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九齡行近混亂人群,才發現這波流民竟多達四五十人,男女老少皆有,大都背著聊勝於無的包袱,穿著磨破的草鞋,灰頭土臉,一看便知逃難路上吃了不少苦頭。
圍成圈的流民們見有人靠近,定睛一看,先是愣了愣,然後下意識地往旁邊退兩步,給來人讓出一條通道。
倒不是來人的出場方式過於強勢——顧墨玧在啟程之前特意精減隨從,一行不過十來人,比普通小商隊還要低調,光從規模來看,這頂多就是一戶過得去的人家外出探親訪友的程度。
隻是顧墨玧忽略了一點,那就是“過得去的人家”一般身上不具備“貴氣”這種特質,所以即便他們穿著粗布衣裳站在人群中,也十分紮眼。
因而他們這一路上雖然沒有大張旗鼓,但偶爾同其他行伍狹路相逢,對方一瞧見那馬車前後自帶煞氣的護衛,一般都會默默地讓道。
一向遭受旁人退避三尺“待遇”的顧侯爺以及親衛們並未察覺到人數在他們之上的隊伍給他們“讓路”有何不對,認為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況了——謙讓是美德。
坐著外觀樸素內裏奢華的馬車裏的月九齡每次看到這一幕,都會忍不住勾起嘴角,看破不說破——若非有“活閻王”以及一眾“黑白無常”在,歸途可能不會這麽順暢。
因為人群分開,月九齡看清了被圍在正中的情形:倒在地上婦人已經人事不省,旁邊跪著個瘦弱的小孩兒,抱著她一條手臂,噙滿眼淚的雙眸驚恐又憤怒地瞪著“來勢洶洶”的陌生人,抽泣著喊道:
“你,你們走開!別抓走我娘親!走開——”
小孩兒約莫兩三歲,從衣著麵相看不出性別,以為這些看起來凶神惡煞的人是來抓自己的娘親的,整個人像隻被激怒的小雛鳥,羽翼未豐無法帶著娘親逃走,隻好張牙舞爪地衝對方叫喊。
雖然底氣不足,但勇氣可嘉。
氛圍有瞬間凝滯,小蓁看了一眼對此無動於衷的自家小姐,又看了看冷漠的顧侯爺及眾黑臉親兵大哥,無奈地歎了口氣,上前笑著輕聲對充滿敵意的小孩兒解釋來意。
將其哄了好一會兒,那下孩兒才將信將疑地不再哭喊,但依舊抱著娘親一條手臂不肯放,抿著嘴直直地看著為首的白衣少年蹲下,替娘親號脈。
圍觀的流民緩過神來,露出懷疑的神色看著這一幕。
片刻,月九齡收回搭在婦人手腕處的三指,緩緩地朗聲道:
“是肺熱引起的急症,不是疫病,大家不必驚慌。”
不過三言兩語,便將暗藏在空氣中的緊張驅散,眾人聞言微微鬆了口氣,“不是疫病就好!”
“小蓁,取我的銀針。”接著又見那白衣少年開口,“還有,打些清水來。”
緋刀自覺去執行第二個指令,小蓁則立即跑回馬車上去取銀針。
小臉還掛著淚珠的小孩兒看著小蓁離去的背影,一知半解,吸了吸鼻子,那雙被眼淚浸染的眼睛格外明亮,收起了自己的小爪子,小心翼翼地看著眼前的白衣少年,怯懦懇求:
“哥,哥哥,救救娘親!求求你,救救我娘!”
月九齡抬眸看了小孩兒一眼,那小孩大概因為自己方才無禮的行為而羞愧,不敢與之對視,慌忙低下頭。
見此,月九齡若有所思。這時,小蓁已經將銀針送至,她便凝神垂眸,拿起銀針在顧墨玧已經點好的燭火上烤了烤,尋找著穴位下針。
一旁的緋刀看著月九齡熟稔的動作,不由感歎:
“縣主還會施針?真厲害!”
小蓁聽了昂首挺胸,“那是,我家縣主會的可多了!”
然而看著這一幕的流民們並不知曉這個明眸皓齒的白衣少年是名動大燕的九齡縣主,以為這一黑一白兩個年輕男子大概是哪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尤其是那白衣少年,一看就是個被人捧在手心長大,不諳世事的小公子。
以為路見不平就都要拔刀相助,實在太單純了。
於是忍不住出聲道:
“病成這樣怕是要不好了,能行嗎?”
“小公子可別一時好心,到頭惹一身腥啊!”
“就是......”
不怪流民們不相信月九齡的醫術,那昏迷的婦人瘦骨嶙峋,麵黃肌瘦的,一看就是個病秧子,底子本就不好,一點小病都能要命的,能夠長途跋涉走到這,恐怕全憑一口氣撐著,如今這口氣怕是到頭了。
就在眾人以為婦人一定沒救了,卻見那麵白如紙的婦人眼皮忽而動了動,接著便是撕心裂肺的咳了起來:
“咳......咳咳——”
跪在一旁的小孩兒十分懂事,立即替娘親拍背順氣。
眾人見狀驚歎不已:
“誒——她,她醒了!”
“這也行得通?”
“真神了!”
月九齡見婦人轉醒,便將她身上的銀針一一收回。
而那小孩兒仿佛這才有了“娘活過來”的實感,“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娘!娘終於醒了,娘快同他們講,娘沒有染病,我不要娘死!嗚嗚——”
那婦人將被孩子抱在懷中的手抽出,輕聲安慰,“弼,弼兒別哭。”而後看向將銀針歸位的月九齡,感激道:“是這位小恩公救了賤婦罷。”
說完她掙紮著要起來,可惜沒什麽力氣,小蓁上前搭了把手,以為她要做什麽,結果她借著小蓁的力,直起上半身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婦人拒絕了小蓁的再次扶起,拉著她的孩子一同跪在月九齡跟前,虛弱地對月九齡說:
“賤婦溫黃氏,乃江北人士,因鄉裏遭遇大水,實在走投無路了,便帶著小兒北上尋夫,不料身子骨不爭氣......”
“恩公們的大恩大德賤婦無以回報,隻剩這條賤命,若恩公不嫌,賤婦將小兒送至夫君身旁後,願為小恩公做牛做馬。”
月九齡聞言怔了怔,“言重了,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快起身。”她沒想到竟還有“以身相許”的環節,哭笑不得地衝小蓁使了個眼色。
小蓁得令又是好一番勸說,才將婦人扶了起來。
婦人還以為是自己報恩卻要延遲履行的舉動太荒謬,小恩公不稀罕,有些不知所措,隻好再次表明了自己報恩的決心。
月九齡見此不由心裏感歎古人投桃報李的良好品德,見婉拒說不通,隻好直截了當地說隻是不想耽誤行程而伸出的援手,真的不必報恩。
見婦人這回聽了進去,她鬆了口氣,看著她身上打了不少補丁的發白衣裳,又看了一眼剛剛麵對這麽多大人卻還敢與之對抗的小男孩兒——方才聽婦人喊他“弼兒”,聽著是個男孩兒的名字。
溫黃氏,所以這小男孩兒叫溫弼麽。
想了想,月九齡重新開口,“夫人......”
婦人聽見這個稱呼,驚恐忙道“不敢”。
但月九齡一時也想不到有其他合適的稱呼來代替,認為不過是個稱呼,便沒有改過來:
“夫人的身子本就虛弱,又風餐露宿地趕路,加上心中積鬱已久,兩廂疊加,長此以往身子不堪重負所以病倒,還需好好休養才是。”
言外之意,就是她如今“不宜繼續趕路”。
婦人哪裏聽不懂月九齡的好意,隻是......
不知她此時想到什麽,那疲倦的麵容露出幾分羞赧,頭微微一低,皸裂地嘴唇張合:
“多謝恩公提點,隻是賤婦一家分離已久,想早日同夫君團聚。”
也就是非趕路不可來。
北上尋夫?
月九齡想到了她剛剛提到的詞,看著小男孩兒抱著婦人的腿往後躲的動作,問:
“夫人要北上去往哪座城?”
婦人身子一僵,咽了咽口水,用極小的聲音回道:“皇城。”
月九齡看著她這一反應,秀眉微挑,看了一旁不曾開口的顧墨玧,對上那瞬間露出縱容與溫柔的墨眸——仿佛在說“你想怎樣都行”,心中一暖。
“正巧我們也要前往皇城,或可以送你們一程。”她對婦人提議。
婦人難以置信地抬眸,眼眶泛紅,感激之意溢於言表,但很快黯淡下來,垂眸教人看不清她此刻的情緒,恭敬道:
“恩公能施以援手已是賤婦天大的榮幸,隻是小兒行路緩慢,恐成累贅,不敢再拖累諸位。”
月九齡有些驚訝,而後掃了一圈周遭流民眼裏尚未來得及收斂的妒意,心下了然,沒有堅持:
“好罷,那保重。”
然後便同顧墨玧重新回到馬車上,而這些流民也一哄而散,道路暢通無阻。
隊伍重新啟程,坐在馬車裏的月九齡忽而聽到孩童清脆的聲音在後方響起:
“謝謝哥哥!”
婦人懷揣著剛剛小蓁偷偷塞給她的碎銀以及幹糧,淚流滿麵地目送著漸行漸遠的車隊。
偶救拉扯幼童北上尋夫的民婦隻是他們在回皇城途中的一段小插曲,很快便被拋之腦後。
又半月,他們終是在入冬之時,抵達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