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照錢氏所言,她出身藥農,自小便跟著家中大人采藥,不可能不知道合歡皮有避孕或致使孕婦流產的功效。

方才月九齡試探錢氏孩子的事,從她的反應來看分明很想有個她與鍾仁的孩子。

雖說合歡花香沒有合歡皮那樣具備抗生育的藥效,但兩者到底同根同源,在非常渴望有孩子又遲遲沒懷上的情況下很容易胡思亂想,有時甚至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何況錢氏懂藥理,應當會在使用草藥時更加謹慎地避開與“不育”相關的藥材才對,怎會用合歡花給丈夫製作隨身攜帶的香包?

是因為她對草藥十分了解所以毫無顧忌,還是出於什麽原因不得不用合歡花?

潔淨素雅的手絹幾欲被不甚的手指絞出洞來,錢氏怔愣了好一會兒才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臉色蒼白地點頭道:

“是......合歡皮有祛蚊蟲之效。春季潮濕多蟲蟻,聽聞考場簡陋,我擔心他睡不好,便又在香包裏加了幾味祛蚊蟲的草藥,又擔心藥味太濃不好聞,見那合歡花香濃鬱便放了幾朵想增添香氣,是有什麽問題麽......”

她似乎不明白月九齡為何會突然問起香包,說到最後像是有所猜疑,又不敢肯定,聲音越來越小,直至聽不見。

月九齡見她驚慌無措的神情,並未回答她最後的問題,隻是將手中香包放至鼻子底下輕嗅,“除了艾草等尋常祛蟲蟻的幾味草藥還有......”似是以氣味辨認香包裏的草藥,邊聞邊緩緩道出幾個草藥名,“木香花和玉蘭花,難怪氣味比一般祛蟲包要香。”

錢氏沒料到月九齡堂堂縣主竟然也跟醫女采藥女一樣識草藥,而且光是聞味就已經能說對大半,不由驚奇地對上她那近乎透徹的眼眸。

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局促地收回視線低下頭,喃喃道:

“農婦賤名木香......”

錢木香?是藥農會取的名字。

“原來如此。”月九齡了然點點頭,頗為誠懇地對她說,“近來我也時常受蚊蟲困擾,但又不喜歡艾草的味道,鍾夫人這香包若不湊近還真聞不到艾草味,介意將配料方子寫一份給我麽?”

錢木香聞言茫然看了一眼月九齡手中的香包——布料用的是尋常百姓的粗布,但上麵的繡工卻精美,針腳也整齊,不難看出製作者的用心。

許久,她才將視線挪走,見月九齡好像真的對香包的配料感興趣,用哭得沙啞的聲音回道:

“好......”

月九齡彎了彎眼,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落影便上前將她扶起,“鍾夫人,請隨我來。”然後便攙著她去別處寫方子。

此時考室隻剩月九齡與顧墨玧二人。

沒有外人,顧墨玧也不裝“不熟”了,坦**地看著纖細手指捏著但香包,聲音因放鬆顯得低沉溫柔:

“你懷疑香包有問題?”

隻見月九齡又拿著那香包聞了聞,眼神如晦,淡淡道:

“合歡皮確實有殺蟲功效,但合歡花並沒有,鍾夫人說加進去是因為花香怡人,勉強說得過去;木香花是她的芳名出處,情有可原;玉蘭花則有散寒通竅、宣肺通鼻的功效,也說得通......”

說到這她停頓了一下,顧墨玧便替她接了下去,“但是?”

月九齡驚訝地將視線移到俊美男人身上,眉眼不自覺就輕柔起來,繼續說:

“但是,蛇也喜歡這三種花,也容易被它們的花香吸引。”

換言之,這三種花能招蛇!

看到深邃的墨眸微沉,她又不由嚴謹道,“不過也隻是我的猜測。”卻沒有解釋她為何有此猜測。

而顧墨玧這時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將她沒說出口地後半句說了出來:

“因為花香不是鍾仁之死的主要原因,那蛇才是。”

因為香包恰好有招蛇的花香就說錢木香想要殺害鍾仁確實有些牽強,畢竟香包的配料都很常見,或許真的隻是碰巧罷了。反而是那棲息地在南境之的蛇為何會跑到皇城的考場來更值得深究。

月九齡聞言衝他眨了眨桃花眸,露出訝色:

“侯爺莫非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顧侯爺:“......”在屍體旁邊用蛔蟲來形容心有靈犀總覺得哪裏不大對。

然而月九齡顯然沒覺得哪裏不對,調侃完便完了,這會兒重新走回屍體旁,掀開蓋在上邊的衣裳,打算繼續做屍檢。

“但如果蛇真的是被香包引來,不一定就會攻擊鍾仁。從屍體倒地的姿勢來看,他是在溫書途中被蛇咬住後頸,可香包是掛在腰間的。而且這兩個傷口的血已經凝結,說明他並沒有立即死亡,也沒有對此采取措施,如果不是他格外‘膽大心細’不怕死,就是他當時並沒有察覺到有蛇接近而且還咬傷了......”

她彎著腰低頭瞧著屍體後頸處那兩個圓洞,邊上手邊分析。

顧蛔蟲見她已然重新投入到正事上,也不好計較,隻好拋開雜念重新集中注意力。

聽她這麽說,他撿起被月九齡放在一旁的衣裳,仔細翻看著,“外衣右肩上有一塊汙漬,”說著他吸了吸鼻子,皺著眉頭,“聞著有些腥,是血?”有可能傷口流血蹭到衣服上了。

月九齡聞言猛地抬頭去看他手中捏著的那塊衣料,隨後像是想到了什麽,又用指腹摸了摸屍體後頸處,發現表麵似乎附著一層薄薄的異物。

“傷口周圍這塊皮膚顏色有些深......”

像是什麽稠液幹了,用力抹能推開,她鼻尖動了動,聞著指尖那幹涸了稠液,隨後頭也不回地伸手,“侯爺,勞駕。”

顧助手麵無表情地提醒:“不是蛔蟲麽?”

月九齡懸在半空的手一頓,漠然的瞳孔頓時染了笑意,也直起了身來,看著冷峻的麵容顯然對那個不甚雅觀的稱呼頗為在意,便十分識時務地認錯改口:

“我錯了,是心有靈犀。”

這人怎麽還在這種小事上記仇了?

說完也不管冰山美男有沒有釋懷,把手又伸長了點,催促地動了動五指:

“所以侯爺,能幫我遞一下銀刀麽?中間那一把。”

以“冷血無情”聞名的顧侯爺抬眸看著靈動的少女,還能怎麽辦?根本一點脾氣都沒有,隻能乖乖照辦了。

小插曲過去後,考室便安靜下來,月九齡專心地垂頭剖屍,除了她偶爾會出聲告訴顧墨玧自己需要的工具外,就隻有皮肉割開以及銀器碰撞的聲響了。

落影早就去而複返,不過回來時見月九齡在忙碌,並未出聲打擾,而是退到一旁等侯。

待她屍檢完了,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

“縣主,這是方子。”

他將從錢木香哪裏拿到的方子拿出來。

月九齡淨了手,因為她的手帕給了錢木香,顧墨玧便拿出自己的遞過去,而她也自然地接過擦。

“鍾夫人呢?”

落影:“屬下已經派人送她回驛站了,縣主放心。”

也就是說,會有人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月九齡掃了一眼上麵列出的草藥,與她剛剛說得差不離,又重新將方子遞了回去,“那勞煩你再跑一趟,將這個方子送到紅鳶樓戚神醫手裏,問問他可有什麽不妥之處。”

說完她注意到顧墨玧的臉色似乎沉了下來,不知怎的就有些心虛,“咳......我雖懂一些草藥但也隻是知道些皮毛,還是請戚神醫幫忙看一眼比較穩妥。”

音落,果然顧墨玧神色緩了些,心想他還真將君子箋當情敵了?

月九齡所托,落影自然不敢辭。

屍檢完了,他們打算讓人先將屍體抬去義莊放著,然後準備離開。

出了考室,顧墨玧便道,“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府。”

月九齡想了想,偏頭問他:

“不是說要同諸位大人一起進宮麵聖麽?別讓他們久等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想必月銘等人早就不耐煩了。

顧墨玧點點頭,“那我送你上馬車。”

剛出考場大門,便看到小蓁背著手興衝衝地朝她跑來:

“縣主!您可出來了!”

月九齡看了一眼已經開始昏暗的天色,“等久了無聊吧。”她一忙起來都忘了小蓁還在外頭等著,早知道就先讓她回去了。

小蓁卻毫不在意,反而將背在身後的手拿出來,往她懷裏塞了一大把枝條:

“沒有!您看,我摘了好多杏花呢!”

聞了大半天的屍味,月九齡嗅覺都有些失靈了。

這會兒沁人心脾的清香鑽入鼻尖,她不由愣了一下,下意識垂眸看著懷裏長短不一的枝條上一簇簇綻放的杏花,眉眼都溫柔了起來,看向小蓁:

“很美。”

小蓁猝不及防,被醉人的桃花眸看得微醺,好一會兒才猛地反應過來,滿心歡喜地扭頭就跑:

“那我先去叫馬夫把車趕來。”

月九齡看著她小跑而去的背影笑了笑,偏頭想跟顧墨玧辭行,“我就先回......”

餘光瞥見身旁的人不知何時抬起手,語音頓住,月九齡以為他又要故技重施,不料他這次不是撥頭發,而是給她戴了朵杏花,完了還正色地細瞧了一番,才道:

“嗯,確實很美。”

一時間,耳邊粉色的杏花與她眼尾的紅暈相映襯,一時竟不分不清人與花誰更嬌了!

身後的落影看得不由屏住了呼吸,唯恐會打擾到這絕美的畫麵。

但是,小蓁帶著馬車來了。

月九齡因此鬆了口氣,分明是對喜歡的人的稱讚有些難為情,逃也似的上了馬車。

不過在進入車輿時,回頭:

“對了,侯爺,我有一事相求。”

顧墨玧不由挑了挑眉稍,竟然還能從月九齡嘴裏聽到個“求”字,實在難得。

正想開口,又聽到她說:

“能不能給我抓條銀環蛇來?”

顧侯爺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

得,他這次淪為了捉蛇人。

不過至少是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