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墨玧的四個近衛除了身手都是頂尖兒以外各有千秋,落影麵冷心細,謹慎穩妥;緋刀的刀技放眼整個大燕無出其右;花劍耳聽八方,擅刺探;別看殘光年紀小,但他在奇門陣法上的天賦極高,就是年紀尚小,玩心重,坐不住,所以侯爺才總是罰他抄書。

這四人中緋刀年齡最大,但卻隱約是以落影為首,由此可見落影在顧墨玧心中的分量是重之又重,如今派他先行南下,可見揚州那邊傳來的消息非同一般,是片刻耽擱不得的。

但顧墨玧沒有急著走,那日月九齡從京兆府出來時臉上毫無血色,一上馬車就不省人事的情形他如今一閉上眼就會夢到,然後驚醒。

雖然戚霖說是有驚無險,但他仍舊心有餘悸,他從沒有這樣害怕失去一個人。

當年爹娘是在途中遇害的,他是在滿心期待數著日子等著爹娘回家的時候被告知這個死訊的,幼小無措,什麽都做不了。

五年前東洋人突襲,他在皇城突然接到軍報說師父戰死疆場,無力感再一次籠罩著他,但他已經不是那個懵懂孩童了,於是請旨上陣殺敵,但也隻來得及將他老人家安葬。

爹娘和師父都是在他猝不及防時離開的,他既束手無策,也沒有選擇。

在那之後他無數次地想,如果當年的他不是一個無能為力的孩子,也不至於連父母的骸骨在何處都不知道,隻能用兩套衣冠代替入葬;如果五年前的他足夠強大,師父也不會未卜先知似的先把他騙回皇城,以至於連最後一麵都沒見著。

月九齡是他二十三年以來除了爹娘師父以外唯一放在心上的人,而今的他雖不是無所不能,但他想守護的人就月九齡一個,誰想試圖從他手裏奪走,他便能成為堅不可摧的盾,阻殺一切牛鬼蛇神。

父母的屍骨要尋,師父的英魂要祭,可他們都不在了,他此生還能留的、想要爭的、割舍不了的就隻有月九齡,所以什麽都沒有她重要。

但他從不明言,隻會默默地行動。

顧墨玧這半個月天天到竹心院報道,凡事與月九齡有關的事兒都要親力親為,仿佛要將她那日調侃的“侯爺的親自服侍”給落實了,而且還是挑不出毛病的那種。

盯完她吃飯又盯著她喝藥,一入夜就要催著她熄燈歇息,書卷拿在手裏的時間久了就會被他抽走……諸如此類的雞毛蒜皮,就差給她端茶倒水洗腳了。

月九齡就納了悶了,從前她怎麽沒看出顧大帥不僅上得了戰場殺敵還幹得了伺候人的活兒啊?

可是嘀咕歸嘀咕,心裏卻是暖的,連笑出聲的次數也多了。

這日陽光明媚,時至陽春三月,春寒早已消散,萬物盡數複蘇,入眼皆是嫩綠豔色,到處都是鳥語花香,哪裏都是一派生機盎然。

月九齡躺在搖椅上置身其中,眼睛半睜不睜看著小蓁與殘光拌嘴打鬧,然後葉碧雲半真半假地訓斥著,其他人便一哄而笑……

她也不由地跟著彎了彎嘴角,渾身都透著慵懶,這些日子她時常有種身在世外桃源的錯覺——自她生病了,除了剛醒那會兒林氏派人來慰問過便沒有人再來打擾她養病,真實難得清淨。

她舒服得喟歎了一聲,餘光便瞥見了不知何時站到身旁的美男子,於是扭頭仰視,一邊目不斜視地好好欣賞了顧美男子一番,一邊有些得意地想——當然,也沒有人知道“整天不著家”的顧侯爺就在她的竹心院裏。

顧墨玧換了身玄色華服,款式低調,隻領口處繡了金紋,動作間才能隱約看見暗紋流動,日光下仿佛與他左眉下那顆紅痣相映襯,著實讓人移不開眼。

而且他本就生得極好,從法醫的角度來看,他的五官比例無可挑剔,骨架修長勻稱,此時一隻手背著長身而立,垂眸看著她的時候,墨眸少了幾分冰冷,多了幾分神情,分明是話本裏才有的俊朗公子模樣。

月九齡麵不改色地眨了眨眼,掩飾早就不受控製的心跳——就算天天看也免疫不了啊!

就在這時,來竹心院給月九齡施針的戚神醫到了。

於是含情脈脈的兩人各自收回視線,顧墨玧本是有事需要先離開一會兒,但既然戚霖來了,他便在一旁等了一會兒,看著戚霖給月九齡號完脈,又問過情況了再走。

戚霖一邊紮針一邊看著月九齡雙頰不大明顯的紅暈,加上方才過快的脈象,忍不住開口:

“坊間傳聞顧月兩家的親事兒要黃了,我看純屬無稽之談。”

月九齡大大方方地承認,隨後眉頭一動,問:

“戚神醫這是酸了?”

戚霖執針的手一頓,清了清嗓子,“我是替我那好兄弟感歎啊。”將最後一根銀針紮進穴位。

君子箋在月九齡病後來過幾次,每次都挑了顧墨玧不在的時候來,除了送吃送喝送補品,就是在欠揍——好好的人不知道為何要張嘴,一開口就噎人,實在討人厭。

不過月九齡在也隻有與君子箋插科打諢的時候顯得有些活力——病好之後她雖然能跑能跳還會說會笑,卻總是給他一種遊離在所有人之外的感覺,就像一個命不久矣的旁觀者。

戚霖將這些看在眼裏,但不曾對任何一個人透露過,包括顧墨玧,可他作為月九齡的大夫,作為君子箋的摯友,還是忍不住多嘴了。

月九齡想起那個妖孽一樣的男子,搖頭笑了笑:

“君台主風華絕代,又是知情知趣之人,若是有心成家,早就娶妻生子了。”

戚霖雖然早就猜到她與顧侯爺之間早就容不下其他,話已至此,他也不便在說什麽,於是避重就輕:

“郡主還真是個明白人。”

月九齡坦然頷首,“嗯,所以戚神醫的擔心多餘了,不如還是擔心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隨即話音一轉,笑問,“憶安郡主待會兒要來竹心院探我,你們也有些時日沒見了,戚神醫不妨多留一會兒,敘敘舊?”

話音未落,她就看到戚霖在聽見“憶安郡主”後神色凝滯,隨即便如臨大敵地替她下了針,手忙腳亂地將銀針收好,起身對她作揖:

“咳咳,不了不了,在下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然後腳底抹油,逃也似的走了。

月九齡看著儒雅端方的戚神醫也有如此倉皇失措的時候,忍不住笑道:“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月九齡不是故意戲弄戚霖,江言憶今日確實要來竹心院——知道她病了不能出門,江言憶唯恐她這個好友悶壞了,於是三天兩頭地來找她玩,也會給她帶些新鮮玩意,這滿院的姹紫嫣紅也是她叫人弄的。

不過明空會的案子還未蓋棺定論,深知真正的幕後黑手還在潛逃的江聰擔心曾經卷入其中的幼妹安危,不準她在外麵逗留太晚,必須在天黑之前回府,所以日頭一落,她便不情不願地離開了。

江言憶前腳剛走,顧墨玧後腳便回來了,正好可以一起用晚膳。

顧墨玧看著滿桌熱騰騰的飯菜,皺了皺眉說好,想先換身衣服,月九齡不疑有他,但在他經過時,鼻尖嗅到了血腥味。

她不由放下竹箸起身,隨後入了內屋,顧墨玧已經褪下外衣,沒想到月九齡會跟進來,怔了一下。

月九齡便借此確認了他身上沒有受傷,鬆了口氣,然後從衣櫃裏拿了件幹淨外衣遞給他。

顧墨玧反應過來,身手接過,然後在她的注視下穿上,他平時大部分時侯也是自己穿衣服,但這會兒卻跟第一次穿似的,差點找不到袖口。

看他扣了幾下都沒把扣子扣好,月九齡忍住笑意,上前替他扣。

顧墨玧便垂眸看著盡在咫尺臉龐——她的睫毛真的很長,而且濃密,像鴉羽,眨眼時微微顫抖,像是掃過他心尖;鼻子小巧但又直又挺,膚如凝脂……

領口最上麵那顆扣子月九齡看不大清楚,便踮起了腳尖因此湊近了幾分,顧墨玧呼吸加重,她似有所覺地抬頭,便對上了一雙炙熱的墨眸……

墨眸皺縮,釘在了她微張的雙唇上,略顯蒼白但仍有血色,不由地想起那柔軟的觸感……

屋內突然火熱了起來。

月九齡手上將扣子扣緊,像是察覺到了危險般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退完自己愣了一下,然後欲蓋彌彰地問道:

“出事了?”

這三個字如同一潑冰水澆下,屋裏熱度退去,顧墨玧蹙起眉頭。

她想了想,“今日是劉氏判決之日,莫非出了意外?”按理說此案是皇帝欽點嚴查的,刑部與大理寺不該有此失誤才對。

顧墨玧不置可否,一邊牽手帶著她往外屋走一邊說:

“她在大牢押往公堂的途中被人截殺了,殺手人數不少,武功應該也不弱,不然無法同時打暈那麽多護衛。”

所以方才在他身上聞到的血腥氣可能是查看屍體時沾染的,月九齡點點頭,又問:

“她是怎麽死的?”

顧墨玧拿起竹箸替她布菜,“斬首,而且身上有上千道劍傷。”

月九齡:“能在短時間內造成那麽多傷口,看來確實是劍法高超的殺手所為。”

給她夾了塊沒刺的魚肉放進碟裏,示意她先吃飯,然後顧墨玧放下竹箸,看著她吃下去了才沉聲說:

“還有,她的頭被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