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思緒漸漸飄離,她想起了娘親曾經給她講過的關於前朝的故事,那是一個史無前例的人間樂園。

薑王朝曾經是個被神眷顧的王朝,七百年風調雨順,既無天災肆虐人間,也無災禍瘟疫。這個被神眷顧的國度,一時間成為各地百姓紛紛投向的夢鄉。在這裏,人們不用擔心突如其來的暴雨洪水會衝毀家園,讓他們流離失所,也不必擔心幹旱會收走他們的莊稼搶走他們的糧食,人們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

七百年,足夠一個小國家變成橫闊百川湖海的史前王朝。

終於在某一日,神遺棄了這個王朝。於是這個人人向往的夢鄉,迷失在了戰亂之中。這個龐然大物的轟然崩塌,濺起的灰塵都成了壓在命運齒輪上的人挪不開的生命巨石。

戰亂開始了!

最開始,人們以為這場戰爭很快就會停下了。可後來的人們,再也記不起原本和平的模樣了。各地割據群雄紛起,這份遼闊的大地被割裂成數十個國家,後又戰爭迭起,數十國家又成了九個國家,九個國家又變成了三十三國,二百年已過,這片大地隻留下了陳楚穆三國,沸反盈天的大地終於迎來了暫時的平靜。

當然,浩瀚無邊的曆史畫卷中,沒人會注意到逃亡路上那一雙抬起的求救之手。

她大概是要死了,要知道今日會死,還不如早死了。

死在三個月前陽城還沒被攻破的時候,那樣就不用見到人間吃人的慘象了:上等人吃下等人,士兵吃平民,父子吃妻兒······隻要手裏有足以掌控一人的權利,便可以化身野獸,拋棄倫常,吃掉可以被掌控的人。陽城到處都是血,城未破,卻已是屍橫遍野。

或者死在五年前趴在假山後麵偷學貴族禮儀的時候,早要是知道那些貴女禮儀一點都幫不上忙,甚至會讓她逃命增添枷鎖的時候,她就不必頂著烈日在五九天趴在假山上學那些排擠她在外的儀態了。貴女們在學習儀態端莊和女則女訓的努力,和寒窗苦讀的書生也差不多了。再或者死在十五年前,娘親也不必為了生她而落下終身的病根······

聽說人死前,眼前便會回憶起自己的一生,可她的一生才十五年,被關在深宅大院裏許久,是再也沒什麽可回憶的了。

這一生也遇見過好人,她教她善待弱者,做個好人。可為了活下去,她自己又明白了另一個道理:弱者要想活著,便做不成好人。

可她不甘心,父親生她十五年,她還沒能殺了他呢!

活下去!

再堅持一會兒!

活下去!

手又艱難的抬了起來。

三秒,五秒,八秒······到極限了······

在她掌心落下的瞬間,有一雙幹淨溫暖的手接住了她。

“阿彌陀佛。”

她想:或許真的能活下去。

黃土飛揚的道路上,一位身穿青色僧袍,卻束著發的少年接著了渾身邋遢得看不出樣貌的傷者的手。

路上行人紛紛,他們帶著包袱,滿臉疲憊,風塵仆仆的趕著路。這些都是陽城跑出來的難民。

在昏睡過去的最後一秒,她聽到了清朗的男聲,“禿頭大師,這個人還活著。”

······

七歲那年,聽院裏的丫頭說,爹爹回來了。她長到七歲,還不曾見過自己的爹爹。那時候,她對父親這個身份還心存妄念。總以為,就算爹爹不喜歡她,可也會像其他人的爹爹一樣,和她同桌而食,若是心情好,也會給自己加上一筷子菜,然後告訴自己,要懂事不要讓母親太過操勞。

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天剛下了雪。她見到了爹爹,一身酒氣的爹爹。

她們說,爹爹是京都大官,為人端正持方,最君子不過。

可她第一次見到的爹爹,卻是那樣的可怖。滿身的酒氣,動作粗魯地把她丟到門外,她拚命拍打房門,卻被侍衛丟的更遠。娘親大約是怕她擔心,竟然除了最開始的痛呼,再沒有其他聲音。

那天晚上,她差點凍死在雪夜裏。

第二天,父親就走了。

她還是不知道父親的樣子,卻不再期盼。

季春和醒來的時候,感受到自己身上都被包紮過了,可眼前還是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

她跌跌撞撞地下床,卻體力不支,跪倒在地上。

還是看不見。

她攥緊拳頭,暗自發誓,隻要能活下去,能為自己和娘親報仇雪恨,她可以去做任何事。這一輩子,絕對不要再為人魚肉,哪怕付出再多。

她鎮定下來,開始思考下麵要走的路。昏迷前,她聽到了一聲佛語,大概救她的人是位僧人。僧人慈悲,或許可以幫她回到京都。這樣想,自己還真是一個壞人。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不想著如何回報,卻在這裏算計利用。

她自嘲一笑,自己這樣的人生,突然讓她覺得有些意興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