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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放寒假了。

從教學樓向校外看去,馬路上停滿了各式車輛。家長們紛紛來接學生了。

幾位家長來找方心寧了解學生學習情況,說些千恩萬謝的話。這時候,方心寧最容易地感受到教師這一職業的光輝所在。

學生們漸漸走光了,各班班主任都認真地檢查了教室、宿舍的門窗是否關好、電器是否斷電,經程校長驗收合格,才各自回家。程校長要方心寧去他家吃頓飯,方心寧歸心似箭,拒絕了。張風、牛真齡等人紛紛與他道聲“假期快樂”,便各自踏上行程。

方心寧去辦公室裏拿學校發的過年福利。今年學校發的東西可不少,雞、魚、肉、油,很齊全,外加500元過節費。據說這是實驗中學多少年來福利最好的一回了,鄉鎮學校就更沒法比了。這算是泰雲學校的勃勃生機給全體教職工帶來的福氣。

紀紅飛在辦公室裏還沒走,見方心寧進來,說:“方老師,這件毛衣你穿合身嗎?”說著,她把一件紅色的毛衣遞過來。方心寧沒有去接,問道:“這是什麽意思?”“我媽呀,”紀紅飛說,“在門店裏閑著沒事做,整天就是織毛衣。說她好幾回了,人家現在都買成品了,誰還穿手織的,可她不信。那天見了你,非要給你也織一件不可。我覺著可能不太合適吧?”方心寧說:“可是,我有毛衣。”紀紅飛說:“你不能老穿那一件呀。”方心寧看看身上這件毛衣,確實打天冷一直穿著。單身男人的毛病,一件衣服穿上身,不經別人提醒就不知道脫下來換洗。紀媽媽的一片好心,方心寧也不好拒絕,便試了試。他暗暗讚歎:紀媽媽的眼可真毒,隻見了他一回,就跟用尺子仔細量過一樣。他把毛衣收好,放到包裏。

“那就謝謝了,”方心寧忽然想起自己給娘買的兩盒老年人補品,就拿出來遞給她,“請你把這點兒東西捎給嬸,算是我的一點心意。”紀紅飛驚奇地問:“你什麽時間買的?”方心寧說:“有幾天了,一直擱在桌洞裏。”紀紅飛說:“怎麽沒跟我說起呀?”方心寧“嗯”了一聲。紀紅飛說:“那我代我媽先謝謝你了。”

她一點也沒客氣,利索地把東西裝到一個手袋裏。方心寧想,她是不是把自己給娘買的東西當成專門給她媽買的了?不過,他倒很喜歡紀紅飛的這份單純與認真,尤其是她天天無憂無慮的性格,更是讓方心寧羨慕不已。他想起了季梅婷,固執,霸道,盛氣淩人,時常給人一種高高在上又冷冰冰的感覺。

可是,她們怎好相比?一個是同事,一個是戀人。

紀紅飛說:“咱們一塊走吧?”方心寧應道:“好。”

方心寧特意把東西在自行車上捆得結結實實,要騎行回家。他還記得自己在泰靈中學上高中的時候,不止一次騎自行車回家拿幹糧。要知道,到家得有七八十裏地。

校門口,他們遇到磨磨蹭蹭的馬華。方心寧喊他道:“小馬,人家都歸心似箭,你倒像個老牛,還在這裏磨蹭。”紀紅飛也說:“小男孩還不知道想家的苦。”馬華靠到紀紅飛跟前,說:“姐,她要我跟她回家。”方心寧問:“跟誰?”紀紅飛說:“就是那次我們去遊學時的小導遊,徐敏華。”方心寧說:“真的,看不出來,你還真行呀小馬。小徐人不錯,很細心。你可真有福氣。”紀紅飛問:“你也沒跟我們說說,那回她誤會你到底是為什麽呀?”馬華說:“旅行社裏同事都給她起了個外號,叫‘麻花’,不隻是名字像,也是說她說話的聲音麻麻的,所以她特別討厭人家這樣喊她。”紀紅飛終於忍不住笑了,說:“怪不得,人家問你是誰,你說‘我是馬華’,她聽成了‘我是麻花’,不生氣才怪哩。”方心寧聽也明白了,哈哈大笑。馬華又問:“那,我去?”方心寧說:“當然了,這麽好的事,不去那才是傻子。”馬華說:“可是……”紀紅飛說:“行了,別再猶豫了,好事多因磨嘰而耽誤。”方心寧笑著說:“這就好事多磨的原意?”

馬華跨上摩托車,打火,走人。

途經紀紅飛家門店,紀媽媽老早就看到方心寧了,出門來招呼:“小方老師,快進來暖和暖和。”方心寧說:“不了,嬸,放假了,我得趕回家。”紀媽媽說:“沒吃飯吧?吃了再走,快進屋來。”方心寧說:“不用,我現在還不餓。”紀媽媽說:“不吃飯怎麽能行呢?坐車得一兩個小時。”方心寧不在乎地說:“我騎自行車。”紀媽媽更驚訝了:“那可撐不了。你吃了飯,把自行車放到店裏,再坐車回家。”方心寧說:“不用,真的。”方心寧幾乎是在乞求。

“媽,讓他走吧,”紀紅飛在一旁說,“放假了,誰不想早點回家?你看,這是方老師給你買的補品。”紀媽媽說:“還給我買東西,小方老師真是的。對了,你稍等等,我這裏有塊布料,呢子的,給你媽捎去,她穿肯定挺好看。”方心寧說:“嬸,我娘不要,你自己留著穿吧。”“你看,跟嬸還客氣什麽?”紀媽媽說著,叫一名服務員把一個塑料包拿來,還拿上了一份盒飯和一瓶礦泉水。紀媽媽接著說:“這盒飯是剛買的,還熱乎,路上餓了吃。”

終於被放行了,方心寧把這些東西放車把上一掛,趕緊騎上車趕路。紀紅飛和媽媽說笑著目送他。紀媽媽說:“這孩子真不錯,老實實在,有文化,有衝勁。媽喜歡這樣的孩子,這也是我女兒有福氣……”紀紅飛嗔怪說:“媽,你又說……。”

這條路是由辛縣通辛成的,路況很好,大小汽車都卯足了勁跑。方心寧也格外有精神,把羽絨服脫下一並捆到了自行車上,把車騎得跟飛一樣。路上不多的幾個騎車人,都被他一一甩到身後。騎了有一個小時的樣子,肚子裏開始擂鼓了,這可不是助陣鼓,而是退堂鼓。實在累,餓。人在年輕的時候,就是好仗個身板硬。

看看前方,距拐出這條大馬路的路口也不遠了。方心寧找個避風的地方,坐下休息,這才想起紀媽媽給帶上的飯,取出來吃一點兒。飯已經不熱了,但也不冰人,隻是這水太涼了,隻能嘬一小口,放在嘴裏曖曖再咽。

一輛車駛到跟前,稍一減速,即又開走了。方心寧覺得奇怪,再看這車,很像是程偉的。他下意識記住了車牌號——7086。今天他隻所以一下記住了這個號碼,是因為他忽然想到了“七零八落”這個詞。再看看自己,真有點兒慘:騎一輛破自行車,捆了一車的貨,一條薄圍巾包著額頭和耳朵,羽絨服剛剛披到身上,一手拿著盒飯,一手拎著礦泉水,再加上這荒郊路旁,屁股上粘著幾根枯草,整個兒就是一趕大集的小商販形象!

方心寧此時的心情,也真可用“七零八落”來形容。

呸!他噴出剛喝進嘴的一口水。賊涼!

也不知是怎麽堅持到了家,方心寧感覺這身體遠不如上高中那會兒能挺。

到了家,好在胡同裏沒人,要不人家得懷疑自己是在外麵混砸了,灰溜溜地回來的。

方母心疼地說:“這麽遠的路,怎麽能騎車?”方心寧說:“東西零碎,坐車不好帶。”方母忙去熱好飯菜,讓方心寧吃一點兒趕緊歇著去。

吃過飯,方心寧打開姐家淘汰來的那台黑白電視機,一個省台,一個辛成市台,一個辛縣台,總共三個台都在播廣告。覺得無趣,方心寧拿本舊書,翻看了一會兒,不知覺中睡著了。

方心寧看到季梅婷了,在一個小樹林裏。她身穿白色的長款羽絨服,腳蹬一**油色的長筒皮靴,圍一條紅得刺眼的圍巾。天上,雪在紛紛揚揚地飄撒著。她向他跑來,他能聽到她踩到雪上格吱格吱的聲音。近了,她抬起手,一個雪球就飛了過來,正打到他的臉上。她格格地笑著,也撲過來,摟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倒在雪地上。兩人相擁著就這樣滾下一個小山坡。他慌亂中,一把抓住了一棵小樹……

“你怎麽了?”方母過來搖起他問。方心寧看到娘,解釋說:“我做了個夢。”方母說:“我就說嘛,累了容易做噩夢。”方心寧糾正道:“不是噩夢,是美夢。”方母笑著說:“管他什麽夢,也不能把桌子撂倒。”

方心寧看看床邊的小桌,果然已經讓自己給拉斜了,桌上的一隻茶杯摔碎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