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幾秒鍾之後,裴家傳出殺豬一般的慘叫,但是這慘叫馬上被淹沒在了外麵炸響的煙花聲中。

趙雅珍和裴峰全都嚇傻了,根本沒反應過來,裴帆的慘叫完全是本能。

那湯已經熟了有一陣子了,不會把人給燙傷得怎麽樣,但是這一碗澆下去,也絕對不會好過就是了。

裴露原本無序亂飄的腦子在進了裴家的大門之後愈發的清醒了,因為終於真正見到這一家人,所以她心裏有底了。

出奇的,她忐忑的心終於冷靜了下來,一旦冷靜,就越來越清醒。

她確實想要裝出一副好女兒的模樣,讓周圍人都瞧瞧,準備賣女求榮的這一家子人嘴臉有多麽惡心,但是這不代表她要忍受這一家人的壞脾氣,尤其是這個裴帆的。

這一家人已經走投無路了,還都得仰仗著她呢,他們哪來的臉使臉色給她看?

她現在對他們而言是有利用價值的,裴萌萌已經不在了,如果她也這樣一走了之,那這一家子才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呢。

裴露這忽然給個甜棗又把人給打一棒子的行為把趙雅珍跟裴峰給唬得一愣一愣的。

但是她整個白天都表現得太乖了,那種先入為主的形象已經深深紮進了夫妻倆的腦海。

甚至裴峰還看見鍋裏的油星飛濺出來,把她那雙從沒吃過苦的手給燙傷了。

那時候裴峰就想,她從前生活的是什麽樣的家庭啊,那肯定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人家下午親口說了,做飯是興趣,那平時肯定都是有保姆的。

裴帆是他親兒子,他怎麽能看不出來對方是沒事兒找事兒呢。

那副劈裏啪啦摔盤子摔碗的模樣他自己看了都想抽他,更何況是這個初來乍到的女兒呢。

所以不管是趙雅珍還是裴峰,那種心中對裴露的責備在腦子裏過了一秒,馬上就又散開了。

裴帆卻已經頂著一腦袋的雞蛋花站了起來,他對著裴露怒目而視,抄起旁邊的清蒸鰈魚就朝對方劈頭蓋臉的砸了過去。

“你他媽是不是活膩歪了,你幹什麽呢,是不是想死啊?”

這話中夾著滔天的怒火,裴帆平時就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著,缺德事兒是沒少幹的,他這樣一發起火來,連趙雅珍和裴峰都是有些害怕的。

但是今天他發火的時候那顆雞窩頭上有黃黃白白的雞蛋,濃鬱的紅色湯汁有幾縷從他臉上流過,留下紅紅的痕跡,額前的劉海被打濕了,貼在額頭上,身上也全都是狼狽的顏色。

他這副模樣發起火來,在裴露的眼中是有些滑稽的,她連站在司廷那樣的男人麵前都是不害怕的,更何況一個裴帆。

她靈活的躲過裴帆朝她扔過來的盤子,那盤子在她腳邊摔得稀碎,裏麵的食物掉在地上,染汙了白色的地板。

趙雅珍驚叫出聲,眼見裴帆舉起自己手裏的筷子又要砸,下意識就想出手阻攔,但是地上的菜湯太滑了,她邁出一步差點摔在地上,就隻能趕緊狼狽的扶住手邊的桌子。

“有話好好說,你們別打架……”她心中的想法跟裴峰是一樣的,裴露做了一下午的菜還被裴帆發這樣一頓脾氣,連他們這樣的親生父母都有點受不了,更何況初來乍到的裴露呢。

兒子固然重要,可至少在現在,他們是得對這個剛回來的女兒好一些的。

好在裴峰比她給力一些,衝上去攔住了還要再動手的裴帆。

裴帆在外麵的邪火還沒發完呢,在家裏又被兜頭澆了一碗湯,現在連一向順著自己的父母都開始偏向這個新來的黃毛丫頭,那心中那股子火氣隨著那杯下肚的白酒蹭蹭蹭的往上冒,都快把那本就為數不多的理智給燒沒了。

他這種人就是越這樣越來勁的,因為無知,所以不管不顧,也不知天高地厚,因為家中長期的忍讓以疼愛,讓他覺得在家裏他就是那個最需要得到尊敬的人,他就可以無法無天。

所以裴帆是真的恨不得馬上就把麵前的裴露給打一頓的,就算被裴峰抱住了還是不管不顧的往前。

“放開我,我今天非得讓她漲漲記性,別以為自己還是從前那個大小姐呢,進了我們家還不知道自己是幾斤幾兩嗎,你他媽還敢躲……放開我!!”

裴帆也是第一次對“妹妹”發這麽大的火兒,從前裴萌萌在這裏的時候,他們的關係不鹹不淡的,見麵說不上一句話。

但是裴萌萌從來不惹他,一般他在客廳待著的時候,裴萌萌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裏。

他們也吵過架,但每次都是裴帆吵贏,把裴萌萌給委屈得掉眼淚,父母也每次都向著自己,從前有多順當,現在就有多震驚。

現在這個黃毛丫頭一來,趙雅珍和裴峰都不站在自己這邊了!!

裴帆真是越想越生氣。

可是他掙了幾下,還真沒掙脫裴峰的手臂。

他自己喝酒打牌抽煙熬夜,成天每個正形,看著也不太好惹,但那其實都是花架子,他自己其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就在在外頭打架都不是向前衝那個。

裴峰好歹是胖一些,幹過活,力氣比他大。

但他也就是緊緊這樣抱著裴帆而已了,趙雅珍看看那個看看這個,扶著自己剛才滑一下就閃了的腰,急得快要掉眼淚了。

但即便是這樣,她也沒有想到要去安撫一下眼圈通紅的裴露。

裴露因為剛才躲裴帆的動作後退一大步,從側麵看是距離那三個人最遠的地方,像是站在這三個人的對立麵。

那一地的碎碴子和湯湯水水像是一道鴻溝,劃出了雙方的界限,肮髒和算計為基底,永遠不可原諒也不可磨滅,更加無法跨越。

裴露心底一聲冷笑,看著還在大喊大叫快要氣得失去理智的裴帆,忽然走向趙雅珍,從她的身後抄起了那盤子最紅醬汁最多的油燜大蝦,直接扣在了裴帆的臉上。

還敢拿盤子摔她,從來沒有人敢這麽對她!

“啪!”

清脆的瓷盤落地的聲音,裴帆那張本就精彩的臉紅上加紅,配著那猙獰扭曲的表情,甚至到了一種恐怖的地步。

他隻覺得鼻腔中全都是一股黏膩的甜味,呼吸之間嗆得咳嗽不止,

在裴帆已經瀕臨瘋狂的“老子要殺了你”的狂吼聲中,裴露奪門而出,連電梯都不等直接衝出樓道,走進了一片黑暗和濃重的夜色之中。

裴帆是真的瘋了,從沒有人敢這麽對他!

他在外麵是挨過修理的,但是他要麵子,他也不敢跟對方翻臉,但是裴露?

裴峰也被裴露忽然摔盤子的舉動給嚇得一怔,這一怔就鬆了力道,裴帆正掙紮著往門口的方向衝呢,忽然得到自由,強大的慣性依舊推著他朝前衝。

地上很髒,現在又多了油燜大蝦,裴帆這一下子直接“噗通”跪在地上,摔得他齜牙咧嘴,已經被氣瘋的腦子都狠狠震了一下。

他雙手撐在狼藉之上,碎瓷片紮進他的膝蓋和手心兒裏,鑽心的疼讓他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

但是他隻在地上跪了一秒,趙雅珍這次的反應可快多了,她趕緊扶起裴帆,就見他手上已經流出了鮮血。

她想叫他清洗一下包紮傷口,但是話都沒說出嘴,裴帆就不管不顧的衝了出去。

外麵的燈是一直亮著的,大家這個時間都在吃團圓飯,所以樓門口的人很少。

隻有一家的小孩子跟他爸爸哭著吵著要出來放煙花,所以一家三口就在吃飯之前穿得暖暖和和的下樓了。

在樓下,他們遇到了隔壁家的小孩,兩個小孩是很好的小夥伴,上一個幼兒園的,於是他們就一塊點起了小星星。

正笑著,樓口忽然衝出來一個黑影,將站在小孩後麵的女主人給嚇了一跳,她驚呼一聲,直到那人影跑遠了才隱約看出來是個女孩兒。

這麽冷的天,她穿著一雙拖鞋就跑出來了,那一身白色衛衣在黑夜尤為顯眼,纖瘦的背影就那樣衝進冷風,讓她看著都覺得冷。

“那是誰啊……”她忍不住小聲跟站在旁邊同為寶媽的好朋友嘀咕。

“這你不知道?就住你們樓下那個裴家,不是剛把親生女兒認回來嗎。

我婆婆白天去超市的時候碰見那母女倆了,說這姑娘長得比裴萌萌還好看,還是名牌大學生呢,人也有禮貌。”

那問話的女人恍然大悟,裴家的事情這一片誰不知道啊。

不過……

“這剛認回來的女兒怎麽大晚上的這樣往外麵跑啊?”

“誰知道呢,說不準是吵架了?裴家那樣的人家……”

嘴上不說破,但是他們這些個人裏麵,很少有誰真的看得起那一家子。

一家三口有兩個都是吃喝玩樂不幹正事,隻有男主人偶爾幹點活,但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不是這個正經人。

這家人從前就總摔盆子摔碗的,這其實真不稀奇。

但是還不等倆人在湊一起討論什麽,樓門口有飛快衝出來一個人,這次的人高大了很多,而且渾身燒著一股旺盛的怒火。

他衝出來的時候差點撞到人,所到之處一股油煙味道,細看之下,那地上還滴了紅色的血。

“你他媽給我滾回來,看老子打不死你的!”

兩個湊在一起玩小星星的小孩兒沒被剛才的裴露給嚇到,卻被裴帆給直接嚇哭了。

孩子一哭,大人就著急,最開始說話那女人一臉厭煩的說:“這是幹什麽啊,大過年的打成這樣,不說那姑娘又乖又有禮貌嗎,這也能跟裴帆打起來?”

她原來就不喜歡裴帆,在她眼裏,裴帆就是個混球,也就趙雅珍那樣的成天慣著他,這要是她生出來的兒子,她一早掐死了。

她一邊哄著自己嚇哭的孩子一邊招呼自己的老公,就要上樓了。

兩家的男人剛才站遠了一起想抽根煙,這煙剛抽一半,也聽見這邊的動靜了,於是趕緊踩滅了煙過來問情況。

“怎麽聽著像裴帆呢?”

“是啊,就是他,你看地上這……是不是血啊,真晦氣,咱們趕緊回去吧……”

“大過年的,他們家這是幹嘛呢?”

“誰知道他們是幹嘛呢,那姑娘也怪可憐的,是誰家孩子不好,偏偏是裴家的。”

這剛回來一天,就被親哥哥給喊打喊殺的,這也太命苦了吧。

女人搖頭歎息,一想到剛才朋友對自己說,這姑娘白天還帶著趙雅珍逛超市,打算親自做一家子的年夜飯,她就為這姑娘不值。

這樣的家,有不如沒有。

裴帆沒追上裴露,因為這一片有些冷清,還遷房的入住率也沒有那麽高,出了小區西門大門口冷冷清清的,隻有紅火的燈籠,哪還有人的影子?

裴帆氣得站在那裏又叫又罵,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膝蓋手心哪哪都疼,有氣沒處撒,隻能罵得更大聲,門口的保安聽了都直皺眉頭,不知道裴家這個混球大年三十的在發什麽邪瘋。

裴露一股腦的跑出來,冷風一吹吹散了她腦中鎮定的情緒。

她自己一個人走在清冷的路上,越往前走等就越少,四周就越黑,冷風輕而易舉的就吹透了她身上單薄的衣服,將刺骨的涼吹進她的骨頭裏。

裴露雙手抱著自己的手臂,牙齒都打顫了,她兜裏倒是揣著手機,但是想也知道,這種夜晚,根本打不到車。

不但這裏打不到車,她知道,自己租的小區也打不到車,司廷沒有自己的車也不會開車,而且對方說他出門了,也沒說什麽時候能回來。

可即便是這樣……

即便是這樣。

她唯一的好友遠在國外,她能打電話的人,就隻有司廷了。

所以裴露還是撥了那個號碼。

“你能不能來接我。”

裴露開口,聲音中有抑製不住的委屈,她極力壓抑著自己的腔調,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丟人,但是她的嗓子還是顫了一下。

“我想回家,你接我回家吧。”

其實那也不算個家,可至少現在,那裏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那裏有唯一可以陪伴她的人。

男人那種平和無波的淡漠眼神總讓她沒由來的感覺到安心,仿佛天大的事情在他麵前都不過一粒微不足道的塵煙。

裴露在吹過耳邊的冷風中聽到了對麵清淺的呼吸,她有些慌亂的心馬上就鎮定了下來。

她這也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她已經走過了一條長長的公路,來到了一條相對熱鬧的街,這四周也有了燈火。

有家飯店在承辦除夕夜的宴席,一眼望去是這條街最璀璨的地方。

她曾也跟司廷說過,可以來這裏買吃的。

裴露怔怔的望著燈火,忽然想起來,司廷可能根本沒在永安鎮。

他身上有錢,永安鎮又沒什麽可參觀的地方,他自己都說了,有可能幾天都不回來,他萬一去了遠一些的地方,現在也在熱鬧的街上看煙花呢。

裴露吸了吸鼻子,有點懊惱自己的衝動和脆弱,就在她想問問對方現在在什麽地方的時候,電話對麵開口了。

低沉的男聲經過聽筒的處理多了幾絲磁性,響在這寂靜又有些熱鬧的夜中,鑽進她已經已經凍僵沒有知覺的耳朵裏,是那樣遙遠,又不可思議。

對麵的男人說:“你抬頭,我在你右邊。”

裴露下意識依照對方的話朝右邊看去。

那飯店的門口,明亮的燈光處,一個高大的聲音動了一下,然後朝她走來,從燈火處走來,從冷風中走來,他手中還拎著一個剛打包好的大袋子,裏麵印著飯店的logo,還有醒目的新年祝語。

司廷也隻是一時興起罷了,他既然已經接受了李葉秋的靈魂,那麽自然對方就不用死了,可是那個人總是在說胡話,他不耐煩聽著,才出來的。

一走出門就想起裴露曾經給他說過,這樣的日子是要吃一頓豐盛的晚飯的,所以他才來了。

往常那些需要通過大型戰爭來獲取邪惡靈魂的儀式中,獻祭者要奉獻自己的全部靈魂,所以他自然也活不成了。

但是比之那些需要血流成河的委托而言,吊住他的性命讓他報仇簡直再容易不過了,缺少那一縷靈魂,李葉秋也根本不用死,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甚至不會再有心髒病的困擾。

他的身體正在恢複,那無藥可救的孱弱心髒也在慢慢重新恢複生機,他一旦有了自己的意識,就在不停的咒罵各種各樣的人。

司廷是很想讓他閉嘴的,但是現在就找一塊抹布塞進對方的嘴裏很可能會導致虛弱的他窒息,剛撿回小命就再次蹬腿歸西。

要是讓裴露知道,她一定會找一句話形容現在的司廷,那就是眼不見心不煩。

但是裴露現在不知道,她的臉被凍得發青,使勁往低領的衛衣裏麵縮著也無濟於事,司廷遠遠看見她這麽單薄的站在外麵,就皺起了眉。

看見對方那一瞬間,裴露胸中那一口氣就像是被什麽東西給捂化了一樣,她的眼眶有點酸,但是跟之前的好幾次一樣,都沒掉出眼淚。

司廷一句都不問,另一隻沒有拎東西的手牽著她的,朝那個飯店走去。

小周端盤子下來看見這個英俊的客人去而複返,笑著說:“是忘了什麽東西……”

咦,這怎麽還多了一個女孩子,這可凍得不輕啊。

“抱歉,”司廷禮貌的笑笑,“我女朋友有點冷,能麻煩你嗎?”

小周愣了一下,然後熱情的笑笑,“我當是什麽呢,等我一下啊!”

說著,他就放下了手中的盤子,朝休息室喊了一聲什麽,甩著車鑰匙跑出來了。

“我就說這大冷天的送你一程呢,現在根本就找不著車,跟我走吧。”

裴露已經披上了男人身上那件厚重的大衣,小周跑過去開車了,司廷就跟她走在後麵,簡單解釋了一下。

小周是這家店老板的兒子,是被抓了壯丁過來的,這小子是個社交悍匪,看司廷看對了眼,他在等餐的時候抓著他說個沒完。

司廷一向是個合格的聆聽者,小周今年大一,駕照剛下來沒幾天,正想方設法摸車呢,他今天下午還幫店裏送了兩趟餐,開的也還算穩。

得知司廷是自己大老遠從另一邊走過來,就想送送他,也不是專門送,就是順路,他得去送個客單。

司廷也花了不少錢呢,送個額外的小服務沒什麽的。

但是司廷就是為了躲李葉秋才出來打發時間的,他怎麽可能想坐陌生人的車子呢,所以他就拒絕了。

可是這剛一出來,就碰見了被凍得瑟瑟發抖的裴露了。

裴露坐在開著暖風的車子裏,將身上的大衣又拉了拉,然後蔫噠噠的對小周道了謝,就開始往司廷的懷裏鑽。

司廷一直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後視鏡看過去像極了正在擁抱。

小周一邊將車子開上馬路一邊笑嘿嘿的說:“你們感情可真好。”

他雖然是個話癆,但是也是個會看眼色的,知道這是遇見事兒了,不能多問。

司廷這才想起來自己剛才是怎麽跟對方介紹裴露的,但那時事出從急,他又懶得向陌生人解釋他們的之間的關係。

他看了裴露一眼,裴露正從大衣下麵伸著自己的手哈氣,完全沒在意。

熱情的小周將兩個人直接給送進了樓下,裴露下車又對小周道了句謝謝,小周渾不在意的擺擺手:“快上去吧,大冷天兒的……嘿嘿,祝你們新年快樂。”

“嗯,也祝你新年快樂。”司廷轉身目送小周離開,又一波煙花從空中炸起,亮著紅燈的車子消失在盡頭,他心中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在資料中看到過,春節是這個國家最重要的傳統節日,每一個人都要在這樣的節日裏對家人、對朋友表達自己心中的感激之意。

他不太懂這是為什麽,但是如今被這樣的氛圍感染著,他好像又摸到了什麽。

司廷無意細細琢磨這其中微小的變化,但是他由衷覺得,留在這裏是個不錯的選擇,每一天都過得不一樣了。

裴露摁著電梯,等他一起上樓,司廷這才說起李葉秋的事情。

此時的裴露正沉默的看著響個不停的手機,上麵趙雅珍的號碼閃爍不停,她正盯著手機看,司廷忽然就說:“家裏有個人。”

裴露抬起頭,一臉茫然。

正好,電梯到了他們的七樓。

司廷說:“我下午出去了。”

裴露“嗯”了一聲,“去哪了?”

“海邊,去遊泳了。”

“那那個人……”

“海裏麵救起來的。”

裴露震驚:“她投海自殺?”

她震驚得甚至忘了自己的電話。

“算是吧。”

“那你怎麽不把他送醫院……男的還是女的……”

裴露手裏沒鑰匙,隻能看著司廷不緊不慢的開門,她都開始著急了,這家夥居然還跟沒事人一樣。

大門被打開,裴露推開門,屋子裏很暖和,客廳裏麵開著暖色的燈光,沙發上還躺著一個人。

那個人一動不動的,臉色青白得可怕,呼吸也很微弱,他的身上有大片血跡,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了。

裴露轉頭去看司廷,那家夥已經將外麵帶來的吃的都擺上了餐桌,外麵還在劈裏啪啦的響著鞭炮和煙花的聲音。

在這熱熱鬧鬧的氣氛裏,裴露站在暖融融的房間,有個帥哥在為她擺碗筷,她麵前還躺著一個快死掉的人。

這畫麵和境遇真是一半溫馨一邊詭異,她見司廷朝他招手,有點哭笑不得的又朝那人的臉上看,想看清那人的樣貌。

“你都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就把他直接帶回家了,萬一你……李、李……”

裴露驚得後退一步,半晌又不死心的湊上前去,伸出一根手指,扒了一下那個人的臉。

李葉秋渾身沒力氣,他隱約有一種意識的,那意識之中,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還活著,他睜不開眼,耳邊的聲音也朦朦朧朧的,聽不清,模糊中隻能感覺到有人在碰他的臉。

“還真是那個李家的小少爺啊!”

司廷不悅的看著裴露白嫩的手指戳在那男人的臉蛋上,他皺眉放下手中的筷子,然後說:“先過來吃飯。”

裴露看看司廷,又看看這個李家小少爺,問,“他會死嗎?”

“不會。”

那裴露就放心了,她飛快的衝了個熱水澡,隻花了幾分鍾的時間,她在裴家的廚房忙了一下午,身上全都是油煙味,她早就想洗澡了,可那畢竟不是自己的地盤,她別扭。

裴露用幹發帽包了頭發,然後換上了一身粉嫩的居家服,跑到了餐桌前麵。

桌上的菜色有葷有素,賣相也不錯,飯盒外麵包了一層保溫的東西,這會兒還冒著熱氣。

裴露開了兩瓶可樂,和司廷幹了杯。

在這隻有兩個人的新年之夜裏,她的心情平靜了下來,覺得這家飯店的排骨都格外香甜。

她把自己響個不停的手機給扔在了自己的房間,然後興致衝衝的摸著司廷的手機高高舉起來,拍了一張照片。

照片裏麵她隻露了一個剪刀手,後麵是一大桌子的菜,桌子對麵的男人正在低頭研究著碗裏的雞翅,黑色碎發有些擋臉,但是那露出來的半邊五官優秀又抓眼。

裴露笑眯眯的把這張照片給自己發了過去,然後終於開始問起了李家小少爺的事情:“你在興市的海邊找到他的?”

她見過李葉秋一次,就一次,因為就算是在有錢階層,也是要分出個三六九等的,依照裴如海的身價,是夠不上李家那樣的人家的。

裴露隻在一次慈善晚宴上見過李葉秋,身為李家最受寵愛的小少爺,他囂張跋扈得很,因為大家知道他心髒不好,所以都不敢跟他頂撞。

那次她有幸見對方發火,那個男人是王家的孩子,不知道那句話惹怒了對方,弄得王家主當著很多人的麵賠禮道歉。

周潔渝那種喜歡催著她出去社交或者攀高枝的人,都讓她沒事離李家的人遠點。因為要是討好不成,反而得罪了人家,就麻煩了。

其實說來也是那個小王倒黴,李葉秋身體不好,經常在家中靜養,很少出門的,李家被作為下一任培養的應該是他的大哥李誌秋才對,他就是個閑散富貴的小少爺,他有什麽事情能想不開,非要去投海的?

“等他醒來,你可以問問他。”

司廷現在擁有李葉秋的一縷靈魂,就有他的所有記憶,但是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太複雜了,不知為什麽,他不想讓麵前的女孩總琢磨沙發上那個半死不活的男人。

於是他問:“你呢?”

裴露一怔,知道司廷早晚會問的。她不高興的戳著碗裏的飯,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講了一遍。

司廷什麽都沒說,依舊平靜的吃飯,這種態度讓裴露感覺很放鬆,她不想再跟人講這些糟心的細節了。

她吃著吃著才想起自己忘了什麽重要的東西,這種日子怎麽能沒有春晚呢,於是她噔噔噔的踩著自己的兔子拖鞋跑到客廳把電視機給打開了。

電視裏麵的演員穿著花花綠綠的裙子正在跳舞。

裴露對春晚興趣不大,就是圖這個熱鬧,她跟司廷說:“咱們一會兒包餃子吧,東西我一早就準備好了,我教你。”

她是想昨晚包幾個餃子留給對方的,結果他們倆昨天連晚飯都沒吃成。

司廷自然是沒什麽意見的,他入鄉隨俗罷了,看著裴露終於有了笑意,也沒一開始那麽沮喪了,他願意配合。

裴露吃了飯,把包餃子的東西全都鋪在了客廳的小茶幾上,敲著擀麵杖叫她新收的小徒弟過來打下手。

司廷學著她的模樣卷起袖子,裴露將小麵團擀成薄薄的皮,包上肉餡,捏了一個乖乖巧巧的小兔子。

小兔子長了兩隻短短的小耳朵,有一張又圓又胖的臉蛋,因為餡料的原因鼓鼓的,看上去就可愛。

她還找來芝麻粒,給小兔子裝上了小眼睛,用牙簽在嘴巴的位置上畫了個“X”。

她一口氣包了好幾個小兔子,去年在興市過年的時候,她就鑽進廚房這麽幹過,但是周潔渝說她胡鬧,裴如海則沒什麽表示,餃子都沒吃上就趕車去機場了。

現在她興衝衝的把小兔子拿給司廷,對方看著那個小兔子問:“這就是餃子?”

這怎麽跟他在飯店裏看見的不一樣。

裴露不高興的撇嘴:“這是我原創的餃子呀。”

說完她就瞪著眼睛對男人瘋狂暗示。

怎麽還不誇我啊!

司廷就笑笑,忍了忍,還是沒忍住,伸手在她的發頂摸了一下,“真厲害。”

裴露開心得笑出了聲。

她也想教司廷包餃子,初學者當然沒法挑戰她這麽複雜的,所以她就教對方包那種最普通的餃子,隻需要把餃子皮在手心裏攤開,然後填上餡料捏起來就行了。

她一步一步的教,司廷坐在她旁邊,認真的一步一步的學,一張軟白的餃子皮癱在裴露的手心兒裏,幾乎就把她的手給填滿了,但是癱在司廷的手心裏,卻綽綽有餘得很。

他學東西又快又認真,兩個人的餃子放在一起,一模一樣的漂亮。

裴露隻包了一個中規中矩的餃子,然後就開始放飛自我,一會兒把餃子褶捏成柳葉的形狀,一會兒把餃子包成個胖墩墩的錢袋子,一會兒又捏個元寶,托盤上熱鬧得跟在辦展覽一樣。

司廷對捏這個東西的興趣不大,他又捏了幾個餃子,全都板板正正,褶的數量都分毫不差的。

然後他就看著裴露跟玩橡皮泥一樣,把餃子給玩出花兒來,連鼻頭都沾上了一點麵粉,模樣看上去滑稽又可愛。

司廷的唇角彎了一下,然後用桌子上的紙巾給她擦去了那點麵粉。

裴露被他碰了一下臉,隻感覺那一小片地方又電流滋滋的劃過,她躲了一下,然後轉頭看看滿當當的托盤,說:“夠了吧。”

這隻魚的飯量和體型真是成正比的,剛才那一大桌子菜,竟真的都吃完了。

隻有一盤紅燒肉,對方不喜歡,一次都沒動過,裴露也嚐了一口,確實做得有些油膩了。

她覺得也差不多了,大晚上吃太多不好。

裴露甚至有點後悔,她為什麽要做一桌子菜給那一大家子呢,做給司廷這樣捧場的人多好!

裴露端起托盤,一轉頭又看見了那依然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的人,忽然想起來司廷根本就沒回答她一開始的問題。

於是她又問:“你是在哪找到他的。”

司廷回答了一個地址,裴露差點沒端住自己手裏的餃子。

因為那片大洋遠在地球另一邊。

這男人跟她講的出去走走還真是謙虛了。

“那你把他帶回來,不會什麽麻煩吧?”裴露這會兒完全不想把人送醫院了,她皺著眉看著沙發上的李家小少爺,眼裏現在全都是“大麻煩”這三個字。

司廷倒是有點驚訝了。

裴露既然認識李葉秋,難道會不知道救了他會有很豐厚的報酬嗎,李家那樣的人家,救了他們的小少爺,那好處絕對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裴露就仿佛明白他心中所向一般,翻了個白眼:“他旁邊一直有人看著的,都淪落到需要你救了,他肯定是惹上大麻煩了。”

要是她,她就不救,省得到時候沒占到便宜還惹得自己一身腥。

她的眼底有些涼薄,但是司廷卻驚異的盯著她,半晌笑出了聲。

那輕輕的一聲低笑,短的讓她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裴露見他莫名其妙的笑,嘟著嘴念念叨叨的朝廚房走,還跟他說:“你把冰箱裏那瓶紅酒拿出來吧,咱們調個酒喝。”

於是矜貴的李小少爺就那樣一直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在那裏躺著,暈暈乎乎的聽著他們說著什麽東西,渴得要死,也沒人搭理。

小兔子的芝麻粒眼睛被熱水給煮掉了,耳朵也歪歪扭扭的,看上去有點詭異,但是咬開胖乎乎的皮,裏麵鹹香的豬肉和清甜的玉米融合的恰到好處。

裴露剛才在飯桌上就吃撐了,這會兒吃了兩個意思一下,就把筷子給放下了。

倒是司廷,他似乎不太喜歡蘸醋之類的餡料,就拿著筷子一個一個的直接吃,他的動作優雅斯文,但是卻一點都不慢。

裴露一邊看電視一邊觀察他,對方把剩下的一整盤餃子吃下肚,然後慢慢放下筷子,她目光下移,對方的小腹依然平坦,表情也很平靜,沒有一點吃撐的跡象。

果然是個妖怪。

裴露一邊腹誹一邊看電視裏正在放的小品,但是這個小品挺沒意思的,她看了一會兒就不想看了。

她癱在那裏轉了轉眼珠,忽然賊笑著湊近了大妖怪。

“這個電視沒意思,要不咱們看個電影吧。”

司廷看了看牆上的掛鍾,提醒她:“快十一點了。”

裴露不熬夜,都是在十二點之前就睡覺的。

“守歲呀,剛不跟你說了嗎,來嘛來嘛……”

她那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裏咕嘟咕嘟的冒壞泡,忽然很想看看大妖怪怕不怕鬼。

裴露拽著他的袖子,生怕他要跑一樣,選了個今年剛上映的恐怖片。

這個片子是國外的作品,一度被大家戲稱為爆米花電影,意思就是在電影院看了之後嚇得把爆米花給撒一地。

葉柯當初也興致勃勃的拽著裴露去看了,結果鬼出來的時候她受不了,又拉著裴露跑出去了。

裴露也是有點害怕的,但是她又有點想看,正好旁邊有人,她膽子還能稍微大一些。

司廷不拒絕她,她就在手機裏找到電影,然後投屏在了客廳的電視上,還特地關了客廳的燈,隻留下沙發旁邊一盞立式的小花燈。

她裹著個小毯子往男人身邊湊了一下,然後亮晶晶的盯著屏幕。

李葉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躺了多久。

總是就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

往常要是這樣,他早就罵人了,誰敢這樣委屈他啊?可他腦子卻清醒得很,他清楚之前都發生了什麽。

所以他才一直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他能聽見女孩的笑聲,能聽見熱熱鬧鬧的電視聲,還能聞見一股飯菜的香味。

李葉秋模模糊糊的想,這應該不是在陰曹地府的。

他又躺了好一會兒,再醒來的時候,四周都安靜了,模糊的視線中也是黑沉沉的,耳邊還有些詭異的動靜。

李葉秋心裏咯噔一下,因為一直躺在那裏休息的緣故,他終於有力氣睜開眼睛了。

於是他費力的轉過頭,然後睜開了雙眼。

然後,他對上了一張慘白慘白且沒有眼瞳的陰森鬼臉。

他當即雙眼一翻,又暈了過去。

果然是下地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