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要學的,
也隻不過是提步前的誠信與最後十步的咬牙苦撐,
以及在行路其間保持穩健的步伐與愉快的心情。
好友月仁從台南來台北開會,我們已好幾年未得相聚,我於是慫恿她翹了早會之後的午宴與我共餐。為節省時間,我提議在同一個飯店的咖啡座等她,這樣我們可以在簡餐中重敘分別。那天,月仁帶來一份禮物,是2013年成大醫學院校友會所印、一本收集了成醫創院院長黃昆岩先生的墨寶與他所收集的書簽錄,這本紀念集也是月仁在忙碌的教學與研究工作中,擠壓自己有限的時間所成的懷師之作。
這本書編得很穩重、印得很精美,書名直書是擬墨黑字的“君子”兩個大字,橫寫則是燙金的小字,把君子意譯為“Renaissance Man”。我想,如果黃昆岩先生天上有知,以他對美的要求來說,應該會對月仁微笑點頭說:“很好!”
我也認識黃昆岩先生,但跟這本書中所有加入寫作的人不一樣,黃院長與我的交集不在醫學或教學,而在他非常重視的“生活教育”中。1995年底,在我先生往來於比利時與曼穀工作期間,我曾經營過黃院長很想加強影響力的一塊醫學生活地—成醫簡易餐廳。我花了很多心力整理那個因為外行人設計而產能低弱,但由重視生活的人所堅持而空間舒暢的龐然大物,試圖把我心中認為學醫的人應有的生活素養借每日用餐而實踐出來。
那一陣子,黃院長常在下午從兩頭相通的餐廳長廊中的某一端翩然走來。我相信沒有人會否認黃院長很帥,無論容貌或風度,“翩然”兩個字才能符合我對他的記憶。他坐下來後,總先點一杯咖啡,說他有點不舒服,需要喝杯咖啡。我們的咖啡雖然賣得一點都不貴,卻有現在咖啡廳沒有的講究;齊列桌上的有:一個小保溫壺,一組下盤上杯與小攪匙,一個掛著小夾子的方糖罐,跟一個裝牛奶的單耳小盅。黃院長一邊關心地問我一些運作上的問題,一邊在倒了半杯的咖啡之中夾入方糖,一塊、兩塊、三塊……直到整個杯子的糖比咖啡高了,他終於滿意地拿起小匙攪一攪,而後端起那杯半固體半**的咖啡一仰而盡,他意猶未盡地繼續問話,而我目瞪口呆地尋思回答。
《君子》這本書收的是家人、友人與同事對黃院長的緬懷紀念文以及他多年來所收藏的書簽。我問過月仁,這本書會不會再版,她說,這書隻是校友會的紀念,並不對外發行銷售,不會再版了。聽後覺得很可惜,因為,我手中也有另一本幾年前得到的好書,是母親中學同學的子女,為收存他們家庭的紀念而做成的一本書。一本書如果隻為紀念而出版,當內容與眼光都夠好,又“不惜成本”時,一本書的形式就能突破商業出版的局限,可惜的是,一般讀者因此無緣分享這類的書本。
關於書簽的部分,書中李建明醫生的序寫得真好,他說:
靜靜翻閱欣賞這本書,好像看到一位gentleman(紳士)駐足在世界某個地方、某家書店,正在仔細品味一本書和一張書簽。移動的書簽就是一段段閱讀的裏程碑。院長的書簽好像是他的地圖日記,記載了他的足跡和回憶,也豐富了他和大家的人生。
而這本書中最引動我的是黃昆岩先生一幅題字中的語意與生活哲學:“不想走完不啟程。”一見此文就讓我想起《戰國策》中的“行百裏路半九十”,後者以末路之難勉勵堅持的價值;沒有堅持到最後一刻的力量,事件就永遠沒有完整的可能;這常是我在任何工作中自覺無力堅持時能夠再加一鞭的力量。
“不想走完不啟程”與“行百裏路半九十”對於站在終點上的人來說,雖然意義接近,但,這兩句話對我來說“作用”是不一樣的。老子《道德經》中的“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是采取行動的勉勵,“不想走完不啟程”是不要虎頭蛇尾,要慎重思考的自戒與忠心於自我選擇的確認。從人生中反看許多事,“好好走完”自己“想要啟程”的事,似乎也可說是一個人對堅持的審美觀了。
雖然是很接近的幾種領悟,但我在答應一件事的時候總是想起“不想走完不啟程”,在自覺已經盡力但事情猶未能完整時,就提醒自己說:“行百裏路半九十。”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生活例子供我們作為行事的自勉。是拖著辛苦步伐的人才能登於珠穆朗瑪峰上看雲海日出;是揮動精疲力竭肢體的人才能渡過自己的英倫海峽。我想,我所要學的,也隻不過是提步前的誠信與最後十步的咬牙苦撐,以及在行路其間保持穩健的步伐與愉快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