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願的問題注定得不到回答,沒有人知道殷燃,即便是知道一點兒零星的消息,和一個活不長久的階下囚,又有什麽好講的呢?

於是他隻能在心裏想,殷燃,殷燃應該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子吧。

紅衣銀劍,縱馬天涯,有尋常女子沒有的颯爽,還有豪爽的笑。

會烤最香的魚,獵最肥美的兔子,殺最凶殘的敵人,卻有一雙很美的眼睛。

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啊。

若非了不起,為何這一張張,一頁頁都有她呢。

朝願在問人問津的黑暗當中一遍遍在心中描摹殷燃的模樣,知道今天見到了她。

是了,就應該是這般模樣。

他今天似乎被遺忘了,無人給他送來新鮮的清水還有飯食,他饑腸轆轆,不知不覺便在黑暗當中昏睡過去。

不見天日,他的麵容似鬼一樣白,水波一樣柔軟的唇也因為長時間未飲水而幹裂,可他在笑著,笑得高興而燦爛。

下唇裂開了好幾個口子,他嚐到了鮮血的味道,可心裏卻異常歡喜。

可是他不知道,在他一生當中,已經許久未曾這樣暢快地笑過,即便是在最初失憶的那段日子裏,他有過最多的,也隻是淡淡的微笑。

想必是見過太多鮮血,承受太多死亡,年複一年,親人,好友一個接一個離去,起初還會心痛,到後來,也逐漸趨於麻木。

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出師大捷,卻不覺得欣喜,殺人如麻,刀下亡魂數以萬計,午夜會惡鬼糾纏,醒來亦不覺得驚恐。

親人的靈位之前,他焚香祝禱,可一轉眼就又拿起了刀劍,杖還是要打的。

即便到後來,他遇見了殷燃,快意江湖,飛鴻踏雪,市井煙火飄**在他心裏,炊煙繾綣,餘溫之下,也隻淡淡的歡愉。

殷燃歎了一聲,伸手撚去他發絲上的塵埃,“朝願啊。”

這個晚上,她已經為他歎息了太多次。

可她終究沒有看完朝願的故事,囚室的門倏然打開,萬俟百裏遲靜靜立在門前。

“殷燃,隨我回去。”

他的酒終究是醒了。

恢複了神誌,便知道自己此舉是多麽的不妥,後患無窮。

他抬腳踏了進來,殷燃隻來得及將書冊重新塞回到朝願的胸口。

她站起來,擋在朝願麵前,未做任何反抗,跟隨萬俟百裏遲離開。

她會帶朝願離開,但不是現在。

一路上,萬俟百裏遲一張臉拉得老長,他越是不快,殷燃心中便越是暢快。

“你醉酒的模樣,倒是和平常不太一樣。”他不愛聽,她就偏要說,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果然萬俟百裏遲聽了,瞪視她一眼,粗聲道:“沒有下次。”

他不甚溫柔地拉著殷燃,一雙長腿行得飛快,殷燃跟不上他,隻能一路小跑。

“你慢點,慢點兒!”

可是他不聽。

論起炮仗脾氣,殷燃與萬俟百裏遲不相上下,叫不停他,殷燃便不願再走,站在原地。

萬俟百裏遲也不縱著她,她不走,他便用蠻力,手上用勁一拉,殷燃不可抑製地往前傾倒,撲進他的懷裏。

投懷送抱。

殷燃氣惱,從他懷裏掙開,琥珀色的雙瞳中閃爍著憤怒的光。

她終於不再掩飾自己的憤怒,“朝願怎麽了?”

“我怎會知道。”他幹巴巴地回答。

他轉過身,背對著殷燃,殘忍道:“你若再不走,我就餓他三天三夜。”

“你……”

說著,他繼續朝著臥房的方向走去,不用看都知道,她一定心不甘情不願地跟在他身後。

並且一定是不近不遠的距離,既能讓他看見,又不讓他伸手便能捉住她。

她啊,七分筋骨,三分柔情,拿得起劍,愛得了人。

可惜愛得不是他,萬俟百裏遲心裏知道,三分柔情,不多不少,皆給了朝願。

是以,她在他麵前,或凶悍,或狡黠,或義氣,或決然,是俠者**不羈的風流,是軍人鐵骨錚錚的不屈,唯獨沒有情人間的相思與愛戀。

他撒謊了,朝願怎麽了,他亦猜到八分。

念念蠱。

這是念念蠱的詛咒,是逆天改命所必然要付出的代價,亦是他不夠愛的屈辱證明。

念念蠱,念念蠱,到最後,唯有懷念。

是以,他不能說,殷燃不能知道。不止是因為他當初對朝願的承諾,更是自己的私心。

一旦說了,想要得到她的心,便是天方夜譚,朝願會永遠活在她的心裏,長成一棵樹,或是開成一朵花。

“你就算是不說,終有一天我會知道。”殷燃在他身後說道,看啊,她又看透了他,識破了他拙劣的謊言。

他無計可施,隻能落荒而逃。

他愛的是一把鋒利的劍,愛她的鋒利,愛她的淩冽,所以不忍心磨鈍她,讓她蒙塵,讓她生鏽,便隻能任由她一遍遍刺向自己。

這是愛上一把劍的代價。

殷燃亦是知道,萬俟百裏遲對她沒奈何,隻能一遍遍將她鎖起來,將她捆縛在自己身邊。

隻可惜,他們之間橫亙著家,橫亙著國,橫亙著疆土山河,他野心昭昭,她恨意灼灼,竟是連朋友也沒得做了。

離開的心越來越迫切,她要帶著朝願離開,朝願如今武功記憶全失,脆弱如孩童,他需要她。

憑她一己之力恐是無法做到,不過無妨,她是有幫手的。

隻是她想不明白,為何這救命的幫手,遲遲不出現。

山若不來,吾便自往。

所幸萬俟百裏遲怕憋壞了她,今日也不限製她在州丞府的活動,這是有一群武婢,走到哪兒便跟到那兒。

她並不在意,想跟著,跟著便是,反正她隻是想找死而已。

一時間下人們議論紛紛,說州府當中總有一個女瘋子遊**。

她走著走著,會突然跳進池水當中,也不掙紮,反倒讓自己沉入池底,或是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掀翻房中的燭台,燃起熊熊大火,自己去坐在火中,也不想著逃命。

一天天的,搞得府中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偏萬俟百裏遲這幾日不在府中,無人治得了她。

上了年紀的婆子說,這是得了失心瘋,也有人反駁,害呀這哪是什麽失心瘋啊,這是被惡鬼上了身……

怪力亂神,總讓人懼怕,沒過多久,殷燃所到之處,鴉雀無聲,人人皆躲著她,唯恐被她牽連。

隻有那些得了命令的武婢,仍苦哈哈地跟著她,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尋死覓活當中,心力交猝,她如癡如狂,隻不過是想逼得盟友現身。

隻是,任她如何作天作地,該來的人卻遲遲未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