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挑好聽的說,還是揀的,按他那說法,好像可大道都是孩子,要是都能揀著孩子,誰也不用費事養了,怪遭罪的——”舅媽的嘴角大幅度地上揚。“不管是不是揀的,袁濤那孩子除了淘氣還是挺仁義的。”母親的眼神兒裏帶著乞求,好像袁濤是她的孩子。“就你信他的話,袁濤指定是老袁頭在外麵撒的種,老袁太太像頭豬根本不能生養,整不好那個丫頭都不是好道來的——”母親不敢再接舅媽的話茬兒,低下頭繼續打袼褙(把一塊塊舊布用糨糊粘上,曬幹後做鞋底)。
撂下飯碗,袁爺爺抹了一把臉對袁奶奶說:“先別收拾桌子,咱們上外頭涼快涼快,熱得頭暈。”袁爺爺臨出門時還沒忘端著掛了一層厚厚茶堿的大白茶缸子,他坐在門口噝溜噝溜地喝茶,眼睛始終盯著和一群孩子玩“戰鬥”的袁濤。袁奶奶氣喘籲籲地搖著蒲扇,“別把眼睛掉進去,瞅你把咱孫子慣得……”一連貫的說話使袁奶奶喘不上氣,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袁奶奶費勁地彎下水桶般的腰,呸呸地吐咳嗽出來的汙穢。袁爺爺趕緊站起來為袁奶奶捶背,“好、好,慣你行了吧!”袁奶奶想說什麽又是一陣喘,她雙手拄著地呼哧呼哧的樣子像一個大黑熊,從來不離手的蒲扇也扔在地上。“要是我死了,誰管你啊?”袁奶奶擔憂地看著袁爺爺。“不會,你不會死。”袁爺爺看都不看袁奶奶。“那、那可說不定,我這是啥體格,有今沒明兒——”袁奶奶咳嗽得說不下去了。“瞅你人長得像一口大缸,可你這心眼兒頂多能爬過一個小螞蟻。活得好好的,老死啊、死呀的。就是沒你了,我不還有女兒和孫子嗎?”袁爺爺嘻嘻地笑著。“那行,我就心眼兒大點,陪你活著!滿堂兒女也不如半路夫妻,再說咱們是從小的夫妻——”袁奶奶喘得說不下去了,但她還是沒忘了剜一眼老伴。
袁爺爺和袁奶奶的眼神兒像一縷溫暖的燭光,始終跟著他們的孫子。
正在瘋玩的孩子們突然滾作一團,開始,袁爺爺還在笑。笑著笑著覺著不對勁了,是袁濤和小夥伴打起來了。
“李國他媽說的,你就不是你爺揀的,你爺在外麵養小老婆……”
袁濤像小老虎一樣,把那個說他的孩子壓在了身下。袁爺爺扔下茶缸子幾步衝過去拽孫子——孩子們亂作一團,袁爺爺好不容易連拉帶抱地把孫子扛到肩上。袁奶奶氣得全身發抖,“作、作孽呀,連一個小孩子都不放過——”她喘憋得臉色青紫。
母親聽到袁奶奶上氣不接下氣的號啕聲,她趁著舅媽沒看見,幾步跑到袁奶奶家。
袁奶奶拉著母親的手,鼻涕眼淚抹得滿臉,大聲小氣地數落 :“這個挨千刀的,咧個大嘴整天講究別人家的事兒,就你家的老爺們好,一點都不留後路,將來你家孩子……”
母親為袁奶奶捶後背。袁奶奶一陣劇烈咳嗽後,哇哇地吐了一地。母親為她端水,漱了嘴後,袁奶奶靠著牆坐在炕頭上長籲短歎地對母親講起了孫子……
還是袁爺爺在供銷社趕馬車的時候。那天,他起大早去縣裏拉貨。剛拐進小市場,被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拽一下,袁爺爺嚇一跳,他低頭一看,是人,還是個女人。袁爺爺本能地往後退了一下,問:“你幹啥?”“大哥,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家就、就一個閨女,就把這孩子拉扯大吧,將來你老了說不定還能指上他,我實在是沒臉、沒——”於是,一團小布包就到了袁爺爺的懷裏。袁爺爺愣怔地看著跑遠了的女人,再看看懷裏的東西,裝好了車趕緊回家。袁奶奶小心翼翼地在炕頭上打開布包,是個小子,小眼睛嘰裏咕嚕還看著他們。袁爺爺和袁奶奶歡喜得不知道咋辦才好,他們決定把這個孩子養大。給他起名袁濤。袁爺爺和袁奶奶猜想:“這個孩子可能是城裏知青的私生子。”為了不讓別人知道袁濤的身世,袁爺爺帶著一家人搬到這個院子裏。
母親平靜地看著袁奶奶,並為她輕輕地揉著太陽穴。袁奶奶享受著母親的輕撫,打開了話匣子。她告訴母親,她和袁爺爺是私奔成親的,女兒也是她生的——
袁奶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娘家姓周。袁奶奶娘是大太太,進門的第二年,生下袁奶奶。一看是個丫頭,袁奶奶的奶奶的臉像抹了鍋底灰,整天黑著不給袁奶奶娘好看。開始,袁奶奶娘還暗地裏哭過幾回。後來,她自個就想開了。“別看第一胎生丫頭,明年準生一個胖小子,後年再生一個,他們早晚得老,看到時候誰瞅誰的臉子——哼!”袁奶奶娘對自己的前景看好,就不去管公婆的臉色是否好看,隻顧大吃大睡起來。袁奶奶娘的理論是:養好了身子明年好生大胖小子。心一寬,袁奶奶娘身上的肉就日夜飆升。滿月,袁奶奶娘走路都呼哧呼哧的。“生個丫頭你就胖成這樣,要是生個小子還不成咱們家圈裏那頭年豬!”月子裏,袁奶奶爹饞貓似的在袁奶奶娘的肚皮上揪一把。
“哼——”袁奶奶的奶奶氣得哼出了聲。袁奶奶爹嚇得一吐舌頭。
半年、一年……都兩個年頭了,不管袁奶奶爹怎麽努力,袁奶奶娘除了長肉,肚子再也沒鼓。袁奶奶娘像熱鍋上的螞蟻,眼看婆婆的臉色又掛了一層霜,肚子再不鼓起來,在這個家的地位也要不保。袁奶奶娘到處燒香磕頭,還大碗地喝藥——袁奶奶爹弄不明白:“咋就變成了騾子,都快把藥架子吃倒了,除了瘋狂地長肉,就是種不上孩子。吃藥的錢,那可是好幾坰小麥呦——”
袁奶奶的奶奶整日在兒子麵前嘮叨:“娶了一個不下蛋的雞不說,還整回一個敗家子兒……”聽著娘的話,袁奶奶爹對無影的兒子失去了信心,倒是對眼前的小麥心疼起來。袁奶奶爹越想心裏越窩火,他一巴掌打翻了袁奶奶娘正喝著的藥碗,再也不讓袁奶奶娘吃藥。袁奶奶娘斷了藥之後,也失去了袁奶奶爹的眼神兒,更別說炕頭上被窩裏的親昵。袁奶奶娘知道自個理虧,就主動把手伸過去——從袁奶奶爹的臉上一直摩挲到肚皮,還要再繼續摸下去——
“摸索啥?囊囊膪趕上老母豬的厚了,整個竹竿子都插不到底兒,白費我的力氣……”袁奶奶被爹嚇得大哭,袁奶奶娘顧不上被摔過來的手,急忙摟住女兒,把臉埋在女兒的懷裏抽泣。她邊拍著女兒睡覺邊在心裏跟女兒訴說自己的委屈:“快點兒,讓媽再給你生個弟弟吧,要不然我就給你改名,叫你代弟、不,叫招弟——”袁奶奶娘在心裏乞求著女兒,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好像她生不生兒子是女兒說了算。袁奶奶娘又抽抽咽咽地哭起來——沒一會兒,袁奶奶爹就鼾聲如雷。袁奶奶娘常常在半夜裏扯著自己稀鬆的肚皮哀叫:“你咋吃了那些‘麥子’還不見鼓起來呀?啊?啊?”袁奶奶娘白天看著婆婆的臉色,晚上忍受著被丈夫冷落的煎熬,人雖然胖,但一臉菜色。袁奶奶娘整日地唉聲歎氣,夜深人靜的夜裏她揪著自己的肚皮審問。袁奶奶娘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袁奶奶在爹的不屑中,在娘的自責中,一天天地長大,一晃就四歲多了。她對爹格外地親近,整日撒著歡地圍著爹叫個不停。開始,袁奶奶爹沒在意,一個黃毛丫頭有啥好?聽著、聽著,袁奶奶爹驚訝了,像是聽到了百靈鳥的叫聲,那聲音清透,朗潤,他從來沒聽見過這麽好聽的聲音。他不由得扭頭看一眼這個蹬蹬亂跑的小丫頭。這一看不要緊,爹從心裏愛上了女兒。那眉那眼絕對是自己的翻版,爹就把袁奶奶摟進懷裏稀罕起來。
俗話說,母子連心父子天性。袁奶奶在爹的懷裏撒起嬌來,胖乎乎的小手摸爹下巴上剛硬的胡子茬兒,揪爹的鼻子,還把小手指插進爹的鼻孔裏。哈欠、哈欠——看著爹像一個大老虎似的打出了鼻涕、眼淚,袁奶奶咯咯地笑個不停,爹就更加歡喜起來。“這孩子有福!”爹由衷地誇讚女兒。看到男人的臉上有了樂模樣兒,袁奶奶娘臉上也有了笑容,她暗地裏直抹眼淚。“都是我姑娘,給我帶來的福啊!”
袁奶奶娘愛捯飭(收拾打扮)了,晚上早早睡下給男人的被窩焐熱,眼巴巴地等著男人上炕。男人每天都要查看牲口棚,糧食囤、裝雜物的倉棚,等到男人拎著一個火龍繩子進屋,夜已經很深了。袁奶奶娘的眼睛裏熠熠地閃著亮,看著男人脫掉鞋再把綁腿一圈一圈地解下來,當男人把外衣一件件脫掉,露出貼身的家織布褂子,袁奶奶娘的心就嗵嗵地跳起來,像一個新婚的小媳婦兒。看著袁奶奶娘的變化,袁奶奶爹兩眼放光——不由分說地把女人騎到身下,箍得死死的……
可是,炕頭的坯都換過好幾塊了,袁奶奶娘的肚子仍是一潭死水。
袁奶奶的奶奶小話又磕打起來。袁奶奶娘忍著,她想讓自個的肚子說話。袁奶奶娘整日提心吊膽地關注著下身,過了十天,袁奶奶娘大氣都不敢喘,她生怕聲音大了驚動肚子裏的兒子,又過了十天,袁奶奶娘興奮地扶住牆,等氣喘勻了她才小心地挪到屋裏——“她爹,有了!有了——”袁奶奶娘聲音都變調了。“有啥了?你大呼小叫地。”坐在地中央搓繩子的男人瞪著眼睛問。“有、有兒子了!”袁奶奶娘雙手掐在腰上興奮地說。“你咋知道?”袁奶奶爹放下手裏的麻問。“我咋不知道,那個都過十多天了!”袁奶奶娘保守地指著下身說。
“怕又是個謊花兒吧。”袁奶奶的奶奶把水瓢咣當地蹾到鍋台上。葫蘆瓢興奮地轉動起來。
袁奶奶爹趕緊低下頭,繼續搓繩子。
“哼,是不是謊花兒,用不上一個月就知道,看你到時候還說啥?”袁奶奶娘第一次與婆婆明著頂嘴。“再說話,我把你嘴縫上。”袁奶奶爹抖動著手裏的繩子,氣得大吼。看見男人真動了氣,也怕男人用手裏的繩子縫自個的嘴,袁奶奶娘低下頭。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袁奶奶娘身上是沒來,可肚子裏的兒子也沒見動靜。按說,這個肉疙瘩該動了。生過一個孩子,袁奶奶娘積攢了一些經驗,她不免心慌起來。晚上,她摟著男人的脖子哀求:“找個郎中看看,一般小子都懶,興許不愛動。”袁奶奶娘心裏發虛,聲音有點兒膽怯。扛不住女人的軟磨硬泡,袁奶奶爹硬著頭皮請來了郎中。一搭脈。郎中就問:“你今年貴庚?”
“啥貴賤的,你就說這回做的胎是不是小子?”袁奶奶娘急赤白臉地問。
郎中被這個粗魯的女人搶白得臉通紅,一時不知道咋說話,就又問一句,“今年多大歲數?”“你管我多大,你就看看我是不是要有兒子了?”袁奶奶娘頂撞郎中。郎中抽回手說:“什麽兒子?你胖得經血不暢,身子都幹了(指婦女月經失調或絕經)。”
聽了郎中的話,袁奶奶娘半天沒緩過神兒,她拽著郎中的手喊:“不可能,你說,你看錯了,咋能幹?快說,你看錯了——”袁奶奶娘翻著白眼根子跌坐到地上。
袁奶奶的奶奶一甩手走了出去。袁奶奶爹沉默地為郎中打點藥箱,付了錢送郎中走了。
袁奶奶娘病了,躺在炕上好幾天不吃不喝。她認準了自己身子不能幹,指定是婆婆給郎中使了錢,郎中才故意刁難她。婆婆就是想再給她兒子娶一個,讓她在這個屋裏永遠也不得翻身——袁奶奶娘躺在炕上使勁地折磨自己。
自從女兒開始叫爹,袁奶奶爹對生兒子還不是十分熱心。娘要給他娶小的事兒他始終有一搭無一搭。他想,生兒子是早晚的事兒。再說,女人隔三差五地向他報告消息,他活在希望裏。袁奶奶爹有自個的想法,隻要勤勞節儉,有個厚實的家業,兒子來了也會高興。袁奶奶爹一心樸實地幹活,娘的態度對他的影響不是很大。隨著攢下了的家業越來越厚實,可兒子連個影都沒有,他的心也一陣陣地空落過,可他還是堅信自個的女人能生兒子。這回是郎中徹底地擊碎了女人為他編織的夢,看著越來越殷實的家,袁奶奶爹氣憤地罵出了聲:“這個臭娘們!”
再聽袁奶奶叫爹也沒有以往那麽甜了,加上娘整天嘮叨著這麽大的家業連一個繼承人都沒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袁奶奶爹被這樣的話噎得抬不起頭來,他就拿炕上躺著的女人出氣。“不如一頭好母豬,豬一窩還能下個仨倆的。”袁奶奶爹整天氣哼哼地半宿半夜地坐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煙,就是不進袁奶奶娘焐熱的被窩。袁奶奶娘貓在被窩裏暗自掉淚,看著被窩裏像藏著一個癩貓一樣上下地抖動,袁奶奶爹就氣就不打一處來,在鞋底上磕打淨煙鍋裏的煙灰,撩開布簾子走了。
娘再說起給他娶小的事兒,袁奶奶爹低頭默認了。
剛進臘月,家家戶戶開始忙年。蒸幹糧,殺年豬,為過大年辦嚼裹兒。袁奶奶的家忙著一件比過年還重要的大事兒,袁奶奶爹要娶二房。
袁奶奶娘擋不住。姨太太進門那天,袁奶奶娘把一條粗麻繩掛在了房梁上,號啕大哭。“你死吧,嚇唬誰呀?死了就把你扔在荒草甸上喂狼,讓狼扯你的皮,吃你的肉,再生蛆下臢——”袁奶奶的奶奶罵得血淋淋的。袁奶奶娘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果然停止了手裏的動作,受氣總比生蛆下臢被狼吃強,袁奶奶的娘不傻,她沒上吊。
那晚,袁奶奶娘抱著女兒坐在冰涼的炕上哭了整整一夜,她在心裏詛咒男人千刀萬剮,而男人卻在賀喜和詛咒聲中盡了興。第二天,袁奶奶爹還吧唧著嘴回味新進門女人身上的味道。想著想著,袁奶奶爹又一轉身回到屋子裏把新媳婦壓在了身下……自從姨太太進門,一家人又多了一件事,每天都盯著姨太太的肚子,隻不過心情不一樣罷了。袁奶奶爹和袁奶奶的奶奶的心情是一樣的,心裏喜滋滋地看著新媳婦。把好吃的東西往新進門媳婦的碗裏揀,袁奶奶娘垂下頭看著自個的腳尖兒,袁奶奶爹還是心疼姑娘,夾起一塊肥肉往袁奶奶的嘴裏送。
“小丫頭片子吃那麽多好吃的白瞎了,早晚是人家的人——”袁奶奶的奶奶看著滿嘴流油的孫女罵。看到女兒也受氣,袁奶奶娘嚶嚶地哭了起來。“不缺吃不愁穿,你老作啥?”袁奶奶爹瞪著眼睛問。袁奶奶娘抱著女兒跑了出去,能跑到哪裏,還不是跑回自個屋裏悶著。
春天、夏天、秋天,新媳婦好吃好喝供著,養得白白胖胖,就是肚子不見大。
袁奶奶的奶奶的臉又陰了下來。袁奶奶爹大氣都不敢出,隻有袁奶奶不明就裏地屋裏屋外地跑著,爺爺奶奶爹娘地叫。袁奶奶娘得意起來,趁著別人都不在,她就念央兒給新媳婦聽,“還想做個帶把的,連個戴花的都沒養出來。呸,那麽多好吃的還不如喂豬——”已經進門一年的新媳婦知道理虧,大氣都不敢喘。
剛入冬,新媳婦就開始咳嗽起來。懶得連炕都不願下,一到吃飯時,就把好吃的東西往碗裏扒拉,氣得袁奶奶的奶奶把筷子啪地摔在桌上,“真是作孽啊,哪輩子做損了,娶這麽個奸懶饞滑的東西,哇、哇……”
袁奶奶的奶奶罵著罵著竟然大哭起來——
袁奶奶娘趕緊把一塊肥肉夾到婆婆的碗裏,“媽,你吃兩塊!”新媳婦眼睛裏噙著淚水還把嘴塞得鼓鼓囊囊,袁奶奶爹看看娘又瞅瞅倆媳婦,啥也沒說,低下頭把小半碗飯扒拉到嘴裏。過年時,新媳婦還能屋裏屋外幹著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全家人都奇怪,新媳婦咳嗽得直不起腰,但她的臉總是紅撲撲的,這是害得啥病?剛開春,新媳婦就不能下地了,臉瘦得青筋暴留地不說,那臉色再也不紅了,像一片被秋風抽幹的樹葉,隻剩下粗粗細細的紋路了。
婆婆丁剛拱出地皮兒,新媳婦就死了。死的那天早上,她咳出了一二大碗血,人就像被抹了脖子的雞一樣,連一下都沒撲騰,腦袋就耷拉下來。
進門一年才出頭的新媳婦剛死,袁奶奶娘卻像泡在水裏的婆婆丁支棱起來,袁奶奶爹又搬回袁奶奶娘的炕上。
“回廂房住啊,給死鬼守個百天!”袁奶奶娘嘴裏罵著手卻把男人箍得緊緊的。男人也不跟她計較,三下五除二地扒掉了她身上的衣服。沒一會兒,袁奶奶爹就渾身是汗,袁奶奶爹和娘都壓抑著呻吟的聲音,他們生怕驚醒了女兒。等袁奶奶爹從娘的身上滾下來的時候,發現女兒正睜著大眼睛看他們。
“爹,你上我娘身上了,明天我也要騎大馬!”聽了袁奶奶的話,爹和娘笑了。
“快睡覺,明天就把你爹當馬騎!”袁奶奶聽了娘的話果真閉上了眼睛。
“哼,男人都是公豬,有十個女人都不嫌多。”黑暗裏,袁奶奶娘撇著嘴咕噥了一句,滿足地翻過身去。
埋了一個女人,袁奶奶的奶奶下決心再為兒子娶進一房姨太太,“我就不信,咱有的是種子,還愁買不到一塊好地!”袁奶奶的奶奶呸呸地往手心裏吐了幾口唾沫,雙手在頭上摩挲了幾下,就把黑油油的頭發挽成一個疙瘩鬏,再用黑線網罩上,整個人看上去更加精幹。袁奶奶的奶奶拽拽衣襟挎著籃子就要出門——
“糟蹋那些東西幹啥?”袁奶奶的爺爺正坐在牛圈門口刷刷地磨鐮刀,他看袁奶奶的奶奶像鴨子一樣一跩一跩又要為兒子說媳婦去,就小聲地嘀咕。
“哼!你一天就知道幹活,攢下家業給誰?瞅你那窩囊勁兒,你要不是廢物,我得生好幾個兒子,何必這院子裏冷清得像墳塋……”袁奶奶的奶奶惡毒地謾罵著男人,被女人揭到短處,袁奶奶爺爺的腦袋差點塞進褲襠,他低下頭用力地幹著手裏的活。袁奶奶娘看著婆婆的背影,臉上掛了一層灰。她轉身進屋把袁奶奶摟在懷裏,“小閨兒呀,你咋就不會生?加個把兒多好!”袁奶奶用小手為娘揩著眼淚,“不要把兒,不要把兒……”“傻丫頭,這院子快擱不下咱娘倆了——”袁奶奶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唉聲歎氣起來。
傍晚,袁奶奶的奶奶樂顛顛地走進了家門。“妥了,老頭子!是老劉家的四丫頭,也是咱們山東老鄉,那身板兒……”早上還坐在牛圈門口磨鐮刀的老頭子卻躺在外屋地的停屍板上。他再也聽不到女人的說話和罵聲。袁奶奶的奶奶就懵了,剛要問是咋回事,兒子咕咚地跪到她麵前哇哇地哭了起來:“娘,俺爹他、他起了‘羊毛疔’(東北地方病)不到兩個時辰就殪了——”
看到袁奶奶的奶奶漸漸遠去的背影,袁奶奶的爺爺長籲兩口氣。總算磨完了鐮刀,他用大拇指肚兒輕輕地試著刀刃。“還行,夠快!”他甩了兩下鐮刀,帶出呼呼的風聲,他自個滿足地笑了。袁奶奶的爺爺心裏盤算著讓兒子套車,去草甸上割羊草。趁農閑,天還好,把一冬的羊草都割回來,曬幹,垛起來留到冬天喂牲口。“除了那個不行,這個家還不是我一點兒一點兒攢下的——”袁奶奶的爺爺用目光把房前屋後和院子裏外踅摸了一遍,心裏自得起來。剛要叫兒子,肚子一陣絞痛,他一頭栽倒在院子裏哇哇地嘔吐起來。聽見響動,袁奶奶爹跑出來,看見佝僂一團的爹他嚇壞了。他跑過去把爹抱到炕上,一疊聲地問:“爹,你哪疙瘩疼?”爹全身**地哆嗦著,他指著肚子說:“疼、疼、這兒疼——”兒子不由分說地跳上炕替爹揉肚子,爹竟然嗷嗷地大叫起來。袁奶奶爹急忙撒開手不知道咋辦?他在地上轉了幾圈之後,才對嚇得對了眼的女人大吼:“去,燒開水,喂爹喝。”袁奶奶娘激靈一下倒著碎步去抱柴火。鍋裏的水剛吱吱地響邊兒,袁奶奶的爺爺一頭栽到地上,嗷地一聲噴出一口黃湯,黃湯吐沒了,就開始吐綠水,好不容易不吐了,又像一隻大蝦米一樣拉得滿炕滿地都是屎。炕上地下分不清哪是吐的哪是拉的,屋子裏彌漫的空氣都能把人嗆一個大跟頭。袁奶奶爹紮撒著兩隻手在地上來回地轉圈。“去找老張太太,能不能起啥?她會挑,還會截根。”袁奶奶娘怯生生看著男人說。
袁奶奶爹一頭大汗地背著老張太太跑進屋,袁奶奶的爺爺在炕上一口口地倒氣。
老張太太一邊打開黑布包一邊嘀咕,“這大熱天咋還能起這東西?”別在黑布上的銀針閃了一道寒光,袁奶奶爹不禁打了一個寒戰,身上的汗立刻變成冷汗,他想轉過身去。“別躲,把你爹的上衣脫了,先挑前胸再挑後背。”聽老張太太吩咐,袁奶奶爹雙腿跪到炕沿上,哆哆嗦嗦地為爹解開上衣紐襻,爹的胸膛像一塊麵板一樣**出來。老張太太一針紮下去,挑出絲絲縷縷黃色的黏液。紮了五針以後,老張太太拿出一個拔火罐,用火燎一下扣到針眼上。一會兒起下火罐,一股腥臭味直鑽鼻孔。袁奶奶爹看見爹的血竟然是黑的。“瞅瞅,這血都黑了,多懸。”聽老張太太這麽一說,袁奶奶爹懸著心撲通一聲掉下來。袁奶奶娘看了一眼炕上地下攪在一起黑乎乎的東西,幹嘔起來。她怕男人罵她,急忙捂住嘴。老張太太一陣忙活,爹蜷著的腿腳才鬆開。“給他整點兒吃的。”老張太太看著袁奶奶娘說。袁奶奶娘又一溜小跑出去,沒一會兒,她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荷包蛋,袁奶奶的爺爺連眼睛都不睜,再端上來一碗糖水他還是搖搖頭。袁奶奶娘無辜地看著男人。袁奶奶爹俯到爹的耳邊問:“爹,你吃點啥?”爹強睜開眼看了兒子一下,又閉上了。他使勁地喘兩口氣,嘴唇動了起來。袁奶奶爹聽了半天,對老張太太說:“我爹要喝井拔涼水?”老張太太尋思了一會兒,點點頭。袁奶奶爹像聽見聖旨一樣,幾步躥出去,一瓢涼水就端了進來,袁奶奶的爺爺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瓢。袁奶奶爹看著老張太太,滿眼睛都是疑問:“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咋能喝這些水?”老張太太說:“好了!”
袁奶奶爹不放心地看著爹,沒一會兒,爹又疼得扭成了麻花。可是,這回老張太太白忙了大半天,爹還是——“不讓他喝涼水就好了,不喝就——”老張太太嗚咽地說。
“都怪我……”還沒等兒子說完,袁奶奶的奶奶的小腳趔趄地站不住了,袁奶奶娘從後麵把她抱住,她才沒摔倒。袁奶奶的奶奶被兒媳婦扶著坐到鍋台上,號啕大哭起來——袁奶奶拽住娘的衣襟問:“我爺咋躺在門板上了?”袁奶奶娘急忙捂住女兒的眼睛:“別看。”
“你咋就這麽走了,扔下我一個人可怎麽活呀……”聽上去袁奶奶的奶奶不是哭,像在唱歌,隻不過這歌唱得悲涼。
老劉家的四丫頭沒能進門,自從袁奶奶的爺爺去世以後,袁奶奶的奶奶再也沒心情為兒子娶姨太太了,一直病懨懨的,不到一年也死了。
這回袁奶奶娘可抻開腰了。“哼,看你那德行,還想要兒子。”她隻能在心裏暗暗地罵。雖然沒了公婆,她還是懼怕男人。袁奶奶娘屋裏屋外忙活得歡實,男人說話,她還時不時地接上兩句,臉上整天掛著笑。袁奶奶爹還沒從悲痛中走出來,女人得意的嘴臉,他沒放在心上。
袁奶奶就在爹娘長一聲短一聲的呼喚中長大了。
自從爹娘死後,袁奶奶爹就把整個身心都撲到家業上,生兒子的事兒拋到了腦後。袁奶奶爹一個人也忙活不過來,就從東屯子招來一個幫工,名叫鐵鎖,鐵鎖從小就沒了爹娘,鐵鎖的爺爺是和袁奶奶的爺爺一起從山東逃荒過來的,兩家雖然沒住一個屯子,但鐵鎖爺爺活著的時候常有些走動。鐵鎖的爺爺奶奶去世以後,兩家的走動淡了下來,袁奶奶的爺爺和爹都能幹,是個好莊稼把勢,再加上袁奶奶的奶奶勤儉持家,日子一天比一天殷實起來,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男丁。
他們不屑和家境日益破敗的鐵鎖家走動。
鐵鎖是個苦命的孩子。
從鐵鎖記事起,爹的手裏就整天拎著個燒酒壺。正走著路,他會突然間地灌下幾口酒,蠟黃的臉就紅潤起來。走到家他基本是蹭著牆進屋,有時撞在門框上,他會掄起幹瘦的拳頭惡狠狠地把門痛打一頓,直到把自己的手或胳膊打出了血才罵咧咧地住手。然後就勢出溜一下坐到地上,鼾聲響了起來。幾隻蒼蠅飛到鐵鎖爹的眼角上,翹起後腿大嚼眼屎,一隻綠豆蠅在爹微微張開的嘴唇上爬動。噗,爹吐出一口濁氣,綠豆蠅嚇得飛了起來,它圍著爹飛了一圈之後,又試探地飛到爹的嘴邊,飛落幾次,綠豆蠅的膽子大起來。它的兩隻前爪搭在爹的嘴唇上,貪婪地汲吸爹噗出來的唾沫,每吸一口,綠豆蠅的後腿都翹起來踢蹬幾下,那樣子像是在慶祝。爹一吸氣,綠豆蠅被吸進嘴裏,爹幹噦得咳嗽起來——
“咳、咳……呸、呸,想害死我。”爹吐出了綠豆蠅又揮手去砸門。鐵鎖和娘急忙拽爹的手,試圖把他抬進屋裏,爹把娘推個趔趄,鐵鎖也被爹推了跟頭。有時候爹撞到鍋台上,他被鍋裏氤氳的霧氣嚇得倒退好幾步,覷著眼睛看了半天,發現娘蹲在灶坑下燒火,他就薅著娘的頭發打,“賤貨,你想害死老子——”娘抱著頭哀求爹,爹卻不依不饒地追著娘打。鐵鎖從後麵死死地抱住爹的腿,爹踢蹬了兩下沒甩開鐵鎖,就劈頭蓋臉地回過來打鐵鎖,本來都躲到屋旮旯的娘又跑回來跪在地上抱住爹的另一條腿。“他爹,你打我吧,我不跑了——”娘再怎麽哀求,爹都像瘋狗一樣窮凶極惡,娘用身體護住鐵鎖的頭,鐵鎖從娘的腋下拱出腦袋來,在爹的腿上狠勁地咬了一口——爹嗷的一聲鬆開娘倆,頹然地坐在地上,瞪著一雙被酒精燒得血紅的眼睛。娘把鐵鎖摟在懷裏,怕爹打他。而爹隻是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有時,躺在炕上娘也勸爹:“他爹,那酒有啥好喝,不看我也得看看咱兒子,你看咱這個家,吃上頓沒下頓……”娘抽咽地說不下去了。“不喝、不喝酒,我這麽個大‘人參’還不幹巴?”爹把被子踹到腳下,又順勢從枕頭邊拽過酒壺猛喝了一口,扳過還在抽泣的娘……爹不僅把爺爺攢下的家底喝得所剩無幾,還喝得全身發抖,走不動路了。爹就躺在炕上哎呦——打不到鐵鎖娘倆,就把東西往地上撇。十冬臘月,剛糊上的窗戶紙被爹摳開,爹還把撕下來的窗戶紙塞進嘴裏。開始,娘和鐵鎖還從爹的嘴裏往出摳,實在是摳不出來了,娘就摟著鐵鎖哭……
雪花兒一會就從沒有窗戶紙的窗子飛進來,北風把殘破的窗戶紙吹得刷拉刷拉地響,娘怕鐵鎖冷,就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裏。鐵鎖掙開娘,光腳下地拿條麻袋堵在窗戶上,可是人卻不能離開。娘看了看,找來兩段細麻繩,拴住麻袋的兩個角把它吊在窗戶框上。風雪被擋在了外麵。“兒呀,你能知道過日子娘就放心了!”娘又啜泣起來。鐵鎖看著娘咧了一下嘴角,伸手為娘抹去眼淚。他不明白,娘的眼淚為啥老流不完?有時候他真想陪娘一起掉眼淚,可是擠了半天,眼淚沒掉下來,卻憋出了一泡尿——娘把鐵鎖緊緊地摟在懷裏,鐵鎖憋得出不來氣,他就想掙開娘箍著他的胳膊,可是娘一次又一次擁上來,鐵鎖隻好作罷。
“兒呀,讓娘摟你一回吧,沒娘的孩子可憐啊!”娘好像是自言自語。
“我有娘,不可憐。”鐵鎖看著娘說。
“往後你要學會照顧自己,將來娶上媳婦別忘了告訴娘一聲……”娘還是貼在鐵鎖的耳邊自語。鐵鎖不明白娘咋說了這些話,似乎又明白。但鐵鎖不想多想,也想不了那麽多,瞌睡讓他的頭混漿漿的,他一頭紮在娘的懷裏睡了——
鐵鎖半夜起來撒尿,看見娘豎條條地吊在房梁上。
鐵鎖扒拉睡死的爹,爹流著口水楞眉楞眼地看著鐵鎖。“我娘,我娘——”鐵鎖抽泣著用手指著房梁,爹覷著眼睛順著兒子指的方向看——等他終於看清了,嗷地一聲口吐白沫翻倒在炕上,死了。
鐵鎖爹雖然活著的時候招人煩,可是不能看著他臭在炕上,屯子裏的熱心人都過來幫忙。男人女人都可憐鐵鎖娘,幾個女人一合計,她從家拿來一件褂子,她再找來一條像點兒樣的褲子,給鐵鎖娘穿上。她們一邊為鐵鎖娘穿衣服一邊流著眼淚詛咒鐵鎖爹:“要知道他死了,你幹啥尋短見啊?活著他坑你,死了還去禍害你,你陰間陽間都不能消停了……”幾個膽子大的女人站起來踢幾腳鐵鎖爹的屍體。
一夜之間,七歲的鐵鎖成了孤兒。
鐵鎖家在屯子裏沒有親戚,隻有幾家一起從山東逃荒過來的老鄉。爺爺死的早,鐵鎖爹又不務正業,東家借西家挪的,老鄉們都怕了,看見鐵鎖爹老鄉們都躲得遠遠的。可看到成了孤兒的鐵鎖,人們的心又軟了下來。一個屯子裏住著,咋也不忍心看鐵鎖這孩子凍死、餓死。可是都不富裕,平空添一張嘴,半大小子正是吃死老子的時候,擱在誰家也受不了。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沒娘的鐵鎖會來事兒。誰家要是有個啥活鐵鎖就去幫著幹,放羊、放豬、掃院子、摟柴火,趕上午飯吃午飯,趕上晚飯吃晚飯,鐵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盡管鐵鎖饑一頓飽一頓,還是長得結結實實。一晃就十七八歲了,鐵鎖學會了莊稼地裏所有的活。屯子裏殷實的人家都願找鐵鎖幹活,雖然鐵鎖的飯量大,可他力氣也大。而且鐵鎖不像他爹好吃懶做,倒像他爺爺勤勞樸實。屯子裏有女兒的人家都暗中看上了鐵鎖,心裏打定主意等自己的女兒再稍大一點兒找媒人提親。女兒跟了這樣的人,劃算,不但招贅進門一個女婿,還不用花工錢找個好勞力。於是,屯子裏招呼鐵鎖吃飯的人家多起來,鐵鎖從小吃慣了,誰找都去。直到有一天,屯子裏來了一個穿狐狸皮袍子的人,那些想把鐵鎖占為己有的人家才知道沒戲了。這個穿狐狸皮袍子的人就是袁奶奶爹。
他找到鐵鎖說:“都長這麽大了!我是你叔,小時候見過你。”袁奶奶爹端詳著鐵鎖,嘴裏還不斷地感歎,“真是好身板——”
鐵鎖懵懂地看著這個自稱是自個叔的人,鐵鎖還沒見過穿這麽闊氣的叔,他不知道咋辦?就像做錯了事兒的孩子等候大人處置一樣,低頭站在地上。
“跟我走吧,我不知道你爹媽都死了,要是知道我早就來接你了,唉!”袁奶奶爹長歎一聲。
鐵鎖還是不言語。
“你上我那兒保準虧不著,我吃啥你就跟著吃啥,我和你一起下地幹活,晚上你再幫我照看照看牲口,總比你這家吃一頓那家吃一頓的強……”
一聽說有飯吃,鐵鎖才醒悟過來,他結巴地說:“嗯,叔,我、我,願意——”
袁奶奶爹領鐵鎖都走到屯子邊上了,送他們的人還跟在後麵。一些年紀大的爺爺奶奶抹起了眼淚,“這孩子命好,真是前世的造化啊,攤上一個這麽好人家……”
“不是他命好,是他爺爺積德了。”
“他爺爺多行善呐,誰家沒得到過他的幫襯?真是好人有好報,不是不報,是時候沒到,爺養孫嗎!”人們嘁嘁喳喳地議論,也戀戀不舍地對鐵鎖千叮嚀萬囑咐。鐵鎖的眼圈紅了,隻是不會說啥,就使勁地點頭。
鐵鎖來到袁奶奶家,地裏的活院子裏的活很快就適應了,袁奶奶爹歡喜得不知道說啥好,就在晚上幹完活後到下屋和鐵鎖抽煙。兩個人一袋接一袋地抽,偶爾眼光對上了就相互一笑,直抽到月上中天,袁奶奶爹才把煙鍋在鞋底上磕打幾下,走了。袁奶奶爹一走,鐵鎖也把手裏的煙鍋滅掉,到牲口棚裏給牲口添料,再用手摩挲它們,直到它們舒服地打著響鼻兒,鐵鎖才心滿意足地回屋睡覺去了。
開始,袁奶奶還不跟她爹到鐵鎖住的屋子裏。有時,尾隨著爹到門口探一下頭,有時候在窗戶上敲兩下,或者學兩聲貓叫就跑了。屋子裏的兩個男人誰都不理會,知道這個院子裏不管有啥怪動靜都會是這個瘋丫頭。爹對鐵鎖說:“慣壞了,像個假小子!”爹說這話時很得意。從啥時候開始,袁奶奶爹前腳進屋後腳女兒就跟著進來,直到女兒離開他,袁奶奶爹捶破腦袋也沒想起來,自個啥時候把女兒帶到長工的屋裏?
看見女兒進來,爹隻是笑笑也不說啥,又吧嗒吧嗒地抽煙。袁奶奶剛來的時候對屋裏的一切都覺得新鮮。鼓搗鼓搗棕繩,再摸摸馬鞍,一會又跳到石磨上麵坐,一會搶過爹的煙袋鍋抽幾口,一會兒又搶過鐵鎖的煙袋,鼓搗了半天才把煙葉揪碎裝進去,摁實。她搖頭晃腦地學爹的樣子,點火,愜意地吸幾口,吧嗒幾下嘴……隻有這時,爹才會說:“一個丫頭家抽煙袋,明個找不著婆家。”“誰稀得要婆家?”袁奶奶晃著腦袋對爹說。
看見東家的女兒,鐵鎖局促地不知道咋辦才好?袁奶奶可不管這些,她問鐵鎖:“你臉紅啥?像隻下蛋的母雞!”爹噗嗤地笑出了聲,鐵鎖更加不安了。袁奶奶就把鐵鎖推到板凳上坐著,說:“給我講講你們家那旮瘩的事兒,我看好不好玩兒?”
“嗯,明、明個,我們那旮瘩沒啥好說的,我明個從地裏給你揪點毛毛狗回來,我教你編狗、雞、豬了啥的。”可能從來沒說過這些話,鐵鎖臉紅得像下蛋的母雞。
“好啊、好——”袁奶奶摟住鐵鎖的脖子跳了起來,鐵鎖全身的血都衝到腦門上。
爹嘿嘿地笑了起來,“慣得哪像個丫頭,走,回屋睡覺去。”爹這回在炕沿上敲打了幾下煙鍋,笑盈盈地站起來,袁奶奶蹦蹦跳跳地跟著爹走了。走到門口她回過頭來衝著鐵鎖眨眨眼睛,“說話算數,啊!”袁奶奶不但和鐵鎖學會了編毛毛狗還學會了編蟈蟈籠子,打彈弓,上房掏雀,上樹擼榆樹錢兒——
袁奶奶突然不愛說話了,整天心事重重,走路也不再蹦蹦跳跳地了。爹用手摸著女兒的腦門問:“病了?”
袁奶奶躲開爹的手說:“誰病了?”
“沒病咋懶洋洋的?”爹不放心地追問。
“哼!”袁奶奶衝著爹使性子。爹若有所思進屋了。
“你呀,一天除了睡覺不知道尋思啥,丫頭都那麽大了,你也不著急給她尋個婆家。”聽見罵聲,娘強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著爹。自從爺爺奶奶死了以後,爹對生兒子失去了興趣。娘認為危機已經不存在了,本來想揚眉吐氣活著,可整天就是困,連吃飯都苶呆呆的。要是有人做飯,她恨不能連地都不下,可是養個女兒像個假小子別說做飯,連火都不會燒。娘試著幾回把她按到灶台前學燒火。可是,女兒不是把火燒滅了,就是把鍋燒幹了。有一回還把火燒到灶坑外麵,燎了自個兒的頭發眉毛不說還差點把房子點著。從此以後,娘再也不敢用她了。可娘做的飯不糊就焦,是娘困了。娘這幾年的最大變化就是像氣吹得一樣發福,娘走路都吭哧得直喘。爹說娘把自個兒喂得像個待殺的年豬,卻把年豬喂得隻剩下一副骨架子。爹整天沒好眼神兒看娘,好在娘大多時候都在夢裏。
直到有一天,爹狠狠實實地把娘痛打了一頓。
那天,爹和鐵鎖翻地。“爹對鐵鎖說,快點把這塊地翻好,撒上糞,趕秋種上白菜,這一冬就有吃的了。”不管東家說啥,鐵鎖都是點頭。還不到晌午鐵鎖的腳步就慢了下來。爹納悶,這小子從來沒有這時候,幹一天的活還照樣像一頭牛。今兒這是咋了?“鐵鎖,咱們吃飯吧。”聽到東家招呼,鐵鎖扔下繩子就坐到地頭上,捧起瓦罐還沒吃兩口卻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爹就更加奇怪了,這才幹幾天活就累成這樣。爹坐在太陽下看著呼呼大睡的鐵鎖沒好意思叫他,可鐵鎖也沒有醒的意思。爹就把在路邊上吃草的牛牽過來,讓牛在前麵拉犁。犁了幾條壟爹就有些氣喘,爹一眼一眼地看著躺在地頭上睡覺的鐵鎖。開始爹還在心裏嘀咕,沒爹娘的孩子不容易,可是太陽都已經照到頭頂了,鐵鎖還是沒有醒的意思,爹就急了。他大聲地吆喝起牲口,吆喝了半天還不見鐵鎖醒過來,爹走過去扒拉鐵鎖,鐵鎖一驚就坐起來眯瞪著說,“翠蓮兒,別鬧,讓你爹看著。”
袁奶奶大名叫周翠蓮。爹愣住了,張大了嘴問:“你說啥?”
鐵鎖這才完全清醒過來,他一看是東家,爬起來就去翻地。爹站在地頭愣了好半天才慢慢地走過去。這個下午主仆二人沒說一句話,隻是悶悶地幹活。鐵鎖甚至連看一眼東家的勇氣都沒有。
吃完晚飯,爹照樣來到鐵鎖住的下屋抽一陣煙,隻不過比平時早走了一會兒,他說累了。
終於把東家盼走了,鐵鎖趕緊把該幹的活都幹完,就在屋裏來回地走動,心神不安地聽外麵的動靜。
“喵、喵……”
“汪、汪……”聽見貓的叫聲,鐵鎖興奮地學了兩聲狗叫。
沒一會兒,袁奶奶真像一隻貓一樣躡手躡腳地溜進來。鐵鎖幾步就迎上去,倆人一句話都沒說就摟在一起親起來,鐵鎖不由分說地把袁奶奶抱到炕上。“那麽蔫巴個人,卻像個急猴,把人家都整疼了。”袁奶奶撒嬌地摟住鐵鎖的脖子。而此刻的鐵鎖像一個燒著了的火球,怎麽也按不住。他不顧一切扒掉袁奶奶的褲子,袁奶奶全身癱軟得像一攤爛泥,任憑鐵鎖擺布。鐵鎖等不及袁奶奶的褲子完全脫掉,就騎到她身上……
鐵鎖像在天上飛,又落到地上,一會兒又再飛起來——他不顧一切地**,忘乎所以地呻喚,他被一浪高過一浪的興奮簇擁著……“來了、來了——”鐵鎖顫抖了幾下把臉緊緊地貼在袁奶奶的臉上——“丁呤”。很輕微的響動。“好像有啥聲響?”鐵鎖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好像是走道聲。”鐵鎖全身的神經都繃了起來。“不可能,我看你是嚇的,除了貓、狗和牲口,這院子裏還能有啥?”袁奶奶呢喃地看著鐵鎖。
送走了袁奶奶,鐵鎖沒有急著躺下。他趴在炕沿上,咂著嘴回味剛才的顫抖,現在天天能吃上飯還有東家的女兒——嘖、嘖,大概神仙也就過這種日子吧。鐵鎖沉浸在興奮裏,迷迷糊糊地剛要睡著,就被一隻鐵鉗般的大手拎起來。鐵鎖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看著抓他的人,嚇得魂飛魄散。
是袁奶奶的爹。
袁奶奶聽見動靜急忙跑過來,看著跪在地上的鐵鎖,她冷冷地對爹說:“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隨你打罵都行。”聽袁奶奶說話,鐵鎖才回過神兒來,把翻上去的黑眼球落下來。爹卻像一條死魚,噗嗵地坐到炕沿上。爹半天沒說出一句話,最後他長出一口氣指著鐵鎖說:“滾,滾出去。”爹罵完這句話顫巍巍地走了。袁奶奶沒想到爹會被氣成這個樣子,就嗚嗚地哭了起來。看到袁奶奶哭。鐵鎖更不知道咋辦?他像一個冰尜(是一種木頭製品,上頭圓,下麵尖,把它放到冰上用鞭子抽,它就會旋轉起來)在地上團團轉。
沒一會兒,上屋就傳來劈裏啪啦的響聲和叫聲,袁奶奶像瘋了一般地衝出去。
爹把所有的怒氣都撒給了娘,娘被爹用鞭子抽得可炕直骨碌。袁奶奶第一次看見娘這麽大的動作。袁奶奶的記憶裏,娘總像蝸牛一樣慢騰騰,哪怕是柴火堆著火了,娘都會邁著方步走過去,不是娘的心裏不著急,而是娘的肥胖身子沒法快起來。可今天在爹瘋狂的鞭子下,娘像一個肉滾子一樣在炕上來回地躲閃。雖然,袁奶奶平日裏跟爹最親,可是看到娘被爹打得爹一聲媽一聲地叫喚,袁奶奶就像一條小瘋狗一樣撲到娘的身上,替娘遮擋鞭子。爹看到女兒被抽得披頭散發也不叫一聲,又氣又疼,握鞭子的手上下顫抖。看到爹的樣子,袁奶奶嚇壞了,她從娘的身上滾下來噗嗵一聲給爹跪下了:“爹,不關娘的事,你別打娘了,都是我不好,你就打我吧。”
“你個白吃飽,除了吃飯睡覺連個孩子都看不住,要你——”爹沒說完又舉起了鞭子。袁奶奶趕緊爬過去抱住爹的腿,“爹,你打我吧,都是我不好。”爹低頭看看女兒又看看手裏的鞭子,他長歎一聲把鞭子扔了,頹然地坐在了地上。袁奶奶第一次看到爹淒涼的眼神兒,她嚇得撲在爹的懷裏大哭起來——娘在炕上哭,袁奶奶坐在地上哭。鐵鎖站在窗外也默默地掉眼淚。隻有爹倒背著手像一隻關在籠子裏的老虎,隨時都會衝出來撕咬她們。
“劈啪,”油燈跳出了火花兒。
“翠蓮兒,你能不能聽爹一句話,不跟鐵鎖來往了行不?”爹站在地上近乎哀求的神態。袁奶奶用手背抹一把眼淚,她看著爹說:“爹,鐵鎖有啥不好?他就一個人,將來給你和娘養老送終!我求你了,爹——”女兒聲嘶力竭。爹明白了,就是用十頭牛也拉不回這個任性倔強的女兒。爹從地上站起來問:“翠蓮兒,你真死心塌地地跟著一個幹長活的?我可就你這麽一個女兒,不、咱們家就你這麽一棵獨苗啊——”爹哽咽得說不下去了。袁奶奶咕咚一聲又跪在了地上,“爹,你就成全我們吧。鐵鎖是一個幹長活的,可這些年他幫了咱家的大忙,將來能給你和我娘養老送終……”袁奶奶覺著“養老送終”這句話最能打動爹。
“行了,別說了。”爹的吼聲像一個炸雷。
袁奶奶愣怔地仰起頭看爹。爹的眼睛血紅,他喘著粗氣看著袁奶奶一字一頓地問:“你真不聽爹的話?”袁奶奶把頭低下去。“那好,你偏要一意孤行,就別怪我這個當爹的心狠。從今兒開始,你和你娘不能離開這個屋子半步。”爹的眼睛瞪成銅鈴大,一甩手走出去。
袁奶奶看著爹的背影咬破了嘴唇。
袁奶奶娘嚇壞了,一直窩在炕梢兒沒敢動彈,看見男人走了出去,她才爬過來抱住女兒哭起來。“不讓出去就不去,等你爹消消氣再哄他……”袁奶奶沒有哭。她看看娘,又望了望窗外,她知道爹下狠心不讓她再見鐵鎖,這會兒,爹肯定是打發鐵鎖回家。一想到這兒,袁奶奶甩掉娘的手,用手背使勁地揩臉上的淚水。
娘雖然被爹暴打一頓,但腦袋一挨枕頭就響起呼嚕聲。袁奶奶看了一眼睡得無比香甜的娘,躡手躡腳地從窗子爬出去。她學了兩聲貓叫,鐵鎖從大牆翻進來把她接走了,回到鐵鎖生活的那個屯子。
爹在炕上躺了好幾天,他沒想到自個的氣話把唯一的女兒逼走了。他不吃不喝,五個手指使勁地薅著頭發,“是我把女兒毀了,是我……”
天剛麻麻亮,鐵鎖帶著袁奶奶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看到院子裏的蒿草都沒了膝蓋,常年沒人住的房子破敗得四處透亮,鐵鎖心酸地別過頭去。這一回頭,鐵鎖似乎看到了娘的身影,眼淚就湧了出來……怕袁奶奶看見,鐵鎖趕緊用襖袖子抹了一下,他在心裏對娘說:“娘啊,我把媳婦領回來了,等我安頓好了就帶她去看你——”
對於袁奶奶來說,一切都是那麽新奇。房子矮得像地窨子,一推門,門板就勢掉了下來。鐵鎖緊張地看著袁奶奶說:“這門框糟了,等會兒我修修。”袁奶奶顧不得和鐵鎖說話。她跳起腳扒拉屋子裏到處結的蜘蛛網,又順手把迎風飄起來的破窗戶紙撕掉。袁奶奶還在炕上揀起一粒老鼠屎問鐵鎖:“你說這耗子得多大?”玩累了,袁奶奶環顧四周,想找個地方坐下,可到處是灰,“哎,坐哪兒啊?”袁奶奶拍了一下鐵鎖的肩。“等一會兒,等……”鐵鎖心虛地撲落著手。袁奶奶一進門的新奇勁兒就沒了。雖談不上紙醉金迷,但是袁奶奶還從沒為吃穿犯過愁,突然從一個青堂瓦舍的大院套裏來到一間四麵透亮的破屋子,她一點兒準備都沒有。一想到自己將在這裏生活,袁奶奶跟爹慪氣跑出來的壯誌一下子**然無存。
她站在鐵鎖的身後默默掉起了眼淚。
“你、你,你別哭啊,我收拾一下就好,不信你看!”鐵鎖為證明給媳婦兒看,順手把鍋台上的破麻袋片子扔在地上,幾隻還白著毛的小老鼠像雞蛋似的骨碌出來。袁奶奶嚇得媽呀一聲拽住了鐵鎖。“別怕,別怕!”鐵鎖把她抱住了。袁奶奶撲在鐵鎖的懷裏哭得更傷心了。
屯子裏的人一聽說鐵鎖回來了,還把東家的姑娘拐回來做媳婦兒,都過來看熱鬧。袁奶奶隻好抹幹眼淚,蹴在地上看屯子裏的人來人往。“嘖、嘖,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孩子,瞧那眉眼——”袁奶奶從小長在深門大戶,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再聽大家都誇她,心裏很受用。加上天**玩,袁奶奶一會兒就雨過天晴了。看到袁奶奶有了笑模樣,鐵鎖也高興,就屋裏院外地忙活起來。鄰居們有情,送來各式各樣的生活用品,還幫著袁奶奶把窗戶紙糊好了。“其實,不糊也沒事兒,反正是夏天!”袁奶奶有點兒得意地說。一天下來,小屋裏有了生機。
晚上,袁奶奶貼在鐵鎖的胸脯上說:“咱們要是生一大群孩子,能不能餓死?”
“不能,我有的是力氣。我先給別人家打短工,等咱攢夠了錢也買地蓋房,超過你爹。”說著話鐵鎖把袁奶奶的耳垂含在嘴裏,她癢得直縮脖,鐵鎖趁勢又撓她的胳肢窩——袁奶奶像條魚一樣全身亂扭,這更激起鐵鎖的欲望,鐵鎖不由分說地騎到袁奶奶的身上——鐵鎖魁梧的身子把袁奶奶罩得嚴嚴實實,袁奶奶就甜蜜地摟著鐵鎖的脖子呻吟,鐵鎖把自己弄得全身是汗,也讓袁奶奶出了一身透汗。倆人的身體拍打出一種特別的響聲,那聲音像魚在水裏擺尾。
轉年剛過立春,西北風還在颼颼地貼著地皮刮。鐵鎖被人叫了出去,留下袁奶奶一個人在家,她就從窗戶縫兒望天,天上的星星像一雙雙冰冷的眼睛也看著袁奶奶。袁奶奶突然想起了爹和娘,自從和鐵鎖離開了家,袁奶奶還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想家。也不知道家裏是啥樣了?鐵鎖走後,爹找沒找一個幫工的,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娘又幫不上爹,娘還那麽胖嗎?袁奶奶的眼睛有些濕潤。她還想等自己有了孩子,最好是生個小子,就抱回去看爹,看在外孫子的份上爹或許能原諒她,可是自個的肚子就是不見大,好在鐵鎖從不埋怨她。“別急,興許一開了懷還收不住,就怕你到時候煩,不讓我碰了。”鐵鎖笑嘻嘻地安慰袁奶奶。
“你現在學得油嘴滑舌!”袁奶奶用手拽住鐵鎖的頭發。
“哎呦,疼、疼了——”鐵鎖嘴裏哎呦著卻又把手伸進袁奶奶的胳肢窩,袁奶奶癢得撒開手抱緊自己……離開家後和鐵鎖的生活盡管很窮,但袁奶奶並不後悔,鐵鎖厚道能幹,生活也比以前好了不少。袁奶奶還學會了做飯、喂雞、喂鴨,地裏的活也能侍弄一些,隻是鐵鎖心疼不讓她幹。今天,袁奶奶的心慌得咚咚地跳個不停,本來剛才鐵鎖走的時候她就不願意,但是看到來找鐵鎖的人神色很慌張,像是要發生了啥事兒似的,她就沒太深攔。
袁奶奶看了一會兒星星,又想了半天的心事兒,她索性用一塊布把窗子遮上了。在炕頭上坐了一會兒,心還是慌,她隨手抓起幾粒苞米花兒嚼起來。平時,袁奶奶最願嚼苞米花兒。鐵鎖知道她愛吃,一到秋天,就把粒飽籽實的苞米掛在房簷下曬。到了冬天再把曬幹的苞米搓下來,摻點粗沙子放到鐵鍋裏炒,炒出的苞米花兒焦黃香脆,往小笸籮裏一裝放在炕頭上。想吃的時候,拽過來還和新炒的一樣,鐵鎖從沒讓袁奶奶斷過這唯一的吃食。可今天袁奶奶嚼著苞米花兒像嚼木頭,舌頭都懶得動彈。袁奶奶呸呸兩口把嘴裏的喳兒吐出去,她大頭衝下躺在了炕上。
這幾年,無論鐵鎖回來多晚,袁奶奶都等他,已經成了習慣。沒孩子,既不用為孩子做鞋也不用為他們做衣裳,她沒啥事兒幹,就是坐在炕頭吃苞米花兒等鐵鎖。可今天晚上,袁奶奶的心裏七上八下地沒著落。
吱嘎。是門響,肯定是鐵鎖。袁奶奶激靈一下坐起來,她要告訴鐵鎖自個心裏很難受。“咋才回來?”沒答話,布簾子卻被小心翼翼地撩開了,進來的人不是鐵鎖。“你是誰?”袁奶奶騰地從炕上站了起來。
“這是袁鐵鎖的家嗎?”來人小聲地問。
“鐵鎖一會兒就回來,你要幹啥?”袁奶奶去炕席底下拿剪子。
“不用怕,你要是周家的女兒就對了,我是來送信兒的。”袁奶奶一時間沒聽明白來人說的話。“你說什麽,誰是周家?”袁奶奶睜大了眼睛。“我是在周家做長工的,東家讓我來找你們,趁天黑你和女婿快回去,有事兒商量。”袁奶奶一屁股跌坐在炕上。
“我爹、我娘——他們好嗎?”袁奶奶的眼睛裏溢滿了淚水。“回去就知道了,姑爺呢?”
“他、他——”袁奶奶剛要回答來人的問話,鐵鎖風風火火地跑回來了。看到當地站著一個男人而袁奶奶還坐在炕上哭,鐵鎖頓時瞪圓了眼睛。袁奶奶趕緊和鐵鎖說明了原委。“那還愣著幹啥,快走!”鐵鎖把袁奶奶從炕上拉了下來。
“剛才那人找你幹啥?”袁奶奶心急火燎地問。
“來了啥、啥‘工作組’,讓咱們合起夥來把那些有房子有地的人家的東西都分了,還要定啥、啥,反正像咱倆這樣的叫啥‘農’——”正為袁奶奶係頭巾的鐵鎖沒說完話,忽然看著來找他們的人問:“你們那兒也這樣?”來人點點頭。鐵鎖的心頭突然間一沉。
“快點,不用穿這麽多,都啥時候了,不冷。”袁奶奶催促著鐵鎖。
馬車飛一般地跑了起來。
不等馬車停穩,袁奶奶就蹦下來,她急匆匆地奔進屋裏。爹和娘披著被坐在油燈下等他們。看見袁奶奶,娘最先哭出來,袁奶奶撲上去摟住娘的脖子。
“別沒頭沒腦地哭,聽我說話。”爹低聲嗬斥著娘,娘趕緊鬆開袁奶奶。爹看看女兒又看看鐵鎖,搖了搖頭,噗地一聲把油燈吹滅。
“爹,咋的了,你快說啊?”袁奶奶著急地催著爹。“沒咋,就是想看看你們。”爹低下頭說。“爹,是不是你也知道要分田分地的事兒了?”鐵鎖問。爹點點頭。“還是窮好,你們多好啊!”爹似乎在自言自語。
“咱家也不怕,要分,給他們就是了,你和娘上我那兒住。”鐵鎖憨憨地說。
“憑啥分咱家的東西呀?這些東西還不是你和爺爺掙來的。”看到爹的樣子袁奶奶跺著腳說。“小點聲,我的小祖宗!”娘挪動著肥胖的身子要去捂袁奶奶的嘴,袁奶奶看到娘的樣子,急忙坐在炕沿上握住娘的手。
“唉——找你們回來,就是——原來還尋思等我們老了再把家產給你們,那時你們也有好幾個孩子。現在看,不行了,當初也沒、沒給你們啥——趁天黑,你們把那一對撣瓶(是一種陶瓷製品。脖子細,瓶肚上有花卉或人物,人們把雞毛撣子放到裏麵,俗稱‘撣瓶’)抱回去吧,這東西不顯眼,它可是咱家的傳家寶,是你爺爺的爺爺——”爹說不下去了,他竟然嗚嗚地哭起來。
自從袁奶奶記事兒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爹哭,她嚇壞了,就求救般地看著鐵鎖。“爹,咱們主動把家裏的東西送出去,你和娘跟我們走!”聽了鐵鎖的話,爹痛苦地搖搖頭。“不行,我和你娘已經做了打算,你們帶著東西回去吧!”爹堅決地說。“那咋行?把你和娘留下我不放心。”袁奶奶的聲音又大了起來。“聽話,快拿著東西走吧,要不一會兒天就亮了,記住,不論我和你娘咋樣你們都別回來。”
抱著撣瓶的鐵鎖和袁奶奶像小雞兒一樣被爹轟出來,鐵鎖看見東家的眼裏噙滿淚水。鐵鎖預感到什麽,可是又不能確定,他就一步三回頭地拉著袁奶奶走了。
第二天,袁奶奶爹和娘投井死了。鐵鎖不聽人勸,執意為東家披麻戴孝,並借錢安葬了他們。
聽說,因為這事兒袁爺爺吃了不少苦頭,但是袁爺爺保住了東家留給他的撣瓶,他說:“那是我的命根兒!”鐵鎖始終沒說撣瓶裏的銀子被他埋起來的事兒。後來,鐵鎖帶著袁奶奶搬出原來住的屯子,落腳到得根鎮。鐵鎖在鎮上的供銷社趕馬車,拉個貨運個東西啥的,鐵鎖憨厚能幹又是個呱呱叫的車老板兒。後來,馬車不用了,鐵鎖還拉手推車送過貨。再後來,鐵鎖就在供銷社打更。鐵鎖變成了老袁,當年東家的小姐也順理成章地成了老袁家裏的。
那晚,母親很晚才回家。她覺得,袁爺爺和袁奶奶就像是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