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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心寧回到家的時候,娘和姐姐早已經在家裏等候他了。
“不打電話,你是不會回來喲。”方母批評說。
方心寧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到底有什麽事那麽急?不在電話裏說清楚,讓我這兩天老是安不下心來。”
方心靈說:“你是回來了,可清明節早已過了。”
方心寧問:“清明節?什麽事還得非清明節不可?”
方心靈說:“給爹上墳!”
方母說:“他心裏,哪裏還有他爹。”
方心寧忽然想起,早就說好今年清明給父親上墳,可為了組織學生到烈士陵園掃墓,把這事給忘得一幹二淨了。方心寧拍打著腦瓜,非常後悔。
方母準備了幾碟小菜,還有酒、紙、香等一應上墳用的物品,小心放到籃子裏。方心寧挎著籃子走在前頭,姐姐方心靈扛把鐵鍁陪娘走在後頭。其實清明那天,姐也來了,可娘說了,寧寧不回來,怎麽上這個墳?寧寧是家裏唯一的男人。
方心寧在前頭走得很快。村裏通往田野的路拓寬了,上麵鋪了煤碴,雨天也不起泥。麥苗青青,為大地籠上了翠綠的外套,到處都讓人覺得幹淨,讓人感到神清氣爽。太陽當頭照,把個風兒也烤得暖暖的。麥田裏,零星看到幾個人在做農活,有幾個挨這邊近的,看見方心寧,都問候一聲:“寧寧回來了!”這就跟在街上見了麵問“吃了嗎”一樣。但是“寧寧”這一稱呼讓方心寧聽著有些刺耳,娘和姐叫的時候還沒大有感覺,村民也這樣叫就覺得特別的不舒服。自己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捉迷藏玩泥巴跟著夥伴偷果園的小孩子了,現在是一名堂堂正正的人民教師方心寧!
村南一片樹林,是荒灘地。多年前,存放骨灰盒的靈屋坍塌,村裏便默許村民將骨灰埋在這裏。現在,這裏已經有好大一片墳塋。方保國的墳在最南麵,一棵刺柏就是最醒目的記號。這棵刺柏還是方心寧上初中的時候,向一夥負責綠化公路的工人要來的,當時挺小的一棵小苗,栽到這荒灘上居然成活了,綠油油的。它當時也就如一個跌跌撞撞學走路的孩子那樣高,現在已經超過方心寧了。當時挖坑時,下麵全是沙子,用鍁鏟一兩米深還是沙子,它能活下來,本身就是一種奇跡。再看看周圍幾戶人家專門買來的灰柏樹苗,卻已是墨綠與幹黃斑斑駁駁,幾欲枯死。方心寧就想,跟人家要來的一棵小樹苗能這樣旺盛的生長,莫非是父親在顯靈保佑著?
姐已經放聲痛哭。娘吩咐方心寧燒紙,上香,揀菜,斟酒,磕頭。方心寧跪在地上,在想一個問題:如果父親地下有知,不知對自己也做了老師會怎麽看,他是會安然瞑目,還是闔不上眼?
“孩兒他爹,”方母說,“孩子們來看你了。”這簡單的一句話,飽含了方母對丈夫深深的思念,聽了她滯澀的聲音就能感受得到。
方心寧終於忍不住,也哭了。多少年了,娘仨坎坎坷坷,跌跌絆絆,父親,你可知道?一個失去頂梁柱的家庭,經曆那麽多年的風風雨雨而沒有讓天塌下來,孤兒寡母的他們更多的是用精神在支撐呀。對於父親,他沒有怨恨,甚至時間已經快磨光了自己對父親的記憶,隱約的影像化作了一些簡單的符號,這些符號所表達的內容有嚴肅,有和藹,有執著,有認真,有愛心,有樸實。
而他之所以想知道父親對自己現在做了老師的感受,是因為最近他有些懷疑和矛盾,靠自己無法解釋和消除。
“保佑閨女一家平平安安,保佑兒子工作順順利利,早點兒把媳婦娶回家。”方母說。
方心寧拿起鐵鍁,在父親的墳頭上添些土。這是他第一次親手在父親的墳頭添土,也應該是方母要將家庭的責任傳給他的一種儀式。他在父親的墳頭莊重地又壓上些新紙——那裏已經有人給壓過新紙,不知是什麽人來過。
且說季梅婷一家正在公園裏散步。一對新人也在公園拍照。那女的穿著一身潔白的婚紗,雙手捧著一束鮮花,男友則小心地幫她掀著裙擺。一大群家屬簇擁在後麵,吵吵嚷嚷。這裏的一切好像都屬於他們,而他們確實也成了整個公園裏最引人注目的風景。
季媽媽說:“多般配的一對,你瞧那小夥兒。”季副市長說:“喔,小夥子挺精神!”季梅婷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心想,精神嗎?我倒沒覺得。你瞧他瘦兒吧幾,那身禮服都還沒撐起來呢,倒像是漂亮的衣服披在了枯木樁上,要是方心寧穿上它,才真可以用上“精神”這倆字。再瞧這人長的,小眼睛,塌鼻梁,整個臉平得像是用板子拍過。這樣的人也好意思在這裏顯擺,藏在影樓裏照個內景也就罷了,出來惡心人就是他的不對。
季媽媽暗中瞅瞅季梅婷,說:“宣傳部裏魏忠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季副市長應和說:“小夥不錯,林業大學畢業的,我辦公室裏那幾盆花全靠他侍弄。”季媽媽剛才是在問季梅婷,見丈夫又搭話,白了他一眼。季副市長並沒有注意到這些,還在那裏評頭論足:“要說缺點嘛,就是有點兒綿軟,做事不夠果斷。”
見季梅婷不理自己,季媽媽就直接問道:“婷婷,你應該認得的。”“誰呀?”季梅婷似乎並沒聽見媽媽剛才說了什麽。季副市長說:“宣傳部裏的魏忠。”季梅婷故作不懂地問:“他怎麽了?出事了?”季媽媽聽她這樣說,使勁控製一下自己的情緒:“我說他這人不錯,你說呢?”季梅婷說:“嗯,是挺不錯的。”季媽媽說:“他對養花挺內行的,過幾天,你請他到咱們家來看看那幾盆花,讓他幫著給侍弄一下。”她顯然還是對季梅婷說的,沒想到又讓季副市長接過話把兒去了:“行,我給他打電話就是,人很勤快,一叫準到。”季梅婷趁機加快了腳步。季媽媽終於忍不住了,對季副市長說:“怎麽什麽事也少不了你?誰讓你打電話了?家裏的事你怎麽一點腦子也不動?”季副市長讓季媽媽搶白了一頓,幹脆也快走幾步,到前麵去了。季梅婷早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偷著樂。
季梅婷發給方心寧一條短信:我們一家在公園散步,可惜少了你。
很快,方心寧就回了條短信:我們一家在墓地上墳,可惜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