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濤籍貫為S省北部城市Z市。帶著連夜審訊劉亮的疲憊,韓印一大早坐上Q市方麵為他準備的專車趕到Z市,按照當年卷宗上記錄的地址找到了馬文濤家。
敲開門,在確認開門的老大娘是馬文濤的母親之後,韓印亮明身份,表示想找馬文濤談談,了解一些事情。
大娘一臉的詫異,默默打量韓印一陣,將韓印請進屋裏,引著他來到南麵一間房間。她衝著房間右側牆壁揚揚頭示意了一下,韓印看到,牆壁正中掛著一幅黑白照片,相框上罩著黑色挽聯。
這回輪到韓印驚訝了:“這是您兒子的房間?馬文濤……他去世了?”
老大娘捂著嘴,點點頭,眼淚隨即落下。
“對不起大娘,我這一來惹您傷心了,還請您節哀順變。”韓印安慰大娘幾句後問道,“您兒子年紀輕輕的,怎麽就去世了?”
“跳樓自殺!”大娘艱難地吐出四個字,也許是好長時間沒人陪大娘說說話了,沒等韓印細問,她聲音哽咽著緩緩道出具體情形,“2003年小濤被迫結束書店生意的時候,正趕上他爸患了中風,他是個孝順的孩子,便放棄另尋地點開店的打算,回來幫我照顧他爸。2007年9月,他爸去世了,對他的打擊很大。那段時間,他情緒一直十分低落,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我以為他是傷心過度,過段時間應該就會好起來,沒承想轉過年,又出了一檔子事,把孩子又傷了一把……”
“出了什麽事?”韓印忍不住插話問。
大娘長歎一聲,說:“他照顧他爸那幾年寫了一本書,給他一個做圖書出版的朋友看過之後,那朋友說寫得非常好,還說一定要幫他將小說出版了。他那朋友也是你們J市的,和小濤關係特別好,老伴生病的時候,他還常來探望。小濤對他十分信任,再加上他信誓旦旦地打包票,小濤便一直滿懷希望等著他那邊的消息,甚至為此還放棄了一家出版社的邀稿。但最終,那個朋友還是辜負了小濤,推說沒有申請到書號,便將出版計劃擱置了。小濤為此特別生氣,斷然與他絕交了。此後他更加萎靡不振,整夜整夜失眠,白天又是一副丟了魂的樣子,不愛吃飯,不愛說話,好像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出事那天早晨,毫無征兆,沒留下任何遺言,他就從樓上跳了下去……”
大娘又是一陣嗚咽,韓印陷入短暫的沉思。
從症狀上看,馬文濤自殺,應是患上重度抑鬱症所致,沒有太多蹊蹺,但是形成原因未必像大娘說的那樣簡單,也許還有更深層次的起因。比如,多年前奸殺尹愛君遺留在內心深處的恐懼、心虛、內疚……
“大娘,不知道您能不能想起1996年的事情,那一年春節前後,您兒子有沒有什麽異常?”韓印問。
“1996年?為什麽問那年的事情?你找小濤到底想了解什麽?”大娘止住抽泣,滿麵狐疑地問。
“呃,有一件小案子可能牽涉您兒子,所以我想做些調查。”韓印含糊地遮掩過去。
大娘點點頭,仔細回憶了一陣,說:“那年春節小濤還真有點兒奇怪,我印象特別深刻。他比往年春節回來得要早些,剛回來的時候狀態特別差,好像受到什麽驚嚇,總愛一個人發愣,幾乎天天做噩夢,人也神神道道的,直到過了年之後才慢慢恢複正常。”
大娘的回憶,證明了在“1·18”碎屍案案發後,馬文濤的確有反常行為出現,這樣看來,許三皮提供的線索有一定可信度,問題是他拋出這條線索的時機令人存疑。他到底知不知道馬文濤已經去世了?如果知道之後才把線索提供給警方,那他的動機就值得研究了。
“大娘,您兒子出事後,他先前的朋友有誰來過?”韓印思索片刻問道。
大娘抹著眼睛,說:“就那個搞出版的來過,他還算有良心……”
“他的情況您了解嗎?”
“我隻知道他叫孫劍。”
“孫劍?”韓印皺了皺眉,緊跟著問,“是不是個子不高,有些禿頂,還留著小胡子的男人?”
“對。”大娘肯定地說。
孫劍和許三皮是朋友,當年與馬文濤都互有走動,他不可能不告訴許三皮馬文濤去世的消息,也就是說,許三皮是在明知馬文濤去世的情形下給出線索的。案件卷宗顯示,尹愛君曾經光顧過馬文濤的書屋,但兩人之間所謂的交往,是許三皮的一麵之詞,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許三皮編造的,因為不管他說什麽,都是死無對證。看來,調查最終還是要回到許三皮那兒。
末了,他征得大娘同意,翻看了馬文濤的一些遺物,未發現可疑之處,便索要了一張馬文濤的照片,與大娘道別。
走到門口,韓印突然想到關於馬文濤書稿的事。如果馬文濤是殘害尹愛君的凶手,或者作為當年被動卷入案件調查的當事人,他會不會將碎屍案的某些細節,在不經意間融入自己的小說創作中呢?即便他不是凶手,那麽他會不會是一個知曉內情的人?
想到此,韓印停住步子,轉身問大娘:“您兒子的小說是什麽題材的?”
“這個我還真不太清楚。”大娘說著話,轉身回屋,一會兒出來,手上拿著幾頁紙交給韓印,“小濤去世後,我一直沒找到他的書稿,隻在收拾遺物時找到這幾頁紙,上麵好像有些小說內容。”
韓印接過幾頁紙,粗略看了幾眼,應是小說的寫作大綱。可是小說的手稿怎麽會不見了呢?“大娘,您兒子的電腦中有沒有他文稿的電子版?”
“小濤從來不用電腦,家裏也沒有電腦,他一直堅持手寫小說。”
再次與大娘道別,緊著返程。中途,韓印又去了趟尹愛君家。
韓印索要馬文濤的照片,目的是想讓尹愛君父親尹德興辨認一下,他是不是曾到訪過的那個所謂的記者。
從時間上說,“記者”上門時間與馬文濤抑鬱症爆發時間正好吻合,如果馬文濤是殺害尹愛君的凶手,那麽也許是因為他經不住愧疚心理的折磨,企圖通過貴重禮品和金錢作為補償,以求解脫心理桎梏。可惜,經尹德興辨認,馬文濤並不是那個記者。隨後,韓印又讓葉曦把許三皮的照片發到他手機上,讓尹德興辨認,結果仍然不是。
回到J市,韓印直奔專案組。
下班時間已過,辦公室隻剩葉曦還在伏案研究案情。見到韓印,她很是驚喜,給了他一個擁抱,弄得韓印滿麵通紅。
鬆開韓印,葉曦給他接了杯水,韓印也正好借喝水把自己的尷尬掩飾過去,然後匯報了Z市之行的具體情況。
從專案組出來,韓印轉頭又奔去積案組。
果然,付長林也在加班。寒暄幾句,韓印將近段時間圍繞尹愛君的調查進展跟他說了一遍,這是他先前承諾過的。
付長林對韓印的守信很是感激,客套地說了幾句感謝之類的話,又針對韓印提供的信息,給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
兩人交流片刻,韓印言歸正傳說出了來意:他想在“1·18”碎屍案卷宗中,試著找一下有無對孫劍和牟凡的調查記錄。
時至今日,對“1·18”碎屍案的信息,恐怕沒有誰能比付長林再熟悉了。幾乎所有的卷宗記錄,他都早已爛熟於胸,有他幫助查找,韓印必定會省去許多氣力和時間。不過在他記憶裏,好像對牟凡這個人有印象,但沒有孫劍的。結果也確實隻找到調查牟凡的卷宗。
卷宗中對牟凡的記錄很簡單:他不是本市人,當年租住在青鳥路附近,以經營書攤為生,業餘時間從事小說創作。在警方的例行調查中,他表示不認識尹愛君,也記不清她是否光顧過他的書攤。尹愛君失蹤當日,他如往常一樣,收攤之後回出租屋寫作。檢查其住處,未發現異樣,最終排除其嫌疑。
“按理說,當年孫劍與牟凡的境況大致相同,但為何沒有接受過排查呢?”看過牟凡的記錄,韓印向付長林提出疑問。
付長林笑笑未語,沉吟一會兒,拿起辦公桌上的香煙,兀自點上,抽上幾口才說:“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當你看過‘1·18’碎屍案的案情記錄後,以你的專業眼光,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麽?”付長林又補充一句,“不用顧及我的顏麵,盡管說出你當時的感受。”
這番問話,韓印開始還有些不解,但付長林隨後的補充,他便明白這話的用意了。既然有如此補充,想來他也知道自己的答案,韓印揚了揚嘴角,送出一抹饒有意味的淺笑,代替他的回答。
付長林是明白人,隨即點頭說:“你覺得很容易破案對不對?雖然凶手作案手段殘忍隱蔽,但若是方向正確,仔細周密排查,找出凶手應該不難,是不是?”
說這話時,付長林已是有些憤憤不平,當然他不是衝著韓印,想必是多年來一些媒體和市民對警方辦案能力的妄加指責,已經讓他的忍耐達到了極限,而借著韓印剛剛的疑問,想要把這口怨氣發泄出來。
“當年,尹愛君失蹤9天後屍體才被發現,凶手有充足的時間處理作案現場,且當年的技術手段還不夠先進,若是凶手謹慎,處理得當,怕是過後勘查現場很難發現蛛絲馬跡。另一方麵,屍體出現4天後才被確認為古都大學學生,而那一周恰逢古都大學期末考試,考試過後緊接著便是寒假。古都大學學生和教師來自全國各地,以至於大範圍的校內排查,已是寒假結束之後的事情了。這中間間斷的時間,對心理素質很好的凶手來說,已足夠平複心緒和演練說辭了。
“校內排查是如此,校外的排查便更為棘手。你知道,我們J市是省會城市,而當年一直延續至今,古都大學周圍都是本市乃至整個S省文化產業最為繁榮、文化氛圍最為濃鬱的區域。包括報社、文化公司、出版社、新華書店、私人書店、書攤,各種做圖書生意和從事相關行業的人都聚集在此。這是個非常龐大的群體,而還有比這個群體更為龐大的人群,那就是從事寫作、熱愛寫作、夢想出版圖書、成為作家的這麽一部分人。他們租住在古都大學方圓幾公裏處,以便交流學習以及尋找出版作品的機會。他們來自本省的四麵八方,大都不是本市人,流動性極大,由於需要清靜的創作空間,又大都單獨租住,且租住條例當時還不夠完善,無須登記任何信息,有錢即可租住。最為麻煩的是,當時已近年關,幾乎所有人都回老家過年了,再回來也已是半月甚至一個月以後了。而其中有一大部分人,要麽堅持不下去放棄理想,留在老家另謀生路;要麽離開本市去首都尋找更多的機會;還有的因為付不起這裏的房租,搬到偏遠的地段。很多時候,我們麵對的隻是一間空屋或者是新的租房人,而原來住過的人沒有人能說得清楚……”
果然,麵對韓印,付長林按捺不住,一吐淤積在心中多年的不快。
付長林話說得實在,句句透著無奈,韓印真切感受到當年辦案的艱辛。天時、地利、運氣好像都不在警方這邊,諸如孫劍這種符合嫌疑人標準又未被排查到的人應該不在少數,凶手因此逃脫追捕,可能性很大。
韓印表示對當年辦案的理解,安慰付長林幾句,見天色已晚,便先行告辭。走出門口,回眸間,隻見被一層淡藍色煙霧包圍的付長林,那張溝壑縱橫的麵孔上布滿感傷,仿佛還停留在往事的糾結中無法釋懷,韓印心中不禁一陣酸酸的。
夜深人不靜,躺在**,韓印輾轉反側。
連日奔波,身子已是異常乏累,但努力再三,還是無法入睡。一閉上眼睛,便有一張張麵孔如過電影般在韓印腦海裏閃過:馮文浩、餘美芬、許三皮、孫劍、牟凡……他們是凶手嗎?誰殺了王莉?誰又害了尹愛君?還有那雙癡怨的眼睛和仿佛來自地獄的電話,屬於他們當中的某個人嗎?出現在尹愛君墳頭的女人又是誰?假裝記者探訪尹家的又是誰?
無數個問號,膠著在大腦中,神經無法抑製地亢奮。如同連環殺手一樣,軀體總是戰勝不了精神的控製——睡不著,那就不睡吧,索性再看會兒案子資料。
韓印撐起身子,倚在床頭,伸手從放在床頭桌上的背包裏取出幾頁紙,那是臨別前馬文濤母親送給他的。
共有五頁紙,字跡潦草,語句斷斷續續缺乏連貫,有幾處韓印隻能看出個大概意思。用心看過一遍,發現這其實並不是所謂的小說大綱,應是馬文濤的靈感筆記。韓印聽說過一些作家的寫作習慣,有的作家喜歡將自己腦海中突然閃現的火花說出來,用小錄音機記錄下來;有的則喜歡將靈感隨手記在某張紙上,看來馬文濤屬於後者。
韓印逐字逐句反複看過那幾頁紙,猛然間覺得某些句段似曾相識,似乎在哪裏看過。
“在哪裏看過呢?在何處看過呢?”韓印心中默念,眼神下意識在房間裏遊移。當視線不經意間落在身旁床頭桌上的一本書上時,他恍然大悟。
對了,那些句段在《禮物》這本書裏出現過!
韓印急忙拿起書,仔細翻看,與幾頁紙對照,果然有些句段一模一樣。莫非《禮物》並非出自許三皮之手,而是馬文濤所寫?
可是書稿怎麽會落到許三皮手上?馬文濤、孫劍、許三皮三人之間,在這本書上究竟有何關聯?韓印帶著滿腹疑問,在書前書後尋找線索,終於在小說封底處發現一段文字:“本書策劃——孫劍圖書工作室”。
這段文字,足以讓韓印暫時理順一些疑問。事情的脈絡應該是這樣的:先是孫劍答應幫馬文濤出版小說,但由於各種原因沒有成功,而他也未歸還馬文濤的書稿。後來馬文濤跳樓自殺,孫劍將書稿送給許三皮,並署上他的名出版了。事情就這麽簡單,可是另一個疑問又來了:孫劍為何不署上自己的大名出版?為何要送這個人情給許三皮呢?
次日。
在韓印的“側寫”中,“1·4”碎屍案的凶手,是一個缺乏創造力、在事業上平平淡淡的人,那麽對目前事業如日中天的暢銷書作家牟凡來說,自然不在這個範圍之內,而圖書出版事業做得紅紅火火的孫劍,同樣也不符合罪犯側寫。重點需要著手深入調查的是許三皮,不過在與他攤牌之前,韓印決定還是先和孫劍過過招兒。這個人在“1·18”碎屍案案發後,有可能突然離開原租住地,行為甚為可疑,且其與許三皮交往密切,有利益往來,韓印想試著從他口中挖出更多關於許三皮的內幕。
孫劍圖書工作室,現更名為孫劍文化出版公司,公司做得很大,在時代大廈租了整整一層樓。
韓印在前台小姐的指引下,找到總裁辦公室。通過秘書稟報,在外間稍待了一會兒,才見到孫劍。
辦公室寬敞氣派,裝修極盡豪華,讓人很難與快被巨大辦公桌和老板椅淹沒的個子不高、氣質平平的孫劍聯係上。不過所謂人不可貌相,在當下出版業低迷之時,此人還能將公司做到如此規模,必定有其過人之處。這是個難纏的角色,韓印在心裏提醒自己,要萬分謹慎對待。
落座之後,韓印對辦公室的裝潢客套讚賞幾句,順勢又對孫劍運作公司的能力大加褒揚一番。誇得孫劍一臉褶笑,但言語中還算謙虛,連稱自己隻是運氣好罷了。
閑話幾句,話題慢慢過渡到案子,韓印首先由“1·18”碎屍案切入。
“孫先生,您聽說過古都大學碎屍案嗎?”韓印問。
“當然聽過。”孫劍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幹脆地說,“那案子發生的時候,我就在隔著古都大學兩條街的街麵上練攤兒,經常會有古都大學的學生光顧,說不定被害的小姑娘還到我那兒買過書呢!”
孫劍主動提及尹愛君可能光顧過他的書攤兒,其實意在挑明他與尹愛君並不相識,潛台詞是對警方將其與碎屍案聯係在一起表示不滿。韓印怎麽會聽不出話中別有味道,心想這家夥果然城府極深,想說還不明說,不過是要彰顯他有多麽問心無愧。韓印有心敲打敲打他,適當給他一點兒壓力,倒要看看他是真的清白,還是故作樣子。
韓印笑笑,一臉誠懇的表情,解釋說:“孫先生,是這樣的,從我們警察辦案的思路來說,當年在古都大學附近單身居住的男子都需要進行訊問排查,包括您和許三皮,還有牟凡等人,都在我們的排查範圍內。但奇怪的是,我們的案件卷宗中對他倆的訊問記錄都有,唯獨沒有您的。我們分析,您應該是在案子發生後離開原租住地了,這就顯得您的行為有些反常,必然會加大對您的懷疑,所以我這次來是想您能解釋清楚,免得日後經常來打擾。”
一番話軟中帶硬,孫劍必得盤算清楚,最好還是原原本本把事情說清楚,否則被帶去警局訊問或者警察三天兩頭到公司來攪和,肯定會給公司經營帶來負麵影響。
權衡了利弊,孫劍收斂了不快,急切地說:“這個,這個我可以解釋的。我確實在案發後離開了,但並不是因為那件案子,是有很多客觀原因的。當年我們在街邊練攤兒,說白了賣的都是些二手書和盜版書,主顧也多是古都大學以及古都大學周圍幾所大學的學生。學生一放寒假,生意必然要冷清許多,再加上距離春節的日子不遠了,所以我也幹脆收攤兒回老家安心過年。至於年後我未回來,其實是早前就計劃好的。我從1992年開始在古都大學周圍混,差不多4年了,一直未得到很好的發表作品的機會,所以1995年年底我決定過年後去北京闖闖。北京是首都,全國的文化交流中心,我想那裏應該機會更多。”孫劍說到這裏,無奈地笑笑,“可是我忽略了一個問題,機會多,尋求實現夢想的人更多,最終我還是未得到出版機會,倒是陰差陽錯地賺到了一些錢。之後又在機緣巧合下回到這裏,做起出版生意。”
“哦,是這樣啊!”韓印點頭,陷入短暫的思索。
孫劍的理由可以說入情入理,沒有任何破綻,也沒有演練過的跡象,應該是真心話。既是如此,那麽關於古都大學碎屍案的情況,可以暫時先放下,接下來就要把問題專注到許三皮身上。當然,許三皮的問題是繞不過馬文濤那本書的。
“您和馬文濤是很好的朋友吧?”韓印問。
“我們關係是不錯,怎麽了?”韓印突然提到馬文濤,孫劍先是一愣,臉上隨即閃過一絲怯意,支吾著點點頭說。
“我聽他母親說,您一度答應幫他出版小說,可最後因為書號的問題,沒有成功,是這樣的吧?”
“對,確實有這麽個事。”孫劍躊躇一下道,“算了,我和您說實話吧。其實書號問題隻是我的托詞,真實原因是小說題材不夠主流,而且當時我公司在資金方麵出了點兒問題,因為拖的時間太長了,又和文濤打過包票,所以沒法告訴他實話。”
“那本小說的內容您還記得嗎?”
“早就忘了,當年我也隻是粗略地看了看,隻記得文筆很出色。”
“忘了?那我提醒提醒您。”韓印哼了下鼻子,從包裏取出一本書,扔到孫劍辦公桌上,“這本《禮物》您是不是很眼熟?它就是當年馬文濤寫的那本書吧?”
“這個……這個……”孫劍吞吞吐吐,額頭上瞬間滲出一排細密的汗珠,一臉的慌亂。
韓印譏笑一聲接著說:“您不用說了,您的表現已經回答我了。可是我不明白,這本書為何最終會署上許三皮的大名得以出版?”
“這個……這個……”孫劍垂下頭,又是一陣子手足無措,再抬頭,發現韓印正死死地盯著他,便避開目光,猶豫再三,終於蔫頭耷腦地說,“好吧,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我就說說吧。其實我真沒有要黑文濤這本書的意思,當年我還沒來得及歸還書稿,他就自殺了,書稿便一直放在我這兒。有一次許三皮沒事到我這兒閑聊,發現了書稿,隨手看了幾頁,說寫得不錯,我便說了文濤的事。他聽了說要把書稿帶回去看看,過了好長一陣子,他還給我一個電子版本,說他把小說改寫了,暗示署上他的名字,問能不能出版。這是個互惠互利的事,我當然不會拒絕。”孫劍頓了頓,接著解釋,“其實說白了,我和三皮也就是在互相利用而已。他在國外那幾年根本沒動過筆,回來之後寫作這方麵基本是廢了,隻是偶爾在報紙上發些豆腐塊兒文章,長篇他根本駕馭不了。可他又急需作家的光環,以便到他叔那兒爭寵,以圖在叔叔退休之後掌管他叔的企業。而我當時由於公司的擴張,急需大筆資金,我知道他叔旗下有一家風投公司,提出讓他幫我引薦。後來,那家公司看了我的計劃書同意注資,而三皮通過對馬文濤那本書的改寫,也慢慢找到了感覺,日後也有了自己的長篇作品。”
“關於許三皮與古都大學被害女生的關係,你了解多少?”韓印問。
“不清楚,其實當年我和三皮的關係一般,倒是文濤和他的關係還不錯。”
“那馬文濤和那個女孩的關係呢?”
“這個我也不是十分清楚,沒聽文濤說起過。”遲疑了一下,孫劍言辭懇切地試探著說,“我知道這件事特別對不起文濤,可我確實沒辦法,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是真不會與三皮有那番私下交易的。所以這件事還希望您能保密,若是捅出去,三皮的名聲完了,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他叔那家風投公司,至今還有我這公司的股份。”
“我覺得這番話,你應該和馬文濤母親說。”韓印哼了一聲說。話畢,起身離座,做出告辭的姿態。
孫劍立刻從大班椅上彈起,繞過桌子,搶到韓印身前,壓低聲音急促地說:“他母親那裏,其實我已經私下做過補償。有一年我借給文濤祭墳的機會,給過她兩萬塊錢,其實足夠文濤那本書的稿費了。”
一本書,非暢銷書,兩萬塊錢稿酬也不少了,孫劍這人算是仁義。韓印本就無心在其中起什麽波瀾,隻是覺得這事對馬文濤以及讀者甚是不公平,既然現在結局還不壞,那也沒有必要再較真下去,便點點頭算是默認了。
實話實說,此番與孫劍談話,雖然中間他有些猶豫,但總體來說還是比較坦誠的,可信度應該沒問題。由此再次證明:許三皮的確是在知曉馬文濤去世的前提下,才拋給警方這條線的,目的便是要警察死無對證。這樣,一來可以轉移警方視線,二來運氣好的話,警方可能就此認定馬文濤的嫌疑,從而永遠排除他的嫌疑。看來許三皮的浮誇隻是流於表麵,骨子裏也是城府極深。
韓印打電話將情況向葉曦做了匯報,提出要與許三皮當麵對質。葉曦考慮一下,提議幹脆把他銬到局裏,不給他點兒壓力,怕是很難從他嘴裏聽到實話。
古樓分局,審訊室。
許三皮揚起被銬住的雙手晃了晃,嬉皮笑臉地衝坐在對麵的葉曦說:“美女,這是幹啥啊?不讓泡咱就不泡唄,還弄得這麽嚇人作甚?你這樣做我太傷心了,看來有必要讓我的律師到場了。”
葉曦咧咧嘴譏笑一聲:“行啊,我們會給你充分行使法律保護的權利,不過我建議,你還是先和我們聊聊再說。”
“聊什麽?”
“聊你這個大作家、大情聖唄!”葉曦揶揄地笑笑道,“想不想聽聽我對你的印象?”未等許三皮表示,葉曦接著說,“其實呢,你相貌寒磣點兒,我倒也不在乎,關鍵是你編故事的能力太強了,這會讓我沒有安全感的。”
“編故事?美女,你可冤枉死我了。”許三皮一臉無辜狀,仍是油嘴滑舌的,“我對您是‘一片真心在玉壺’啊,句句可都是掏心窩子的話!”
這回輪到韓印笑著說:“我也覺得葉隊對您的評價不夠客觀,我覺得您不但編故事的能力強,而且還極具表演才能。”
“行了,別再表演了!”葉曦嚴肅起來說,“咱聊聊馬文濤吧。”
“馬文濤的事該說的我可都說了,我也好多年沒和他聯係過,確實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許三皮臉上顯示出莫大的委屈,“再說,我告訴你們他的事,是想幫你們警察一把,怎麽還落得我一身不是了?”
“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兒?”韓印盯著許三皮無賴的嘴臉,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就不怕他從地下冒出來找你算賬?”
說著話,韓印從包裏拿出《禮物》那本書,“啪”的一聲拍到桌上。
許三皮從桌上捧起書,雙手微微顫抖一下,但隨即便穩住神,裝作莫名其妙地說:“這是我的書,怎麽了?”
“不!這不是你的書,這是馬文濤的書!”葉曦冷著臉說道。
被葉曦直中要害,許三皮有些慌神,手上一滑,書掉到地上。他俯身去撿,耽擱好一會兒才坐直身子,許是利用短暫的空當在尋找對策,怕是沒想到啥好法子,便胡攪蠻纏起來:“誣蔑,純粹的誣蔑!你們憑什麽把我銬起來,我要告你們非法拘禁,我要求見律師!”
見許三皮跳著蠻橫指責,葉曦也一拍桌子,激動地回應:“憑什麽!我告訴你憑什麽!就憑你故意浪費警力、妨礙公務這條,就可以拘捕你!”
“我們有確鑿證據證明,你早已知道馬文濤不在人世的消息,而且你的這本書是在他的書稿基礎上改寫的。”韓印接下葉曦的話。
許三皮猛地怔住了,呆立一會兒,癱軟無力地坐回椅子上,張張嘴,惡狠狠地說:“孫劍,我和你沒完!”
“你應該感謝孫劍幫你積德了,若不是他私下對馬文濤母親做過補償,又求我不要把你剽竊的事情捅出去,你覺得我們會給機會讓你坐在這裏表演嗎?”韓印嚴厲地說道,“動機!我們想知道你拋出馬文濤的動機!我勸你最好還是老實交代,如若不然,我怕是沒法再遵守對孫劍的承諾。”
“你最好能說出一個讓我們信服的理由,否則你就是殺害尹愛君最大的嫌疑人,我們會24小時地盯著你。我想,你叔叔不會讓一個殺人嫌疑人做他的繼承人吧?”葉曦接著韓印的話說道。
韓印和葉曦死死盯著許三皮,許三皮梗著脖子,眼球快速亂轉,大腦中想必正經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
“好吧!算你們狠!”僵持一陣子,許三皮好像想明白了,貌似不甘地說,“我叔叔馬上要退休了,眼下這段時間對我來說非常關鍵,我不想與你們警方糾纏不清,以免破壞我在他那兒的形象,於是便把馬文濤拋給你們,想借此轉移你們的注意力。其實,先前我是極力避免自己和馬文濤有任何牽扯的,所以在我出版過的書籍的簡曆中,刻意隱去了在古都大學那一個時期的經曆,是你們把我逼急了,我才把他推出來,不過我確實懷疑過他和尹愛君被殺有關係。”許三皮拿起桌上的書,揚了揚,“這本書確實是我改寫的,我之所以要改寫,是擔心原稿中有些情節會讓我惹上麻煩。原稿中女主人公叫尹愛郡,你們不要以為這隻是利用諧音取巧,事實上熟悉那女孩的人都知道,她平時愛對別人說她叫尹愛郡而不是尹愛君,她覺得君太平凡了,有些俗氣。另外,原稿中對女主人公的刻畫與尹愛君的外貌性格非常接近,尤其書中有大量男主人公覬覦女主人公美貌的心理描寫,讓人很容易聯想到一定是作者曾經對某個女人非常癡迷,才能在文學創作中有如此表述。由此我開始覺得馬文濤可疑,便仔細回憶了當年的一些細節。我真的曾經見過一次尹愛君去他書店買書。而且那件案子出了不久,有一天我自行車壞了,想借他的用用,結果他說他的也壞了,問題是我前幾天還看他騎過。當時覺得可能是他小心眼兒不願意借。現在想想,會不會他就是用自行車把那女孩屍體扔掉的,怕我騎車看出蹊蹺呢?”
許三皮頓了頓,換上一副無比誠懇的口氣說:“說實話,我真心希望你們能順著馬文濤這條線將案子查清楚,那樣你們就永遠不會再來煩我了。”
“書的原稿呢?”韓印問,“據孫劍說,你之後給他的隻是一個電子版本。”
“被我燒了!”許三皮說,“留下原稿我始終覺得是一個禍害,擔心將來會成為剽竊的證據,所以在電腦上改寫之後便燒毀了。”
燒了!許三皮先前的解釋還算合理,也能解釋得通他為何在簡曆中隱去古都大學的經曆,以及當年為何沒有向專案組交代馬文濤的嫌疑。但他懷疑馬文濤的基礎是那本書稿,現在又說原稿燒毀了,豈不又是一個死無對證?
韓印和葉曦對視一陣,葉曦轉過頭瞪了許三皮一會兒,招手讓警衛把他帶出去辦理釋放手續。
葉曦這樣做實屬無奈,畢竟已經證實了許三皮與“1·4”碎屍案無關,而以目前“1·18”碎屍案的證據,頂多能關許三皮24小時而已,對破案來說於事無補。
韓印和葉曦都很清楚,目前頭疼的是:許三皮的話到底幾分真幾分假?若是真話,那馬文濤嫌疑真的很大;若是假的,那凶手必屬許三皮。還有一個問題是韓印一直在考慮的,就算鎖定凶手,時隔16年應如何取證?單靠麵對麵交鋒肯定是不行的,一定要找到有力度的證據或者證人——看來隻能把希望放到餘美芬身上。
據葉曦說,她已經安排人手在各個招待所和賓館之間尋找餘美芬的蹤影,目前還未有消息。韓印提議,鑒於餘美芬的經濟條件,把巡查重點放到一些出租床鋪的客舍上麵去。葉曦表示同意,並即刻安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