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舊被關在籠子裏,起先每日還有飯食,到後來,飯食也沒了,囚禁之地陰暗又逼仄,她有時自嘲地想,那些在街市上被小販吆喝叫賣的,倒扣在竹筐中的雞鴨臨死前都要比她好過一些。
一陣陣簫聲順著緊閉的窗戶縫隙中傳出,她知道,夜暮已至,月初東山,外間已是燈火闌珊。
那是戴荷的簫聲,她剛入王府時,這簫聲亦是日日能夠聽見,隻不過當時她被嫉妒蒙蔽,妒恨戴荷一人就分走了昭王所有的寵愛,簫聲聽在耳中亦變得無比刺耳。
而如今,這幾乎是她每日唯一的期盼。
來一個人吧,跟我說說話,哪怕踢我一腳都行……她用頭撞著籠子。
咚……咚……
在黑暗中發出沉重的聲響,便是對這空靈簫聲的唯一回應。
不知是否是她日夜泣血的請求得到了九天諸神的垂憐,緊閉的大門忽而被打開,身著一襲天青色廣袖羅裙的側妃跑了進來。
她從殷燃剛見她時一般,一身素衣,隨雲髻,水晶簪,像清晨薄霧如沙的湖麵。
隻見戴荷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把鑰匙,將囚困她的籠子打開。
“快走,他們要殺你!”
人未來時,她盼人來,人來了,她卻害怕地蜷在角落裏,不敢妄動。
戴荷似是比她還要著急,跑進籠內,不顧她身上髒汙,蠅蟲遍布,一把將她拉起,帶著她一路跑到王府偏門,那裏有一匹馬,還有一個包袱。
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沿途一個守衛也無。
“你走吧,走啊!”
她仍是呆呆傻傻,神誌不清的樣子,戴荷用盡力氣將她拖上馬,馬兒嘶鳴一聲,載著她向遠處奔去。
身體下意識地做出了反應,殷燃在被顛簸下馬之前,用手緊握住韁繩。
夜風習習,頭腦逐漸清明,環顧四周,街市小巷、亭台樓宇皆如往昔,她竟然逃出來了……
這真的不是夢麽?
她抬手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臉頰刺痛。
“不是夢,不是夢!”起先她隻是喃喃自語,隨後竟笑著出了聲,笑聲越來越大,直至淚水流過,哽咽著發不出聲。
那時她便知道,從今以後,她與戴荷的恩怨一筆勾銷,戴荷於她,隻剩下恩情……
開門的手徒然放下,她折返回來,麵對著戴荷,“我記得。但凡我能做到的,你盡管開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想你,去一個地方。”
殷燃想也未想便點頭答應,“好,去什麽地方?”
“叛軍軍營。”
隨著戴荷緩緩吐出的四個字,殷燃內心的驚訝亦是逐漸擴大,“你,你說什麽?”
戴荷輕歎一聲,兩道細眉微微皺起,看著她的目光帶著不淺的愧疚。
她出聲言道:“我知齊石軍中危險,若非無計可施,我亦不會請托於你。”
“我不是懼怕危險,隻是驚訝,說罷,你想讓我去查探些什麽?”
“去查一查齊石背後之人。”
聽了她這話,殷燃心又懸起,戴荷的請托簡直與她來麟州的目的不謀而合,“你都知道些什麽?”
戴荷道:“原本王爺率領的龍衛軍已將齊石叛軍追趕至麟州邊境,可一月之前,叛軍忽然戰力大增,龍衛軍不敵,退守麟州城,麟州其餘郡縣皆被齊石奪回。這其中一定有蹊蹺,然我們派去叛軍中的探子皆是有去無回,直到現在亦是不知其中關竅。”
那齊石背後之人,會不會就是獵雲宗宗族?
殷燃在心中大膽猜測,卻未將此告訴戴荷,隻說道:“那我即刻動身,隻是到時回來,去何處尋你?”
“你去麟州州府即可。”
戴荷將殷燃送出客棧,臨別之際,她又問道:“你那時離開,可曾回了家?”
自然是回去過的,她帶著一身傷痛與雪雨風霜回家,披散著頭發形似乞兒,卻不曾叩開殷府的大門。
直到一輛馬車緩緩停在殷府門前。
一對小少爺從車中下來,麵容雖還未長開,已依稀可見長成時清俊的模樣,琥珀色的眼瞳與殷燃一般無二。
那是她的嫡親弟弟!
“亦實,亦其!”她呼喚著想要靠近,卻被家丁一腳踹翻在地。
“哪裏來的叫花子,滾滾滾……滾遠點!”
“我不是叫花子,是殷氏小姐,是……昭王妃!”
她在地上扭曲地爬動,像是一條從水溝中爬出來的臭蟲,一朝得見天日,醜陋無處遁形。
家丁將她踹得更遠,生怕汙穢之物弄髒二位少爺的衣擺。
“哪來的瘋婆子,還不快快打走!王妃已經薨逝,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打著王妃的旗號招搖撞騙!”
她掙紮得沒了力氣,頹然側躺在地上,目光卻與孿生子交匯在了一處。
他們也不認她……
口中含著血汙,她卻笑了,笑得愴然,笑得癲狂。
隻有馬兒輕輕上前,用溫熱的舌頭舔舐著她。
於是她決定離開,將自己放逐,幹糧已經不多,等幹糧吃完,她就死去吧。
後來呢?後來就渾渾噩噩到了平州,被埋伏在山中的土匪撿回了山寨。
留著絡腮胡子的大當家問她:“你像極了我那死去的妹子,怎麽樣,要不要留下來?”
……
殷燃對戴荷道:“我沒有回去。”
遂騎上馬,絕塵而去。
齊石將叛軍駐紮在離州城不遠處的小梁縣,縣門有重兵把守,無法進出,殷燃趁著夜色飛上城門,往軍營掠去。
縣丞已被殺害,齊石鳩占鵲巢,盤踞在縣衙中。
縣衙後連著縣丞府,此刻卻是燈火通明,在最高的樓台之上,殷燃找到了齊石。
齊石身材矮小,人如其名,像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而真正讓殷燃瞳孔緊縮,不可置信的,是與他並肩而立的男人。
褐色編發齊肩,蜂腰猿臂,腰間一把獸口彎刀。
他怎麽會在這裏?怎麽會是他?
殷燃想過無數過無數次與萬俟百裏遲相逢的場景,卻唯獨想不到,是在此次……
他與麟州叛軍是何等關係,與獵雲宗是什麽關係?
殷燃心亂如麻,腳下便失了輕重,一個趔趄,發出輕微的聲響,化在風裏,卻足以讓萬俟百裏遲警覺。
“什麽人!”他對著空無一人的黑暗厲聲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