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初雪,朔風裹寒遮人眼,路上行客車馬稀。

一頂轎子自大相國寺出來,逆著風雪,穿過汴河大街,緩緩移向陸府。

陸語安坐在轎中,縷縷寒意透過簾縫鑽進轎中,許是上一世久病纏身留下的習慣,或是臨死前鮮血入喉應激的反應,竟迫得她不由自主地猛烈咳嗽起來。

幾乎要將肺葉咳出。

“姑娘,您怎麽了?”貼身丫鬟鶯兒關懷道。

陸語安聽著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稱呼,強忍下繼續咳嗽的衝動,神色茫然地打量起周圍。

這是陸府的轎子。

外麵是汴河大街?

在她的記憶裏,她未出閣前隻曾來過一次汴河大街。

她居然回來了。

回到齊國公府的小公爺和承直郎範家嫡次子一同上門提親的日子。

這一日,嫡妹陸語嫣選了富貴顯赫的小公爺,她隻能嫁給家徒四壁的窮書生。

不曾想,那小公爺竟有著一兒一女,並且寵愛非凡,恨不得捧在手心。

此等行徑,放在汴京城裏並非什麽稀罕事,畢竟這些世家公子在成婚前哪個沒有通房,誰又沒有妾室。

有兩個孩子,更是稀鬆平常。

而且,這事放在其他高門貴女身上,也不會斤斤計較。

區區兩個不知生母是誰的庶出娃娃,斷然影響不到自己以及孩子。

但是,陸語嫣待字閨中時便曾放下豪言,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她自然是容不下那兩個孩子。

早些時候,鄭國公與國公夫人許是覺得提親時未曾告知小公爺已有子嗣,對陸家有所虧欠,早早放權於陸語嫣。

本以為陸語嫣掌家後能容下這倆孩子,卻不想她竟恃寵而驕,不僅克扣兩個孩子用度,還指使下人欺辱對方。

卻不想,那女娃娃竟會被下人打斷雙腿,落下殘疾。

小公爺見她如此惡毒,一氣之下便領了皇命,帶著兩孩子,戍守邊疆去了,從此便不曾回家探望,就連家書也未曾寄過。

這之後,陸語嫣便守了活寡,鄭國公和國公夫人更是遷怒於她,收了她的掌家之權,讓其搬進祠堂日夜懺悔。

反觀陸語安,她郎君範二郎當年胄試便是中舉,次年春闈中第,雖說殿試未進一甲,卻也得了二甲第六名成了進士。

後經翰林院再考,範二郎被選為庶吉士,成了正兒八經的天子門生。

兩年後,範二郎幸得官家賞識,外調到揚州任職通判。

通判一職雖說隻是個六品官,上麵還有知州壓著一頭,但其職責便是監督知州,可以說是深得官家青睞。

範二郎確實也不負厚望,在當地做出不少政績。

三年後,更是被調回汴京,任太常寺少卿,四品官職,著紅色官服,新帝登基後,更是官至宰相。

在朝為官的,無不讚他的功高一代,羨他的位極人臣。

而陸語安跟著範二郎這一路升遷,地位亦是水漲船高,新帝登基後被加封誥命,賜金絲紅翟衣,賞點翠華釵冠。

任哪家女眷,都得尊她的身份高貴,慕她的風光無限。

怎料,正是這身份高貴,風光無限,引得陸語嫣對她心生怨恨,不僅派人散播謠言汙其名聲,更是趁兩人獨處之時,用簪子將她活活捅死。

“呼—”

理清思緒後,陸語安緩緩呼出一口濁氣,按下心中因重生而產生的欣喜,輕聲說道:“鶯兒,我沒事,許是剛才被風激著了。”

“姑娘,還有半盞茶才到府上,您若覺得不舒服,莫要忍著。”

“無妨。”

鶯兒作為貼身丫鬟,自然了解自家姑娘的性子,也就沒在多少說什麽,隻是示意轎夫加快腳程,早些回府。

陸語安坐在轎中,透過轎窗上的薄紗,怔怔地望向外麵,心中則是盤算起接下來應該如何麵對自己的‘好妹妹’。

姊妹,兄弟間拌嘴動手,莫說高門顯貴,就連尋常百姓家也是難免的。

若她和陸語嫣之間僅是不痛不癢的拌幾嘴,抓頭扯發的動幾下手,如今她重活一世自然不會放在心上,斤斤計較。

可上一世,她那‘好妹妹’是用簪子將她活活捅死。

咽喉、眼睛、臉頰、胸口、小腹,每一處薄弱位置都不隻是被捅了一下。

肌膚被刺破,身痛。

尤其是,那簪子還是她在陸語嫣及笄禮時送的賀禮。

親情被碾碎,心痛。

想到這裏,饒是已經重生,陸語安依覺得心中發堵,便掀開窗紗,打算透一透氣。

恰在這時,一輛馬車疾馳而過,不知是馬車速度太快,還是車內人也想透氣,窗簾此時也掀了起來,露出其中男子。

那男子,弱冠年紀,鬢若刀裁,眉似墨畫,一雙星眸透著逼人英氣,倒也是好相貌。

男子此時也在看向窗外,目光亦落在陸語安身上。

盡管,這一落本是無意,但無論是出於本能反應,還是自身教養,他都應該快速挪開目光。

可當他看清陸語安的模樣後,那目光卻是如黏上一般,縱使車轎錯開亦是緊緊粘著。

陸語安兩世為人,前世更是被封誥命,自然能察覺出男子的目光的變化,更是能夠讀懂其中含義,當即下意識地甩出一記眼刀,狠狠剜了對方一下。

男子被陸語安剜了一眼,意識到自己舉止過於孟浪,頓時羞愧難當,連忙拱手致歉。

這是哪家的小郎君,倒是有趣。

看著也有些眼熟。

陸語安看著那麵露羞愧,臉色漲得通紅的,嘴角不由露出一抹笑意。

但轉瞬過後,她卻猛地意識到,自己重活一世,此時尚未嫁做人婦,還是個黃花大姑娘。

這若是被熟人看去,怕不是明天汴京城裏便會傳出自己與外男眉目傳情的謠言。

思緒至此,她連忙放下窗紗,轉而繼續思索起應該如何對方自己的‘好妹妹’。

可縱使她幾番冥思苦想,在落轎時她仍未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之所以會這樣,倒不是她腦袋空空,胸無點墨,畢竟上一世她在嫁到範家沒幾個月便鬥倒了自己那大嫂子。

可以說,隻要她想,自己這妹妹便是連出嫁都做不到,甚至被父親以得了癔症的緣由一輩子住在城外莊子裏。

陸語嫣到底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雖說她自小便嬌蠻跋扈,恃寵而驕,但上一世的慘劇現在仍未發生。

若隻是為了未雨綢繆,便毀了親妹妹,她實在是下不去這手。

‘罷了,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陸語安索性不再多想,下了轎子,穿過走廊,緩步走向正廳,打算給父母請安。

可為等她走近,便聽到一聲矯情造作的撒嬌聲傳出:“女兒不嫁齊國公府,死也不嫁,我就是要嫁給範家二郎!”

陸語安微怔,旋即眉眼露笑。

看來,重生這種稀罕事不止是她一人遇上了,她那‘好妹妹’也重生了。

好妹妹,上一世的恩情,姐姐倒是能還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