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六|李將軍錯認舅,劉氏女詭從夫(三)

金生是個聰明的人,在他門下,知高識低,溫和待人,自內至外沒一個不喜歡他的。他又愈加謹慎,說話也不敢聲高。將軍麵前隻有說他好處的,將軍得意自不必說。卻是金生主意隻要安得身牢,尋個空,便見見妻子,剖訴苦情;亦且妻子隨著別人已經多年,不知他心腹怎麽樣了,也要與他說個倒斷。誰想自廳前一見之後,再不能夠相會。欲要與將軍說那要見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來,反為不美。私下要用些計較通個消息,怎當得閨閣深邃,內外隔絕,再不得一個便處。

日挨一日,不覺已是幾個月了。時值交秋天氣,西風夜起,白露為霜。獨處空房,感歎傷悲,終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這個時節,繡圍錦帳,同人臥起,有甚不快活處?不知心裏還記念著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淒,時刻難過?乃將心事作成一詩道:“好花移入玉欄幹,春色無緣得再看。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霧閣雲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團。”詩成,寫在一張箋約上了,要寄進去與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泄漏了風聲,生出一個計較來,把一件布袍拆開了領線,將詩藏在領內了,外邊仍舊縫好。叫那書房中伏侍的小豎來,說道:“天氣冷了,身上單薄。這件布袍垢穢不堪,你替我拿到裏頭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補一補,好拿來與我穿。”再把出百來個錢與他道:“我央你走走,與你這錢買果兒吃。”小豎見了錢,千歡萬喜,有甚麽推托?拿布袍一徑到裏頭去,交與翠翠道:“外邊劉官人叫拿進來,付與翠娘整理的。”翠娘曉得是丈夫寄進來的,必有緣故,叫他放下了,過一日來拿。小豎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著身的衣服,我多時不與他縫紉了。”眼淚索珠也似的掉將下來。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時,今日特地寄衣與我,決不是為要拆洗,必是甚麽機關在裏麵。”掩了門,把來細細拆將開來。剛拆得領頭,果然一張小小信紙縫在裏麵,卻是一首詩。翠翠將來細讀,一頭讀,一頭哽哽咽咽,隻是流淚。讀罷,哭一聲道:“我的親夫嗬!你怎知我心事來?”噙著眼淚,慢慢把布袍洗補好,也做一詩縫在衣領內了。仍叫小豎拿出來,付與金生。金生接得,拆開衣領看時,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詩。金生拭淚讀其詩道:“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遊龍。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金生讀罷其詩,才曉得翠翠出於不得已,其情已見。又想他把死來相許,料道今生無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傷心,終日鬱悶涕泣,茶飯懶進,遂成痞鬲之疾。

將軍也著了急,屢請醫生調治。又道是心病還須心上醫,你道金生這病可是醫生醫得好的麽?看看日重一日,隻待不起。裏頭翠翠聞知此信,心如刀刺,隻得對將軍說了,要到書房中來看看哥哥的病症。將軍看見病勢已凶,不好阻他,當下依允,翠翠才到得書房中來。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見了。可憐金生在**一絲兩氣,轉動不得。翠翠見了十分傷情,噙著眼淚,將手去扶他的頭起來,低低喚道:“哥哥!掙紥著,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說罷淚如泉湧。金生聽得聲音,撐開雙眼,見是妻子翠翠扶他,長歎一聲道:“妹妹,我不濟事了,難得你出來見這一麵!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裏了,也得瞑目。”便叫翠翠坐在床邊,自家強抬起頭來,枕在翠翠膝上,奄然而逝。

翠翠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報與將軍知道。將軍也著實可憐他,又恐怕苦壞了翠翠,吩咐從厚殯殮。替他在道場山腳下尋得一塊好平坦地麵,將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對將軍說了,自家親去送殯。直看墳塋封閉了,慟哭得幾番死去叫醒,然後回來。自此精神恍惚,坐臥不寧,染成一病。李將軍多方醫救,翠翠心裏巴不得要死,並不肯服藥。展轉床席,將及兩月。一日,請將軍進房來,帶著眼淚對他說道:“妾自從十七歲上拋家相從,已得八載。流離他鄉,眼前並無親人,止有一個哥哥,今又死了。妾病若畢竟不起,切記我言。可將我屍骨埋在哥哥旁邊,庶幾黃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鄉孤鬼,便是將軍不忘賤妾大恩也。”言畢大哭,將軍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閑事縈心,且自將息。說不多幾時,昏沉上來,早已絕氣。將軍慟哭一番,念其臨終叮囑之言,不忍違他,果然將去葬在金生塚旁。可憐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雙,虧得詭認兄妹,死後倒得做一處了!

已後國朝洪武初年,於時張士誠已滅,天下一統,路途平靜。翠翠家裏淮安劉氏有一舊仆到湖州來販絲綿,偶過道場山下,見有一所大房子,綠戶朱門,槐柳掩映。門前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打扮,並肩坐著。仆人道大戶人家家眷,打點遠避而過。忽聽得兩人聲喚,走近前去看時,卻是金生與翠翠。翠翠開口問父母存亡,及鄉裏光景。仆人一一回答已畢,仆人問道:“娘子與郎君離了鄉裏多年,為何到在這裏住家起來?”翠翠道:“起初兵亂時節,我被李將軍擄到這裏;後來郎君遠來尋訪,將軍好意,仍把我歸還郎君,所以就僑居在此了。”仆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書,帶去報與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終日懸望。”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領了這仆人進去,留他吃了晚飯,歇了一夜。明日將出一封書來,叫他多多拜上父母。

仆人謝了,帶了書來到淮安,遞與劉老。此時劉、金兩家久不見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忽見有家書回來,問是湖州寄來的,道兩人見住在湖州了,真個是喜從天降!叫齊了一家骨肉,盡來看這家書。原來是翠翠出名寫的,乃是長篇四六之書。書上寫道:“伏以父生母育,難酬罔極之恩;夫唱婦隨,夙著三從之義。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將傾,楚氛甚惡,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封豕長蛇,互相吞並;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於亂離,乃至瓦全於倉卒。驅馳戰馬,隨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散。良辰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耦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雖應酬而為樂,終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盡甘來。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王敦開閣而放妓。蓬島踐當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春之晚。章台之柳,雖已折於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於前度。將謂瓶沉而簪折,豈期璧返而珠還?殆同玉簫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妓一時配合。天與其便,事非偶然。煎鸞膠而續斷弦,重諧繾綣;托魚腹而傳尺素,謹致叮嚀。未奉甘旨,先此申複。”讀罷,大家歡喜。劉老向仆人道:“你記得那裏住的去處否?”仆人道:“好大房子!我在裏頭歇了一夜,打發了家書來的,怎不記得?”劉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會一會他夫妻來。

當下劉老收拾盤纏,別了家裏,一同仆人徑奔湖州。仆人領至道場山下前日留宿之處,隻叫聲奇怪,連房屋影響多沒有,那裏說起高堂大廈?惟有些野草荒煙,狐蹤兔跡。茂林之中,兩個墳堆相連。劉老道:“莫不錯了?”仆人道:“前日分明在此,與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飯,苕溪中鮮鯽魚,烏程的酒。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會得錯?”

正疑怪間,恰好有一個老僧杖錫而來。劉老與仆人問道:“老師父,前日此處有所大房子,有個金官人同一個劉娘子在裏邊居住,今如何不見了?”老僧道:“此乃李將軍所葬劉生與翠翠兄妹兩人之墳,那有什麽房子來?敢是見鬼了!”劉老道:“見有寫的家書寄來,故此相尋。今家書見在,豈有是鬼之理?”急在纏帶裏摸出家書來一看,乃是一幅白紙,才曉得果然是鬼。這裏正是他墳墓,因問老僧道:“適間所言李將軍何在?我好去問他詳細。”老僧道:“李將軍是張士誠部下的,已為天朝誅滅,骨頭不知落在那裏了,怎得有這樣墳土堆埋呢,你到何處尋去?”劉老見說,知是二人已死,不覺大慟,對著墳墓道:“我的兒!你把一封書賺我千裏遠來,本是要我見一麵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們卻潛蹤隱跡,沒處追尋,叫我怎生過得!我與你父女之情,人鬼可以無間。你若有靈,千萬見我一見,放下我的心罷!”老僧道:“老檀越不必傷悲。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時得相見。老僧禪舍去此不遠,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間露立不便,且到禪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與他討個消息回你,何如?”劉老道:“如此,極感老師父指點。”遂同仆人隨了老僧,行不上半裏,到了禪舍中。老僧將素齋與他主仆吃用,收拾房臥安頓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劉老進得禪房,正要上床,忽聽得門響處,一對少年的夫妻走到麵前。仔細看來,正是翠翠與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轉,說不出話來。劉老也揮著眼淚,撫摸著翠翠道:“兒,你有說話隻管說來。”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亂兵。忍恥偷生,離鄉背井。叫天無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棄,特來相訪,托名兄妹,暫得相見。隔絕夫婦,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兒亦繼沒。猶喜許我附葬,今得魂魄相依。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兒與金郎生雖異處,死卻同歸。兒願已畢,父母勿以為念。”劉老聽罷,哭道:“我今來此,隻道你夫妻還在,要與你們同回故鄉。今卻雙雙去世,我明日隻得取汝骸骨歸去,遷於先壟之下,也不辜負我來這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顧念雙親,寄此一書。今承父親遠至,足見慈愛。故不避幽冥,敢與金郎同來相見。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遷骨之命,斷不敢從。”劉老道:“卻是為何?”翠翠道:“兒生前不得侍奉親闈,死後也該依傍祖壟。隻是**尚靜,不宜勞擾。況且在此溪山秀麗,草木榮華,又與金郎同棲一處。因近禪室,時聞妙理。不久就與金郎托生,重為夫婦。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說了。”抱住劉老,放聲大哭。寺裏鍾鳴,忽然散去。

劉老哭將醒來,乃是南柯一夢。老僧走到麵前道:“夜來有所見否?”劉老一一述其夢中之言。老僧道:“賢女輩精靈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見得如此明白,也不必傷悲了。”劉老再三謝別了老僧。一同仆人到城市中,辦了些牲醴酒饌,重到墓間澆奠一番,哭了一場,返棹歸淮安去了。

到今道場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為佳話。此乃生前隔別,死後成雙,猶自心願滿足,顯出這許多靈異來,真乃是情之所鍾也。有詩為證:連理何須一處栽?多情隻願死同埋。試看金翠當年事,憒憒將軍更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