你說這要是傳出去,我們艾家名聲可怎麽辦才好啊。”?

她原是認為同秀雅幽會的就是峙逸,她不過想給峙逸立個威、提個醒,把他拉回到自己身邊來,順便解決了這個小妖精。她喻蘭璿可不是好糊弄的。?

她娘家的身份,她身為艾府女主人的身份,這一切的一切,難道他還不知道取舍?她原是打定了主意才走這步棋的。?

峙逸看了她一眼,走到素琴麵前,將那幾個婆子喝退:“你們這是幹什麽?難道連個尊卑都分不清?”?

那幾個婆子這才收了手往後退。?

素琴神情有些恍恍惚惚,說起話來也不怎麽利索:“……哥兒……這事兒牽強的很,怎麽可以這麽就把人平白賣了?”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老太太將近三十歲才生下峙逸,身體本就弱,更是雪上加霜,所以一直並未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

伴著峙逸長大的,反而是大他五歲的素琴,通府裏都喚他小少爺,隻有素琴喚他哥兒。她雖是個下人,卻如姐如母的將他照看大。?

峙逸明白素琴這聲“哥兒”的意思,扶著她在一旁坐下,走到蘭璿麵前,嗤一笑,貼著蘭璿耳朵道:“你嫌艾府不夠丟人嗎?把這樣的事情拿出來說?二奶奶。”?

他聲音原是極低,隻有蘭璿、錦墨幾個人聽得分明,卻也都白了麵孔。?

蘭璿嫁進來的時候,雖說的是平妻,但到底比雲鳳晚進門,確實擔得起這一聲二奶奶。隻是蘭璿自己卻從來沒有把雲鳳當成個人,這些年來峙逸也是慣著她的,她就成了這府裏的正牌奶奶。?

峙逸這一聲二奶奶還好是低著聲音說的,若是當著全家的麵兒,那蘭璿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威信,恐怕就徹底沒有了。?

蘭璿抬頭看著峙逸這張麵孔,心中無限的委屈和恨意都無法紓解,隻能恨恨的看著,這恨意卻絲絲都夾纏著愛,攪得她一顆心剜肉一般的疼。?

峙逸臉上卻還是笑著,笑得十分溫柔,仿佛在同她噓寒問暖一般。?

他一隻手抬起蘭璿的臉,湊近道:“你最好識趣一點。”?

蘭璿的臉氣得通紅,卻不能發作。?

峙逸坐到蘭璿身邊的位置上,衝著眾人,漫不經心的問道:“你們說她和男人私會,可有什麽證據?”?

艾壽家的道:“原是在假山洞裏撿到了她的釵。”?

峙逸冷笑:“我小時候常常跑到那洞裏玩耍,你們莫不是要說我同人幽會?”?

“……這……”?

“哼!”他就著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望了一眼站在堂下的婆子們:“你們說聽見那假山洞裏晚上有動靜,是什麽動靜啊?”?

“……”?

“你們確定聽見了男人聲音?”?

“哦……倒不是十分確定……”?

峙逸看了看身側的蘭璿:“你莫不是要屈打成招嗎?”?

蘭璿氣得身子都顫抖起來:“那依爺的意思,要怎麽處置她呢?”?

峙逸想了想,自己竟笑起來:“放東屋去吧。”他又對著秀雅道:“從今往後,你就跟著東屋大奶奶。”?

他這話原是說得弦外有音。?

同樣一句話,若是將“跟著”改為“伺候“,就是表示讓秀雅去當雲鳳的丫鬟。?

而“跟著”則表示他要抬秀雅做屋裏人,隻是放在雲鳳屋裏。?

眾人聽他這麽一說,心裏隻把那假山幽會的事兒做了實。那野男人恐怕也就是峙逸本人了。如今看這樣子,蘭璿絕對不是個能容人的,峙逸把秀雅放在雲鳳屋裏,估摸著是要抬舉雲鳳了。?

峙逸見他們麵色各異,冷冷笑了聲:“若是誰在背地裏亂嚼舌頭,別怪我艾峙逸心狠手辣。”?

眾人一下子都肅了麵孔,不再說話。?

蘭璿麵上硬生生的僵著笑:“既然爺這麽說了,我也沒什麽話好說了,我們走。”站起身來帶著她的一幫人轉身就往外走了。?

峙逸走到臉色煞白的素琴麵前,拍拍她的肩道:“沒事了,你回去休息吧。”?

素琴心裏千百個疑問,卻也不知從何說起。?

她知道艾峙逸從小就心眼多,也不確定他這麽做是不是在幫著自己,她有點懷疑他知道了什麽,可這態度卻又讓她益發捉摸不定。?

峙逸似笑非笑的看了驚魂未定的素琴一眼,回頭對身後的艾維道:“愣著做什麽,把人收拾收拾送東屋去。”?

艾維心裏正打鼓呢,也不知道艾峙逸什麽時候跟秀雅搭上的,這秀雅雖然漂亮,卻跟長了刺似的,素來對人都冷冷冰冰,說話夾槍帶棒的。他覺著艾峙逸最近越發怪異了,什麽樣的女人都要試一試的樣子。唉,這下子艾府可熱鬧了。?

素琴抿了抿鬢發:“我幫著她收拾吧。你們自去忙著吧。”就扶著秀雅起來了。?

二人走進秀雅的小隔間,素琴就抱著她哭起來:“這可怎麽辦?真是前有狼後有虎。”?

秀雅拍拍她,柔聲道:“你的一片心,我今兒原是都瞧見了,我對你怎麽樣,你也是極清楚的。”隨即冷笑:“你莫怕,他敢近我的身,我就一條繩子吊在那東屋裏,死給他看!”素琴還待勸她,卻知道她是個烈性子,又最恨男人,到底沒有開口。?

峙逸舒展舒展身子往書齋走去,艾維在後麵亦步亦趨:“爺,您幾天都沒休息好了,今兒還在書房睡嗎?”?

峙逸回頭看他,懶洋洋的道:“你去盯著那秀雅,她什麽時候搬去了東屋,我就什麽時候過去睡。”?

“啊?這麽急啊?”?

“嗯?”峙逸拿眼瞪艾維。?

“嘿嘿嘿嘿嘿……”艾維不住幹笑:“這就去,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