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裏開外,便是彤州城。
那裏是雲遠的地盤,至少可以找到一個歇腳療傷的地方。
馬車在山路上疾馳,兩邊野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夜幕降臨,殺機暗藏。
風打在她的臉上,她卻沒有感覺,失去了一切感知,不知疲倦,不知膽怯,隻有向前。
彤州城門已閉,好在她有當初雲遠給予的令牌,守門將領借著火光狐疑地看了許久,最終還是抬手放行。
大戰在即,城中宵禁更加嚴格,殷燃駕駛著馬車,未走幾步便被發現。
“前方何人,停下馬車!”寂靜無人的街道,軍士大喝一聲,遠處人家燈火未亮,秋風濃濃,零星幾聲犬吠傳來。
殷燃下了馬車接受盤查,將屬於雲遠的令牌再次遞了出去。
軍士拿在手中看了一眼,複又還給她,“跟我走。”
“啊?”眼下的情況與殷燃設想的不同,她原以為會和進城門一樣順利,“官爺,這是去,去哪兒?”
她堆著笑,試探地問道。
“哪兒那麽多廢話,跟著走便是。”軍官凶悍,毫不留情。
殷燃看了眼馬車,灰溜溜地跟在軍士後頭。
走街串巷,目的地卻是州府。
殷燃眼睛倏而一亮,原來是直接帶他們去見雲遠呀。
“勞煩軍爺,還特地送我們過來。”她上前抱拳致謝。
那軍士瞥了她一眼,並不答話,不多時一隊官兵出來,全副武裝,將馬車團團圍住。
“爾等宵禁之後仍在街上行走,已犯了律令,暫且關押,等候裁定。”
殷燃暗中撫上天問劍,麵上仍是帶笑,“這怕是有什麽誤會,我有州丞令牌,我們……”
“奉成王殿下之命執行公務,”殷燃的話被粗暴打斷,軍士向空中抱拳以示尊敬,“冤屈與否,殿下自會定奪。若不束手就擒,當以敵寇從重論處!”
殷燃咬牙,最終還是悻悻地放下了手,任由那些人將她捆縛起來。她自己是可以脫身,可朝願與任夢長,怕是再經不起半點奔波。
當天夜裏,三人被打入大牢。
官府大牢,分男牢與女牢,殷燃被單獨關押,不知任夢長與朝願到底如何。
天問劍被人卸下,她手無寸鐵,將真氣凝聚於掌心之上,用力在牢門上一拍,沉重的鎖鏈發出極大的聲響,引來了凶神惡煞的獄卒。
“還不老實,皮癢癢了是吧!”
一頓恐嚇,殷燃不欲打草驚蛇,強按捺下心頭焦慮,盤坐在地上。
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鎖鏈清脆的聲響,殷燃從入定之中醒來,一睜眼,便看見雲遠站在牢門之外。
“謝天謝地!”殷燃驚喜地站起身來,“你終於來了!”
雲遠眉眼淡淡,即便是重逢也衝不散心中的愁緒。
未等殷燃開口,雲遠便說道:“定海侯與任夢長那邊,我已經派人前往牢中醫治。”
殷燃鬆了一口氣,問道:“眼下他們情況如何?”
“從傷情與病情來看,暫時沒有性命之憂。”
“那從其他方麵來看呢?”殷燃敏銳地察覺到了雲遠的言外之意。
“朝不保夕。”
“怎會如此?”殷燃抬頭看了眼窗子,窗子設在高出,狹小非常,隻有一縷陽光透進來,照在她腳下,隻留下一寸光明。
“如今的彤州,已經是成王的天下了。”
“你這話何意,冀柏笙呢?”
“昭王殿下已經被軟禁起來,明日就要起程。”雲遠說得平靜。
“起程去哪裏?袞州嗎?”
袞州是昭王封地,殷燃猜想,是不是他與成王兩個在彤州城裏鬥來鬥去,最終敗下陣來,被成王一腳踢回了袞州?
雲遠搖了搖頭,道:“比這個更糟。齊石叛軍有萬俟百裏遲的軍隊支持,與龍衛軍在彤州郊外數次交戰,皆大獲全勝,龍衛軍士氣萎靡,一蹶不振。在朝廷問罪之前,成王奏本一章,送至禦前,提出與大漠議和。”
“議和?虧他想得出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殷燃隻覺從頭到腳被人用冷水澆了個透徹,“是要割地?還是要賠款。”
“寧王提議,讓昭王入大漠為質,大聖朝每歲給大漠白銀十萬,糧食萬石……”
“皇上答應了?”
雲遠輕輕頷首,“聖上允諾,且準許昭王帶親眷入大漠。”
攜親眷同入大漠,這是做好了讓昭王老死大漠的打算了?
殷燃冷笑連連,歎了一聲,“最是無情帝王家。”
冀柏笙曾經以她一身修為飼蠱,救了銘宗皇帝一命,現在看來,救命之恩又如何,照樣棄如敝履。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冀柏笙何等聰明,韜光養晦,飽讀詩書,胸有城府,最終也還是淪為棄子。
“為什麽是他?”殷燃惘然問道,“那麽多皇子,為什麽是他?”
“賢王聲名遠揚,朝堂之上支持者甚多,臥榻之上豈容他人鼾睡?此為其一;
昭王帶兵出征,與齊石、萬俟百裏遲交戰數載,殺其麾下將士無數,二人恨不得生啖其肉,送昭王為質,可顯議和誠意。此為其二;
昭王母妃早逝,母族並不顯赫,在京城之中根基並不算深厚,少他一人,大聖亦不會後繼無人。此為其三。你可看得明白?”
殷燃道:“我明白,不過是世人捧高踩低,明哲保身。選擇冀柏笙,不過是因為他可以犧牲,也犧牲得起。”
“就是如此。”雲遠將手上的包袱遞給殷燃,“如今彤州城上下皆由寧王一人說了算,我護不住你,隻能盡綿薄之力,送你離開。”
殷燃驟然縮回想要接住包袱的手,後退一步,“我不走!我走了……你們當如何。朝願與任夢長還在這裏。”
室內太過黑暗,襯得雲遠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層蒙蒙的灰色,“成王隻手遮天,他們出不去的殷燃!”
殷燃愈發狂躁,“王權富貴,他們自己爭去,與他們二人何幹!”
“太常殷氏在昭王麾下,與三不盟來往甚密,此為任夢長之罪,而定海侯……”雲遠沉吟片刻還是說道,“他的出現便是原罪。”
“所以他必死無疑?”殷燃聲音顫顫,接著道,“甚至沒有資格死在戰場之上?”
雲遠用沉默應對,隻是將包袱推給殷燃,“你是江湖人,別管這些事了,到江湖裏去,快活一生,不好麽!”
殷燃打開包袱,裏麵有幾身男裝、飽滿的荷包、假的身份,還有她的天問劍,她垂眸看了半晌,複又看著雲遠,反問道:“你為何讀書?”
雲遠被她問得一愣,也還是回答道:“自然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每一個讀書人的最高理想。”
殷燃點頭,回答道:“讀書人有氣節,劍客亦有劍意。”
包袱之中,她隻拿了天問,“我不走,但是要離開這裏。”
“可你又能做些什麽呢?”
雲遠揪心,從他有表字開始,他便注定要與這彤州城榮辱與共,存亡相依,即便殉城而去,亦是九死無悔。
可大義之下,亦有私情,唯有殷燃,這個給他取名為佑安的人,他希望她能免於戰火,逍遙一生。
君王守社稷,將軍死戰場,官吏定四方,劍客亦有劍客的使命。
殷燃暢然一笑,道:“我能做的,多了去了。”
雲遠無法,唯有成全。
牢房之中,任夢長與朝願一左一右,靠在牆邊。
劫後餘生,任夢長衝朝願笑了笑,牽動傷口,又是一陣齜牙咧嘴。
“哎呦!”他故意大叫出聲,吸引朝願的注意。
朝願披著一件厚外衫,正默默翻看一直貼身藏於懷中的書冊。
許是事發突然,朝願隻來得及記下他擅離海豐的事情,至於接下來的,他不得而知。
包括現在,他為何身陷囹圄,還和任夢長一道。
“你有沒有什麽想問我的?”任夢長湊近了一些。
“沒有。”他回答得生硬。
任夢長被噎了一下,還未開口,牢房外又是一陣**。
一年輕女子站在牢門之外,眉目清麗,帶著久居上位的矜貴與傲然,尖尖的下巴一抬,指著朝願,“將此人給本公主拖出來!”
若是另一個朝願在,便可認出眼前的女子正是那夜在小定山莊,給他下藥未遂的阿若,可現在,這個朝願又占據了主導,還沒來得及知道。
公主有令,豈敢不從,兩個身強力壯的獄卒將朝願粗暴地拖出來,綁在行刑的木架之上。
朝願咳了兩聲,冷冷看著阿若。
“你看什麽?如今本公主並不是非你不可,我阿兄已經上書父王,取消了我們的婚事!”
朝願了然,“原來是公主。”
他這副雲淡風輕的態度再一次激怒了阿若,不論置身何地,他眼裏始終沒有她這個公主。
簡直奇恥大辱,阿若道:“還等著做什麽,給我打!”
獄卒身份低微,並不知朝願身份,隻道他是惹惱了公主的倒黴蛋,為了討好公主,下了十分的力氣。
不多時,朝願便皮開肉綻,昏昏沉沉。
阿若還嫌不夠,訓斥行刑之人,“你們領我皇家俸祿,難道就這點本事麽!”
獄卒告罪,索性棄了鞭子,走至一旁拿起燒得通紅的烙鐵,對著阿若躬身諂媚笑道:“公主想燒他哪裏,告訴小的,保管皮開肉綻,燙出骨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