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深秋裏連著下了許多天的雨,終於出了日頭,卻也讓人覺著不舒坦,感覺那日頭照下來,越發顯得自己被連綿秋雨糟蹋得潮濕泥濘的衣裳鞋子醃臢磕磣、一塌糊塗來。
艾壽家的站在西屋花園子裏,一邊眯著眼睛曬著日頭,一邊尋思著些有的沒的,此時正是午飯前時光,府裏一片寧靜,寧靜得讓她覺得不正常。
錦墨打簾子往外探頭,臉上漾著笑:“嬤嬤,發什麽呆呢!裏間站著吧!奶奶一會兒就得見您了!”
艾壽家的這才弓著腰走過去:“誒,這太陽曬得人越發覺得懶起來,麻煩錦墨姑娘了,這就來了!”
自打上次秀雅那件事以後,蘭璿就沒有再召見過艾壽家的,艾壽家的被冷落了這麽長時間,氣焰消了不少。
說實在話,她在艾府原是被人踩慣了的,自打靠上了蘭璿,日子比從前好過許多,自己就免不了翹尾巴,很是喜歡在這府中作威作福,引得旁人妒恨。
那些人雖看不慣她,卻因著到底惹不起蘭璿,被欺負了也不敢吱聲。
可是這些日子蘭璿對她的冷淡,讓她心裏徹底沒了底,若是失了蘭璿這個靠山,她往後的日子真不知該如何才好,以她往日的所作所為看來,莫不是要被眾人作踐死。
她也在心裏暗暗計較過,若果真蘭璿嫌她無用,棄了她,她要不要去投靠一下那新起來的秀雅。
誰都知道,今時不同往日,現在在艾府吃香的是東屋那邊,就連素琴都往那邊靠。
可是轉念一想,且不說現在想巴結東屋的人大有人在,輪不輪得到她還成問題,她原是因著上次山洞那件事得罪了這秀雅的,一時半會兒,在秀雅麵前把自己身上的屎洗幹淨都是不可能的。
更何況,若是蘭璿知道了她的心思,還不知要用什麽樣的手段對付她呢,這麽一想,後背一涼,到底什麽也沒敢幹,一心等待著蘭璿的傳喚。
艾壽家的一麵想著,一麵十分巴結的跟在錦墨後頭進了內堂,隔著木屏風上的鐫花兒就看見蘭璿正坐在裏屋的貴妃榻上給露華喂奶:
隻見她身著一件銀紅錦緞貂鼠出風毛夾袍,頭勒同色鑲紅寶石抹額,盤著最時興的高髻,髻子上的累絲金鳳簪上垂下一溜水滴形的珊瑚珠子,鬢邊攢著一朵勝放的粉色蟹爪菊,越發襯托得她麵容明媚,氣質妖嬈。
她此時正敞了衣襟,露出凝脂一般的胸脯讓粉團兒一般的露華嘬弄。
一旁站立的絹人一般的丫鬟,不是錦燕卻又是誰。雖不及蘭璿美貌,卻另有一番明豔嫵媚。
艾壽家的心道自己不過是個老婆子,見了這情景都忍不住咽口水,若是男人見了這媚人的景色,莫不是要忘了祖宗?忍不住就多看了兩眼,心裏不明白這麽好的一處溫柔鄉,艾峙逸怎麽就連門都不入了。
蘭璿見露華吃飽了懨懨欲睡,就掩了衣襟,將孩子交給一旁的錦燕。
錦墨衝著艾壽家的一笑,忙轉進裏間去將一個掐絲琺琅銅手爐遞到蘭璿手裏,在她耳邊細碎了幾句,蘭璿慵懶的撫撫鬢角,丹鳳眼一挑:“嬤嬤站在外頭做什麽,進來坐著說話便是。”
艾壽家的這才進了裏屋,撿了個矮凳子虛坐著,衝著蘭璿笑得諂媚。
蘭璿衝著她笑:“好些日子不見嬤嬤了。”
艾壽家的連忙道:“奶奶您忙,沒得到奶奶的傳喚,老身也不敢隨便過來叨擾。”
蘭璿歎口氣:“唉,嬤嬤是不知道,大姐兒這月餘來夜裏都睡不踏實,也瘦了不少,他爹原是心思不在這邊,也隻有我這個當娘的心疼著。我如今也是個可憐人,在這府裏麵無依無靠,隻有這個女兒……”說著,竟是要下淚的樣子。
艾壽家的連忙勸住:“難為奶奶這金枝玉葉的人物了,頭一回當娘原是許多事都不知道的,奶奶屋裏兩個得力的也都是沒經過人世的小姑娘,其實這養娃娃最是講究個粗中有細,孩子白日裏睡飽了,夜裏不愛睡原是常有的,奶奶也不許太拘著自己,隻要大姐兒能吃,原是沒事兒的。”
蘭璿吸了吸鼻子,這才有了幾分笑模樣:“嬤嬤這麽說我就有些放心了,原是請了個乳母,這孩子卻不愛吃她的奶水,隻愛攀著我,我估摸著那奶娘的奶水不幹淨,也就把她辭了,從此自己喂養她,這大姐兒如今越來越能吃了,我尋思著得再尋一個乳母才是,不然我整個人怕不是要被她吸幹了。”
艾壽家的陪著她笑:“大姐兒戀著奶奶,原是因為這母女連著心啊。”
蘭璿歎口氣:“我不疼惜著她,又有什麽辦法,且不說她奶奶,就是她爹,都壓根兒沒把她放在眼裏。”這麽說著,又哽咽了起來。
艾壽家的連忙湊上去道:“老奴知道奶奶傷心,但奶奶切莫這麽說話,奶奶沒看見,爺跟東屋那個浪**丫頭再怎麽攪弄,也沒說要給她個名分啊,不過是個玩物罷了,奶奶快放下心來才是。隻要沒子嗣,她也翻不了天的。”
蘭璿點點頭,臉上的笑容越發悠然:“這道理我豈會不知,嬤嬤不知,老夫人那裏我原是安插了人的,每日裏給那秀雅送去的湯藥裏也就加了一味‘涼藥’,不要說她現在生不了,就算他們胡折騰一輩子估計都蹦不出半個蛋來。”艾壽家的一聽這蘭璿竟神不知鬼不覺的給秀雅“斷了根”,不由得在心裏唬了一跳,這艾峙逸自十五歲收了素琴,身邊原是沒有斷過女人的,可惜一直沒有子嗣,這露華大姐兒原是他唯一的獨苗,在這種情況下,這蘭璿竟能下得去狠手,給那秀雅吃斷根的“涼藥”,真真可算是最毒婦人心啊!
蘭璿哪裏知道這艾壽家心裏打的官司,繼續道:“可惜我就是不明白,以咱家爺的精明,怎麽就看不出這湯藥裏有文章,每日裏連盤查的功夫都省了,倒是那素琴盡心得很,可惜她也是個蠢的,哼,奇怪的是,我前兒又借著老夫人的名頭給那寡婦送了一回東西,卻被好一番盤查,我就覺著啊,這事情有怪。”
艾壽家的皺眉:“奶奶的意思是……”
蘭璿冷笑:“我尋思著……這秀雅恐怕不過是他寵著那寡婦的一個幌子,那寡婦原是個沒用的傻子,所以他就想了這麽一出,讓我們有什麽手段都衝著那秀雅去,他就摟著那寡婦在一旁看笑話便是了。”
“這……怕不會吧,若真是這樣,那秀雅怕也是第一個不甘願的吧!”艾壽家的道。
蘭璿輕輕一笑,執起艾壽家的一隻手:“嬤嬤,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呢!這件事情還得勞煩你查探查探,務必查探清楚才是。”
艾壽家的支吾道:“奶奶,東屋那邊如今可是鐵門栓啊,從婆子到丫鬟都是滴水不漏,你想想那柳媽無兒無女,指著東屋那邊給她養老呢,那棗花杏花年紀雖小沒甚心眼,原也是護衛著他們主子的,再說了,他們夜間都不在那邊屋裏睡,也不過白日裏在那兒走動走動罷了,又能知道什麽?老奴縱是再有能耐,也難得插腳進去啊。”
艾壽家的心裏清楚的很,依蘭璿的手段,所謂的查探查探絕不會那麽簡單。若果真結果真如她推測的那般,她那麽善妒,不把東屋那寡婦拿捏死是不會放手的。
同樣的,如果艾峙逸真的如蘭璿所說這般處心積慮隻為護著那寡婦,那麽自己隻要些微對那寡婦不利,依照艾峙逸的脾氣,那麽下場可能比那小婉還慘,她內心豈會不怕?
蘭璿哼一聲:“嬤嬤太客氣了,你是不能還是不敢,難道我心裏會沒有個成算?嬤嬤莫不是老糊塗了吧。”她一雙眼睛隻是一瞟,艾壽家的已經忍不住一個哆嗦,蘭璿有多心狠手辣,她跟著她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又豈會不知?
“老奴不敢,老奴真的沒有這個想法啊!”艾壽家連忙跪下,頭叩得砰砰響。
蘭璿卻撲哧一聲笑起來:“我原是同嬤嬤玩呢,嬤嬤緊張什麽?快坐下,坐下……”
艾壽家的一頭汗,回到那矮凳邊上,不知要坐還是站。
蘭璿望著她笑起來:“這麽緊張做什麽?我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如果這次這件事辦得好,我自然虧待不了你老人家。”
聽話聽音,艾壽家的心知自己早已和蘭璿成了一條船上的人了,再後悔已然來不及了,此時隻能心一橫:“奶奶說的哪裏話?隻是老奴真不知道從哪兒著手,還往奶奶指點一二。”
蘭璿笑一笑:“這就對了嘛!人生不過賭局一場,不去放手一搏,又豈會有福享?”素手衝著艾壽家的一挑:“至於法子嘛,你過來,我同你一一道來便是。”
峙逸下了朝,出了宮門,別了一班同袍正準備上自家的轎子,突然看到一個不認得的小太監正躲在一處朱牆後頭衝著自己擠眉弄眼:“噗嘶……侍郎大人……”
峙逸心裏有些納悶,卻還是走了過去:“什麽事?”
那小太監別別扭扭的還不待開口說話,斜刺裏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經撲向了峙逸:“侍郎大人,你要給本王報仇啊……本王真是憋屈啊……”
那人穿一身淡青色繡竹葉袍子,披一件烏色厚氅,整個人吊在峙逸身上幹嚎,除了九皇子啟瑜,還有誰幹得出來這個。
峙逸退後半步,一邊笑得溫柔,一邊用力把手往外拽了拽:“九王爺這是怎麽了?”他今日上朝,沒見到啟瑜還覺得奇怪呢,沒想到在這兒竟碰上了。
啟瑜別別扭扭的抬起臉來,峙逸一看他那張烏青的臉,差點笑出聲來:“誰這麽大的膽子,竟將王爺您……揍成這樣?”
啟瑜“哼”一聲:“一個女人。”卻一點都沒有因為自己這麽個九尺高的漢子被女人揍了的說辭感到不好意思。
峙逸不禁皺眉,他昨日密會啟玥,啟玥還同他說對這個異母弟弟很是忌憚。
今上對啟瑜這個幺兒寵得沒邊兒,連峙逸都是看在眼裏的。但是朝廷上下,誰都知道這啟瑜是個一等一的瘋莽漢子,帶兵打仗還成,鬥大的字卻隻識得一籮,今上那般聰明的人,又豈會真的寵他寵到置社稷江山於不顧?
話雖這麽說,峙逸也知道啟玥擔心的是什麽:如果這九王爺不是真傻,而是裝傻,以他這樣的年紀和心智,那絕對就是勁敵了。
見啟玥擔心的厲害,峙逸隻得在一旁勸著:目前形勢尚不明確,還得看看再說。
這麽想來,峙逸定定心神,笑起來:“九王爺玩笑的吧!”
啟瑜氣哼哼的:“本王可沒有玩笑,那就是個潑婦,本王這輩子沒見過這等貨色,她簡直不是個女人……本王要找她算賬……”話還不待說完,“阿嚏”聲連連,一旁的小太監連忙遞上帕子給主子擤鼻涕。
峙逸見他這倒黴窩囊樣,苦笑起來:“九王爺既然傷風,就應該好好在王府休息才是。你說的事情,不妨等過幾日身子好了些再說”。
啟瑜還待拉扯他,峙逸又道:“且不說別的,臉上的傷務必要先養好了再出門,不然的話,若是被人瞧見,傳到聖上耳朵裏去,那可就不好辦了!”轉身就是要走的意思。
啟瑜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艾侍郎,你真的不能走,你一定得給我做主啊!”
“哦?莫非這女人難道還同我有關?”峙逸挑眉。
啟瑜不住點頭。
峙逸心中疑竇叢生,麵上卻笑得溫柔:“願聞其詳。”
啟瑜也就這麽把自己前夜在醉仙樓的遭遇遮遮掩掩的說了:“……自那臭娘們兒跑脫了之後,兩三個時辰,本王身上的藥勁兒才下去,本王奮力大喊,喊來了我那三個壯士朋友解救了我。”說道這裏,不禁咬牙切齒,昨夜那般寒涼,可憐他赤身**凍了那麽久,渾身都青紫了,真是可憐呐。
“待本王穿上衣服將那老鴇子好一陣拷問,才知道那潑婦原來是花街狀元李穆的一個貼身丫鬟,叫做什麽月桂還是花椒的……我原是不認得那李穆,早就聽說他素來不要臉麵,也不把朝廷放在眼裏,也怕這麽貿貿然去了要吃虧,聽說,艾大人同那姓李的很有些交情,所以……所以……懇求侍郎大人幫小王這個忙。”
峙逸聽罷他這一通說辭,哭笑不得,將拳頭舉在唇邊輕嗽一聲:“我同李穆原是同科的進士,又是年幼時的同窗,倒是有些交情,隻是不知道小王爺要如何討這個公道?”
啟瑜用手抓抓後腦勺,氣餒的道:“嗨,若她是個男子,本王一定打得她滿地爪牙,可惜是個女子,本王還真不能把她真的怎麽樣,可是她折了本王的麵子不說,本王還這麽糊裏糊塗的被她害了又挨了這麽一頓揍,她起碼要給本王道個歉吧!”
……再說了,她摸走了本王的銀子不要緊,本王原是不缺那個的,但是她摸走的那個玉牌卻是父皇才賜下的,說是待我不日後大婚用來送給我未來王妃的,豈能隨隨便便就被她這麽摸走了?本王務必要討回的。”
峙逸憋著笑點了點頭:“若真是這樣,下官陪王爺走一遭原是無妨的。”
啟瑜聽他這樣說辭,立馬歡天喜地起來。
峙逸帶著啟瑜來到芳香小築,叩響門環數下,朱門開啟,露出月桂的笑臉:“艾公子來了啊!”她穿著一件淡藍色夾襖,頭發上別著幾朵鵝黃絹花,臉邊的長發變作細碎的小辮子,還有兩個翡翠耳環在其間隱約擺**,好不俏麗。
峙逸含著笑正待說話,藏在他身後的啟瑜已然撲了過來:“潑婦,你看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