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非常喜歡查辭典的人,
我跟他討論有關食物的問題,
他經常會跟我說“我們來查查書”。
父親查書的習慣與他書架上那些泛黃的書,
使我深深地感受到獲得知識真能滿足人心。
我從父母雙邊遺傳了對飲食的喜愛,也從母親與祖母身上體會女性把廚房當劇場精彩演出的愉快。母親告訴我,我那早逝的外祖父食量小,但三餐吃得很精致,我的外祖母慧心巧手,在過世前已把十八歲的母親**得非常能幹。父親這邊則是大魚大肉、全不忌口的。祖父過世前幾年,大魚大肉咬不動了,但他還是眷戀著“味”,母親就把他喜歡的豬腳、烏魚子、大腸這些祖父愛的菜色用食物調理機打成醬,滿足他對味道的追索。
我的父親不隻喜歡吃,又因為主修化學而更喜歡思考平常美食者不一定會去想的問題,這也影響了我習慣從科學的角度看待食物。父親不會常常主動給我指導,但他所閱讀的書已使我感到好奇。想想真好玩,我中學時的課外書之一,竟是看父親書架上的期刊《食品與營養》,我在食物的美味與情感描述的書類之外,很自然地通過閱讀而接觸到生物、化學,或食物與疾病相關的論文。雖然不一定全都看得懂,但也不覺得那些文字很沉悶。我很感謝自己有這些閱讀經驗,這對我研究廚藝有很大的幫助。
父親有些食物書頗特別,比如說二十年前我就在他的書架上看到一本《明治屋食品辭典》。後來父親看到我幾次回娘家在翻這本書,就把書給了我。我從那畫在薄薄道林紙上的重點中知道,父親看這樣的書應該是非常津津有味的,這才發現,原來我看類似的書也總是很愉快是像父親;或說,是從小受了父親自然的引導而有樣學樣。有趣的是,在同一頁中,我們畫的重點很可能會不一樣。在魚板“蒲鉾”這一頁,吸引我的是關東、關西的製法有何不同,但我看到父親用熒光筆畫在為什麽要用水反複衝洗磨碎魚肉就“可以把水溶性蛋白質和血液、脂肪和魚臭味除去”的那幾行。喜愛甜食的父親也很有童心地詳讀了“Ice Cream(冰激淩)”“銅鑼燒”和“Castilla(蛋糕)”。而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用鉛筆輕輕地在詞目上打了鉤。當然以他對本行的興趣,MSG(味精)那頁,與豆腐與凝固劑的討論也引起他濃厚的興趣了,頁中畫了許多重點。
父親是非常喜歡查辭典的人,我跟他討論有關食物的問題,他經常會跟我說“我們來查查書”。如果我起了個頭卻因為太忙溜掉了,父親會把查到的數據用他那非常可愛整齊,好像全部是一筆寫成未斷的字所整理出來的資料寄給我,我懷疑他是不是怕我把他寫的薄紙亂塞,不好好看,所以總又把寫好的紙貼在軟卡上,以防我揉成紙球丟掉。
父親一直都帶著高度的好奇心與科學精神在研究食物,這讓講究生活效率的母親頭痛萬分。例如我們小時候住日式房子,收棉被的拉櫃一打開,有時會見到父親培養的糟菌如雪白絨毛。雖然這對孩子來說是可愛的景象,但對工作生活都要兼顧的母親來說,可真是忙中添亂的實驗。我移居國外那幾年,有時與先生一起出門時,父母會特地飛來幫我們照顧女兒。鄰居們知道兩老帶兩小都特別照顧爸媽,大家相處得很好。但我回家後有人會調皮地跟我告狀:“蔡伯伯做麵包或點心送給我們,千萬不可以跟他說很好吃喔!因為明天他就會送更多。”父親總在做“實驗”,他非常努力地把從書中讀來的知識變成母親不禁搖頭的作品。
父親查書的習慣與他書架上那些泛黃的書,使我深深地感受到獲得知識真能滿足人心。當我想到今天大家靠著方便與越來越迅速的方式在傳遞經驗或述說知識的同時,我們很少想到其中的重疊性已經虛耗掉我們不該浪費的時間,即使我們看起來接觸了不斷變化的信息,並沒有注意到“變化”與“不同”實非同義字。這個世界有很多知識其實並未更新,隻是換了一種形式在流傳,花太多時間在同樣的主題上翻轉,等於自行減少可用於接觸真正新知的機會。而對於像我這樣無知的人來說,“新知”並不是目前網絡的熱知識,而是我所不知道的事物與道理。
爸爸贈我的這本《明治屋食品辭典》在昭和九年(1934年)就已經誕生,本是為了員工訓練而編寫,昭和四十年(1965年)以上中下三卷出版。序言中有句話很有意思也引發我的同感:“這本書是‘為了閱讀’而編寫的辭典。”我相信有很多辭典書是值得閱讀,而不隻是備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