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撫使慎言,此乃朝廷救濟,自當小心謹慎,怎敢有一星半點的差池。”

……

殷燃旁觀二位大人一來一去打著機鋒,悄悄問朝願道:“少的救濟去哪裏了?”

朝願坐在她身邊,亦將頭朝她湊過去,“總不能憑空消失。”

“你是說,宣撫使,”殷燃對了個口型,無聲地說,“貪墨?”

朝願輕蔑地勾了勾唇角,“隻他一人怕是沒那麽大的膽量,隻是從京州至海豐,需路過不少關卡,層層盤剝孝敬,走到海豐,已是十去六七了。”

“宣撫使那麽大的官兒,還需要如此嗎?”殷燃狐疑。

“你道宣撫使是個多大的官兒,在大聖,此類官職不過是個閑職罷了,並無太大實權。”

“汙吏橫行,豺狼當道,魚肉百姓。真想一刀一個,全部殺了!”她在平州之時便已是看清了上位者貪贓枉法的醜惡麵目。

朝願瞥了一眼還在侃侃而談的宣撫使,道:“惡人自有惡人磨,總有法子整治的。”

堂上宣撫使忽然朗笑幾聲,起身告辭。

“大人,就這麽算了嗎?”殷燃出聲詢問,心有不甘。

“哪裏能就這麽算了?”黃州丞苦笑,“宣撫使大人不帶點黃金白金離開,豈能甘心?”

“他還有臉索賄!”殷燃不可置信,氣血一瞬間上湧,“這個狗官!”

朝願道:“他道海豐城天高皇帝遠,自己上下打點一通,頂著個宣撫使名號,便想來我這裏敲竹杠了。他竟能舍得一條命來斂財,豈有不成全之理?”

說話間,忽然有兵卒匆匆來報,“大人!城裏的難民出事了!”

“出了何事?”

待一行人趕至城中難民聚集之地,隻見一具具屍體陳列在臨時搭建的木棚之中,天氣炎熱,其上蚊蠅環繞不散,再過不久,便會傳出惡臭來。

幸存下來的難民見州丞一行人匆匆趕來,紛紛跪地,“大人救命啊,就我們一命吧。”

變故幾乎在一瞬間發生,難民們忽然開始大量死亡,死因離奇,前一刻還好好的,下一刻便口吐白沫,倒地抽搐,待口中白沫變成血沫,便徹底沒了呼吸。

“傷者何在?”州丞詢問手下的人。

“回稟大人,沒,沒有傷者。”

沒有傷患,隻有死者與生者。

“賊人好生歹毒!”

州丞命仵作驗屍,得出的結果,是中毒。

這毒要的便是人的性命,不知來曆,不知稱謂,甚至不知何人所下。

州丞回到府中,大發雷霆,“什麽線索業務,難道是鬼下的不成!”

地下的官吏唯唯諾諾,縮成一團。

事情陷如僵局,朝願上前告辭,帶著殷燃先行離去。

誰也不曾想,好好的一場濟災,經演變成了若幹個殺人命案。

還沒有結束,海豐城中仍舊不斷有人死去,一時間人人惶惶,曾經花團錦簇的臨海邊城,在天災人禍麵前變得死氣沉沉,了無生機。

“我們就這麽走了嗎?”殷燃不放心地看向官府。

“如今州丞一籌莫展,我們縱是待在那裏,也幫不上什麽忙。倒不如回去。”

“你是說?”殷燃隱約明白了朝願話中的意思,“你懷疑是倭人?”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是了,賊心不死,卷土再來不是沒有可能,下毒之人如此喪心病狂,除了滅絕人性的倭寇,還能有誰呢?

二人剛一至朝府,駱嗔便應了上來。

“將軍,軍中出事了。”

又是出事……果真是禍不單行。

暗處之人到底為何而來?殷燃擔憂地看著朝願。

朝願問道:“軍中如何?”

“將軍和殷姑娘走後不久,軍中便來人稟報,說是在軍營水井之中,發現了死耗子,不止一隻……”

“如今有多少兵士飲用?”總是朝願,亦是失去了往日的風輕雲淡,眉頭皺成一團。

“不,不計其數……”駱嗔戰戰兢兢地回答,不敢看他。

“荒謬!”朝願大怒,吩咐道,“立即派遣醫士前往軍中診治,同時請諸位醫士配藥,防患於未然,定要確保我海豐軍上下無虞!”

駱嗔領命自去。

朝願亦是上馬欲前往軍營查探,調轉馬頭之際,對殷燃道:“你等我回來。”

朝願離開,殷燃跑進了朝府當中,將任夢長從**揪起。

“喂喂喂,你擔心點,我可是病患。”任夢長扯開殷燃的手,整了整領子。

“海豐軍出事了,你且隨我去看看。”

“可是……”

“可是什麽,人命關天!”殷燃一把拽過任夢長,一路行至馬廄,示意任夢長上馬。

“我傷還沒好呢,怎可騎馬奔波。”

“那我來帶你。”殷燃跨上馬背,衝任夢長伸出手來。

任夢長無奈地向上瞅了她一眼,認命地伸手任殷燃將他拉上高頭大馬,絕塵而去。

海豐軍駐紮在城外海邊,此時軍中之中已經是嗷嚎聲一片,有人嘔吐不止,有人腹大如鼓,哀嚎聲不斷。

朝願立在傷病營長之前,眺望著遠方。

“朝願,我帶了任夢長幫忙。”殷燃氣喘籲籲地跑至他跟前。

朝願轉身,躬身行禮,“還請任醫士救我海豐軍上下性命!”

任夢長後退兩步,幹笑道:“何必行此大禮。懸壺濟世,治病救人,本就是大夢閣職責所在,海豐軍如此,我當然是義不容辭。”

說罷,一瘸一拐地掀開簾子進了傷兵營。

“朝願……”殷燃喚了一聲,上前握住那人的手,沒來由地,她感到心慌。

“隻怕這次沒這麽簡單。”朝願勉強扯出一抹笑,“總有辦法的。”

笑還不如不笑,殷燃指尖按在他的臉頰之上,拉下他拚命上揚的唇角,“笑得比哭還難看。”

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累了就靠一靠,我很可靠的。”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朝願歎了一聲,果真彎下了腰,將頭擱在她的肩膀之上。

四下無人,隻有日暮,海浪,隻有二人相依。

如果沒有人煞風景的話……

“我是不是出來得不是時候?”任夢長掀開練習,訕笑。

殷燃與朝願急忙分開,朝願耳尖著火,強作鎮定,“任醫師情況如何?”

“幸好發現得及時,帶我配副湯藥混合在水中服下,四到五日也便好了。”

殷燃籲了口氣,“萬幸萬幸。”

擔憂海豐軍況,朝願便在軍營之中住下,殷燃見狀,便要留下來陪他。

軍中艱苦,可哪裏拗得過,也隻好隨她去了。

朝願正在營帳之中看著海域圖,殷燃掀開簾子走進來,帳中無風,悶熱非常,朝願身處其中,恍若未覺。

“你在忙麽?”殷燃走至他跟前。

朝願將目光從卷軸上移開,輕輕放在殷燃身上,“左右無事,便看看海域圖,想想倭人。”

“你餓不餓,晚間你都沒怎麽吃。”

“倒不是很餓。”

“那是你餓得麻木了。”殷燃拉著他便走。

海風吹拂,吹走白日殘留的炎熱,海岸之上,跳躍著一小簇火苗,一頭小臂長的魚被烤得外焦裏嫩,香氣陣陣飄搖而來。

朝願微微怔愣,一時間竟不知作何言語。

殷燃扯了扯他的衣袖,歪頭道:“怎麽,傻了?”

“給我的?”

“當然。”殷燃拉著朝願上前坐下。

“月亮又變圓了。”她雙手支撐著下巴,遙望著天幕之上懸掛的銀盤。

朝願在一旁熟練啃吃著魚,殷燃偷偷看著他,沒想到被抓了個正著。朝願與她對視,神色當中透著難得一見的天真,腮幫子被撐得鼓鼓囊囊,嘴邊沾著油腥,以及細碎的魚肉。

不知怎的,殷燃想到了另一個人,她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朝願,反正也被發現了,索性光明正大的看,朝願被她看得羞赧,眼睫快速地煽動,似竹葉遇風。

殷燃道:“你不用忍著,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吧。”

朝願被她說得一愣,“什,什麽?”

“吃魚啊,”殷燃用眼神示意,“你不是很喜歡剔出一整根骨頭麽?不用不好意思。”

“誰與你說的?”

“朝願啊,”殷燃答道,“哦,我說的是你失憶的時候,說你有這個癖好,但是一直忍著。”

朝願聽了當即想休書一封將那人臭罵一頓。

他冷哼一聲,“那是他不為人知的癖好,可不是我的。”

殷燃朗笑幾聲,“這不是很好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生氣便是生氣,歡喜便是歡喜。事事藏在心裏,久而久之,便將心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是啊,可是我不能。”朝願與她靠在一處,“你可以連帶著我那一份,用力難過,用力歡喜,用力地過活麽?”

替我去看看山河無限,連帶著我那一份去快意恩仇。

殷燃低頭在沙地上描畫,身體龐大宛若孤島,那是他們當日在海上看到的大魚。

朝願說,那是鯨。

殷燃問:“你說,它也有守護的使命麽?守護著碧海之下的萬千生靈?”

朝願道:“或許是吧。海為水王,鯨為龍宮。一鯨落,萬物生。”

“難道隻能如此麽?”殷燃不信。

“這便是命數吧。”

“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