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更深露重,雲鳳雖睡了,卻眠得淺。

夢裏有一雙眼睛盯著她,那目光悲傷淒切,讓她泫然欲泣,翻個身,搭手,床外側卻是空的,她一下子就醒了。

峙逸正坐在床邊的石鼓上,手握一隻茶杯,雙目一瞬不瞬的注視著她。

雲鳳揉揉眼睛,翻身坐起:“大半夜的,你不睡覺盯著我看作甚麽?”

峙逸這才垂了眼目,把杯子放一側,淡淡笑了下:“沒什麽,做了個噩夢罷了,你怎麽也醒了?”脫了披衣,走過來依著雲鳳坐下,將她摟在懷裏。

雲鳳一邊打著嗬欠,一邊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怎麽都睡不踏實,也就醒了,你有心事嗎?”

峙逸搖頭。

雲鳳皺眉,兩隻手夾著他的腦袋:“……騙我,你今天從戲院回來就不對勁,那人可是跟你說了什麽?”

峙逸不回答,將她的手捉回來,放在臉畔,細細婆娑:“沒什麽大不了的,還有什麽是我艾少爺解決不了的嗎?”他這話語與其是說給雲鳳聽的,倒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隻是聲音低沉,似乎不甚有底氣。

雲鳳從未見過艾峙逸這副模樣,疑惑的看著他。

峙逸摸摸她,笑得雲淡風輕。

雲鳳略略放下心來,歎一口氣,將頭靠在峙逸肩上:“……你說,我爹這一次可不可能化險為夷呢?我這兩天仔細想想,想起來小時候有很多次,他也危難的很,但是最後還是沒事,一樣的在家裏發脾氣罵人,中氣十足。”

“我這個人,雖是很倒黴的,但是當年……那件事,隻有我一個人活下來,我爹怕是想了什麽辦法吧,也許他還是有些門路的。說不定這門路可以救他活命?”

峙逸用手指順著她的長發,默默聽著她說話,心裏卻格外淒苦。

“……若是我爹死了,我就真正成了孤女了。”哽咽了一會兒,雲鳳終是把話說了出來:“……你幫我想想辦法吧。求求你了,你知道他這個人,不過是有些小聰明小腦筋,幹不了什麽真的壞事的。你素來是最有辦法的,你也知道他一定是冤枉的啊。”雲鳳苦苦哀求起來。

其實她這幾天同峙逸說這事已經不止一次,旁敲側擊也好,開門見山也罷,峙逸總是拿話把她敷衍過去。

白日裏聽說帶著她出門,她原是以為他要領著她去看她爹,但是卻不過是看戲,雲鳳仔細想想,一時心中電光火石,不免激動了些:“今兒在戲院見的那個人分明四五十歲了,卻麵白無須,是宮裏的吧?你是走他的門路救我爹嗎?他不同意嗎?你說話啊……”

夜風有些涼,峙逸咳嗽了兩聲,微低了頭:“……縱使我是皇子,也不能有十成的把握從天牢裏救人,更何況,我還不是,我原不過是個普通人,旁的你也指望不上,我盡量想辦法,讓你去見你爹一麵。”他說的本是實話,再說了他原沒打算過救周文晰,他愛的不過是雲鳳罷了,至於周文晰,他巴不得他早點死。

雲鳳壓根就沒聽進去他的話,就著月光,摸到床邊,一邊捧出她的首飾匣子,一邊自說自話:“我聽見太監最愛財了,他衝你獅子大開口嗎?要很多銀子嗎?這些東西其實我倒不常戴,你都拿去用吧。”

峙逸用極古怪的眼光看了她一眼,伸手去啟開了那匣子,裏麵都是這一年來他陸陸續續給她買的首飾,雖說不上價值連城,但是加起來,買下艾府這麽個宅院倒也不差。

峙逸冷冷一笑:“就這麽些?還有嗎?”

雲鳳不疑有他,想了想,在櫃子那裏一陣翻找,轉身回來時,手中一條珍珠長鏈,兩個大白玉珠,放在了匣子裏麵。

峙逸氣得都發起抖來,還好他坐在牙床一側,借著夜色,雲鳳看不分明他的表情。

“還差些呢,不夠。”

雲鳳咬咬下唇,啟開床邊一個小櫃,掏出一個小布包裹,十分不舍的打開來。

峙逸隻當是什麽寶貝,她現在才掏出來,斜眼一看,竟是幾隻又粗又蠢的爛簪子。

“這是我爹給我的,原是我娘的遺物,他又重新鑲了鑲,不值幾個錢的,我看,還是用不上的。”說著,又將那簪子裹好,小心翼翼要放回小櫃裏麵。正轉頭,就聽見身後“哐啷”一聲響。

竟是峙逸直接將那首飾匣子一腳踹到了地上,一時之間,珠玉撲棱撲棱滾了滿地。

他對她耗盡心力,此時幾乎愁斷了腸,她卻隻是惦記著她爹,完全沒有要顧及他的樣子,他怎麽咽得下這口氣?

雲鳳隻當是他少爺脾氣又上來了,心裏也屈辱非常,她本低三下四求他救她爹過無數次,他始終不冷不熱,她心知他原是恨她爹,舍不得下本錢救他,才出此下策,他卻這般戲耍侮辱她,叫她怎麽能忍。

冷冷的看著他,倔強不說話。

兩人此時都穿著中衣,十分單薄,在深秋的夜風裏互相怒視,誰也不願動彈一下。

雲鳳到底舍不得峙逸這麽涼著,躬身撿起首飾來:“你快躺下吧,免得涼了身子。”

峙逸冷笑:“你都不在意,說不要就不要,還顧惜它們做什麽?”

這話分明一語雙關,雲鳳一聲不吭。

峙逸氣得笑起來,笑聲得格外瘮人:“我算是知道了,你這個女人,跟外麵窯子裏的姐兒並無二致,不過把我當做你的恩客罷了。”

什麽柔情蜜意什麽甜言蜜語統統都是唬人的,你心心念念惦記的不過是你那壞透了蠢極了的爹,你上一回同我睡,是為了他;這一回同我睡,何嚐不是為了他?”

且不說我沒有這個本事,若真的有,我如你的意思救他出來,你豈不又是要翻臉?你以為我艾峙逸是個冤大頭啊,你以為你自己個兒還真是天仙一樣的黃花閨女嗎?”

他這話說的,要多刺人,有多刺人。

峙逸白日裏原是受了莫大刺激,素來是個有成算的,知道若自己同雲鳳走下去,很可能不僅一生沒有子嗣,說不定還會為艾家招來無妄之災,理智告訴他,他本來人生蒸蒸日上,如日中天,怎麽可以為了個女人就毀了個一幹二淨?

他不過才二十二歲?他還有一身本事沒有施展……卻要把這一切埋葬在這麽個女人身上,叫他如何甘心?

道理他是懂的,卻真讓他撇開她,隻是想一想,就剜肉一般的疼了。心裏一把無名火,正無處發泄,說話自然難聽。

誰知雲鳳的話卻比他說的更加難聽:“你不就是要同我睡嗎?你要說我是姐兒我便是了,你救了我爹,我自然記得你的恩典,什麽時候想起我來,當個便宜姐兒使使,喚我一聲,在車上,還是在溝裏,我都狗一樣的躺下來,半分怨言沒有。”她自小被人踩踏慣了,早已學會硬著心腸聽別人的數落,好像旁人說的不是她似的。人一麻木,心裏有多痛,就不得而知了。

兩個都是牙尖嘴利的,互不相讓,到底氣得一拍兩散,峙逸披了衣裳,轉身出去了。

他前腳出門,雲鳳後腳就“哐”一身,將內室的門合上了。

峙逸赤著腳踩在外麵地磚上,恨不得回身把那門砸碎。

三更的天兒,他也沒得哪裏可以去,終是耐不住,轉身進了秀雅房裏。

他倆吵得翻天,秀雅哪裏會聽不見,懵懵懂懂從**坐起來,聲音暗啞:“……您這是……”

峙逸瞪她一眼,不說話。

秀雅隻當他是來自己這裏躲一會兒清淨,也同他無甚話可說,終是敵不過被窩的溫暖,轉身就要睡過去了。

峙逸見她這樣子,就來了火:“你下來,我要睡床。”

秀雅無法,隻得坐起來,她穿著一件白色絲單衣,裏麵大紅的鴛鴦肚兜兜著鼓漲漲的胸脯,峙逸卻像看見一個男子一般,沒有半點憐香惜玉之情:“你把你**都收拾了給我鋪上新被子,你就睡塌上吧。”

秀雅也不爭辯,下床趿拉著鞋子,收拾起來。

峙逸躺在**略眯了會子眼,就要起來上朝,少不得把榻上輾轉了半天都睡不安穩的秀雅叫起來給自己穿衣。

秀雅也是伺候慣人的,做起事來無比利落,待幫峙逸穿戴齊整了,蹲□子掃掃袍擺:“爺,好了。”

峙逸哼了一聲,出去了。

秀雅心裏翻著白眼跟了出去。

柳媽見雙眼下留著青痕的峙逸從秀雅屋裏出來,秀雅還趿拉著鞋子、雲鬢蓬鬆,,衣冠不整,不住打著嗬欠在後麵跟著。不由浮想聯翩,心裏咯噔一聲,隻道不妙,一邊陪著笑臉伺候著峙逸喝了點粥菜出門上轎,一邊回頭狗腿的恭喜秀雅。

秀雅怪怪的看了她一眼,轉身回房。走到門口又道:“待會兒給我煮上十個雞子,熱熱的溫一壺黃酒,送過來,我吃了歇會子,不到午時不要叫醒我。”柳媽心想你睡不醒更好,我還懶得伺候你呢,臉上卻笑得無比諂媚。

剛打發完秀雅,柳媽踩著小腳就進了雲鳳屋裏,好一頓捕風捉影、添油加醋的通篇大論。可惜無論她怎麽說,雲鳳始終用背脊對著她,一聲不吭。

柳媽恨鐵不成鋼,卻也管不了她,急得熱鍋螞蟻一般,隻當自己多餘,最後歎口氣:“反正難受是你自己受著,我不管你了。”

晌午時分,雲鳳正一邊沒精打采的配著線,一邊聽著柳媽在前頭不住打發來巴結秀雅的人。

“秀雅姑娘昨兒個夜裏沒休息好,正躺著呢……明兒再來吧。”

“這花兒開得真好,謝謝嬤嬤你有心,老奴代秀雅姑娘收下了……知道知道……是盧嬤嬤你送她的,老奴記著呢……”

“哎呀……素琴姨奶奶您來了,老夫人要見秀雅姑娘嗎?老奴趕緊去叫去,她昨兒累了,休息著呢。”

雲鳳聽說素琴來了,這才抬頭,就看到素琴聽了柳媽這話,臉色不怎麽好,不知怎麽的,心裏就想笑,埋下頭就“撲哧”笑出了聲。

素琴本在偷偷打量雲鳳,見她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隻歎她這人不一般。走過來看她的繡品,讚歎一聲:“大奶奶這手藝還是這般好啊!”

雲鳳笑得溫婉:“姨奶奶客氣了。”

正說著,突然看到艾峙逸冷冰冰的站在那裏,一臉寒霜道:“你還挺開心的啊。”

素琴連忙屈身:“爺!”

峙逸掃了她一眼:“你每天閑得沒事兒嗎?見天兒往這邊跑?”

“這……是老夫人要見秀雅,原是買了些補身子的藥給她吃。”她聲音低了低:“爺的一份……妾身原也是帶來了的。老夫人還讓爺多保重保重身子……”

峙逸不待聽完:“……東西放下吧,你先下去。”

素琴怏怏的行了個禮,轉身去了。

雲鳳手裏繞著線,沒說話。

峙逸眯著眼,不知道為什麽,剛剛看到她笑著,一腔怒火竟莫名其妙消散無蹤。走過去用手撫著她的麵頰,歎口氣:“我已經辦妥了,明兒帶你去見見你爹,其他的……再另想辦法吧。”

雲鳳知道他這個人,原是不會讓步,心裏雖難過失望,但是好歹先見一麵她爹為妙,以後的事情,她再做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