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就要動身麽?”殷燃問任夢長道。

鳳喈自去清點人馬,任夢長與殷燃一道牽馬同行,“如今成王身死,獵雲宗群龍無首,我與鳳喈合計,與其任由獵雲總就此消失,倒不如收為己用,吸納進三不盟中。當然了,若有想要離去者,也會給其盤纏,送其歸家。”

殷燃點頭,“三不盟就此壯大,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也算是好事一樁。隻是還有一事,希望你萬萬以實相告,”殷燃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問道,“朝願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任夢長歎了一聲,望向殷燃,斟酌再三,還是道:“方才朝願為了平複彤州之亂,找我要了激發內力的補藥,可是藥三分毒,他如今這身子本就是紙糊的一般,服用了這藥,短時間內也許會功力大增,可一旦藥效過了,那便是……油盡燈枯,再無回天之力……”

殷燃駐足,道:“我不信。”

“快些回去吧。”任夢長低聲道,“多過一刻,便少一刻。”

殷燃握著韁繩的手顫了顫,她笑著說道:“我不信。”

可還是翻身上馬,匆匆道了聲,“就此別過。”

她想,朝願怎麽會死呢?海上的倭寇還未驅逐,海豐城還是亂作一團,答應她的,大漠馬蘭還未看,他怎麽就如此突然地就要離開呢?

彤州府中,一處廂房,藥香苦澀,彌漫了整間屋子,**的人咳了幾聲,道了聲,“有勞大夫。”

房門被人大力推開,殷燃大步踏了進來,不顧一切地向裏間望去,隻見朝願身披了件厚外衣,麵色蒼白,但精神尚可。

她呼出一口濁氣,走近了些,笑罵了句,“任夢長這廝,又在騙我!”

朝願聞聲望向她,黑瞳是濃重的黑,化也化不開,二人對視,悲傷忽然順著目光傾瀉而出,隨藥香一道,在室內彌散開來。

“任夢長說,你身體不大好了,我就知道他在騙我。”殷燃擠出一抹笑,在床邊坐下。

朝願兩手揪著被子,低下頭去,不敢看她,隻喃喃道:“也許他說的是真的。”

“是你呀,你回來了。”殷燃歎息一聲,似是帶了些水汽。

真是奇妙,她總能第一時間分別出眼前的是哪個朝願。

“對不起。”朝願低聲道。

時至今日,除了抱歉,他亦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的魯莽天真害了海豐軍,他的孱弱害了殷燃,而現在,他命不久矣,隻覺油盡燈枯,真真是見一麵便少一麵了。

除了這三個字,其他千言萬語壓在心頭,在冬天到來之前,便已經凝結成了冰。

“不說對不起。”殷燃握住他的手,“我們自相遇開始,便彼此相依相伴,一路同行才走到今日,不論明日如何,至少今日我們還是在一起。”

“今天天氣正好,我想再問你一次。不求白頭到老,不求生死與共,隻求一心一意一愛人,你願意與我廝守麽?”

這句話她問過不止一次,上一次隻得到了朝願的抱歉,於是她再問一次,放下所有的擔憂、恐懼,問得誠摯而熱烈。

她想,相愛的人總是要在一起的。不論是一年,一天,還是一個時辰。

“不求白頭,不求同生,我心悅你,每時每刻,皆念你。”朝願抬起頭,認真答道。

“那你願意與我成婚麽?”殷燃笑了,眼中晶瑩,是清晨落在花瓣上的朝露。

廿二日,宜嫁娶。

彤州州府張燈結彩,雲遠九死一生,終於撿得一條性命,臥病在床,不能起身,於是將婚禮事宜交托給管事。

婚禮倉促,事急從權,管事臨危受命,翻出了府中全部的紅綢裝點。

無高堂,無賓客,無絲竹,無宴飲。

隻有一對有情人。

“如果他在就好了。”婚房當中,朝願歎了一聲,不無可惜。

殷燃知道,他說的是另一個朝願,那個陪伴她更久的朝願。

“你中有他,他中有你,你們本就是一體,若是你此刻歡喜,想來他亦是能感知得到。”

紅燭悄悄燃燒,紅棗、桂圓、花生灑滿了婚床,隻是新郎、新娘似是調了個位置。

朝願坐著,殷燃站著,剪斷了他們之間連接的紅綢。

他已經病得起不來身了,大紅婚衣空空****地掛在身上,龍鳳呈祥的廣袖自床沿低垂,化成了血紅的江水。

殷燃俯身給了他一個吻,清清淺淺,像是怕弄疼了他。

二人相互依偎,正如之前的每一次。

在寒冷的冬日,在要命的絕境,在訣別前夕,總是帶著冰冷、疼痛,與死亡的陰霾。

今日真是難得的安寧與靜謐。

可歎天意弄人,有情人可相思,卻不可相守,可相守,卻不可長相守。

成王身死,可他的棋局仍在繼續。

如今的局勢,萬俟百裏遲生死不明,已經撤出大聖,齊石兵敗逃竄,卻不知怎地與海上倭寇取得了聯係,集結二者兵力,大舉進犯海豐。

許是因為死在野外,屍身被野獸分食的緣故,成王的死訊朝廷仍未知曉,或者說,已是無暇顧及。

銘宗病危,朝堂後宮亂作一團,黨派之爭已近白熱,鬥得你死我活。

冀柏笙必須要回去,他帶走了全部的龍衛軍。

沒有人能幫助他們,若想城池不破,海豐軍隻能自渡。

可是他們的主帥,正在彤州。

駱嗔帶來了海豐城危機的局勢,懇請朝願立即返回海豐統領全軍。

可他全部的希望,在見到朝願本人的那一刻便就此幻滅。

他從未想到,一向無所不能,算無遺策的將軍,竟然同他的兄長一般,孱弱、病態、死氣沉沉,隱隱顯現出下世的光景來。

粗獷的漢子立在朝願床畔嚎啕大哭。

朝願輕輕斥了聲,“阿嗔,你太吵了。這是我自己選的命,我有憾而無悔。倒是你還有海豐軍的一眾將士們,是我對不住你們。你代我去,將侯府家產散盡,交給每一位為海豐浴血奮戰的將士,讓大家自去吧……”

“將軍!”駱嗔哀嚎一聲,“若大家都散去了,海豐城可怎麽辦,百姓可怎麽辦!”

朝願目光空空,落不到實處,可是唇邊掛笑,盯著木架上的婚衣。

“阿嗔,在成為兵士之前,他們也是百姓,在鎮守城門之前,大家最想要守護的,是自己的小家。上位者不仁,為官者屍位素餐,有才者不能得誌,有誌者不能報國,為了錢財、虛名整個你死我活,這樣的君,這樣的國,不要也罷。讓大家逃命去吧。”

此話如同謀逆,可在這樣的夜晚,生命的最後,他還有什麽不能說,不敢說的呢?

“那朝氏一族世代忠良之命,皆會被一一抹殺,將軍亦是肉體凡胎,怕是要被史冊累累罵名戳得千瘡百孔!”駱嗔聲聲泣血,他是朝願的心腹,是朝願的手足。

他駱氏一族,祖祖輩輩,皆在朝氏一族手下為將,殺倭寇,守國門,忠良之家,史書青名在冊,即便身死!也不願就這樣毀於一旦。

“將軍……”駱嗔雙膝重重著地,似是哀求。

可朝願卻不答,他精力耗盡,已經昏死過去。

“我隨你回去。”殷燃嫁衣未除,行至駱嗔身邊,“我與朝願已經成婚,如今海豐有難,我怎可坐視不理。我,即可代表定海侯。”

“殷姑娘,哦,不不!夫人此話可當真?”

“以劍立誓,非吾身死,不能叫倭寇闖入海豐城門半步。”紅燭閃耀,殷燃眼中清亮無雙。

“既如此,我這就給夫人安排車馬!”

“記得給朝願尋一個寬敞的馬車。”殷燃淡淡吩咐。

駱嗔一腳已經邁出房門,聽見殷燃要帶著朝願遂僵硬地停下,“將軍如今身體孱弱,怕是經不起舟車勞頓。怕是……”

殷燃卻異常堅持,“我要帶著他。”

“是……”

馬車之上鋪著幾張長毛狐裘,還是阻隔不了路途崎嶇顛簸,殷燃在馬車上寸步不離地守著朝願,縱是他一路上昏昏沉沉,清醒的時間極少。

可他隻要一睜眼,便目不轉睛地盯著殷燃,害怕離別不期而至,一別就是永別。

海豐軍自當日海上大敗,戰力已經大不如前,兵臨城下,城門緊閉,卻有一日,一女子縱馬出城。

一身紅衣,銀劍出鞘,孤身一人,暮秋已過,陡然一陣北風,又快又冷卷過她的發梢,初雪飄然而下。

又是一年冬。

海豐軍數萬名將士,盡在城中待命,她命令他們守城不出,自己一人麵對倭寇和叛軍。

齊石在隊列中央,不知何時瞎了一隻眼,僅有的一隻右眼露出凶光,像是要嗜血。

“隻你一人,是嫌死得不夠快麽!”齊石衝她嗬斥道。

殷燃不答,自馬背一躍而上,向齊石陣中飛掠而來。於此同時,她周身忽然迸發出強烈的真氣,將包括齊石在內的數萬名兵士包裹在內,白光朦朧,自外界隻有一團煙霧,看不真切。

她自爆丹田,將全部真氣匯於一劍,一劍定生死,一劍決勝負。

也是在那一刻,蝶憶劍法終得大乘。

就連她的師傅不問道人,亦是不知,蝶憶劍法第七式到底是什麽。

白光之中,殷燃的身影逐漸變得明亮,而後漸漸模糊,她終於明白,若要通悟這第七式——寂杳天地,首先要獻祭的,便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