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雷電交加,一陣雷鳴電閃之後,拳頭大小的雨點便瓢潑似的砸在屋頂、紙窗上,轟鳴聲一下充斥著整座宮殿。

暴雨伴隨著狂風,吹進門窗的縫隙裏呼嘯作響,屋內煩悶的氣息很快夾雜著濕意,吸入氣管濕熱黏糊,呼吸間教人窒息。

月九齡胸口起伏得厲害,她在屍骨旁邊看到了明姝口中的“血與皮肉”,那是零碎屍塊拚湊出來的一個完整的“人”,除了頭顱。

看到這些腐爛程度不一的屍體部分強行擺成一個“人樣”,那些受害人屍體不翼而飛的部位有了蹤跡,月九齡的直覺一向很準,對此深信不疑。

她見過各式各樣的屍體——腐臭的、血腥的、詭異的、麵目全非的……都心平氣和地做屍檢。

**那具東拚西湊出來的無頭屍體既不血汙發臭也不醜陋可怖,甚至比例協調勻稱,但卻刺激著她的五感,攪動著她的胃,引起生理性不適。

尤其是她看到那截腰的腰帶上還掛著一串五帝錢。

虛空中毒身亡之後是她做的屍檢,當時他穿的道袍上就係著五帝錢,銅錢表麵磨損得厲害,但卻泛著油光,沒有一丁點兒紅斑綠鏽,可見他很愛惜,時常擦拭,月九齡猜這五帝錢是他師父臨終所贈。

當時她還注意到了那串五帝錢最上麵那枚磕了一個缺口,和此刻那截腰間掛著的一模一樣。

胃翻騰得更厲害了,月九齡唇色越發蒼白,始終死死地盯著**兩具屍體,但不止是兩條人命,嘴抿得更緊了。

鋪天蓋地轟鳴的雨聲足以將這座寢殿與外界隔絕開來,每一個拍打的聲響仿佛都落在心上,戰栗不已。

“別磨蹭,快點!”明姝見她光看不動,不耐煩地伸手推了推她。

月九齡猝不及防,踉蹌著往前栽去,她不得不緊走幾步穩住身形,從始至終平靜的神情有了裂痕,她咬了咬後槽牙,從牙縫裏擠出生硬的話音:

“人死不能複生。自古以來無人能解,我更加不能。”

她說這話的時候連自己都沒察覺手攥得有多緊,如果不這樣,她或許會控製不住地發抖。

鄭競注意到她在隱忍,露出得逞的神色,“殿下稍安勿躁,郡主就是心善不落忍而已,那畢竟也是人命。不過……”

說到這他拖長了音頓了一下,掃了那些碎屍一眼,像在看一堆爛骨頭,語氣輕蔑:

“這些都是罪該萬死之人的命,死不足惜,如果死了能換回一條無辜的性命,也是在替自己贖罪,有何不可呢,是不是?”

明姝毫不猶豫地附和:“沒錯!”他們都是罪大惡極的人,死了就死了,現在拿他們身上一點東西來救回阿雲,是他們天大的榮幸!

“月九齡,你別在我麵前裝什麽深明大義!當初你害死我的孩兒,我沒能找你算賬;後來阿雲死了,你非但不讓我將那賤人千刀萬剮,還說什麽她不是主謀要替她脫罪,我連替阿雲報仇都做不到。”

月九齡冷眼聽著這兩人一唱一和,氣笑了——她從來都沒想過要替李艾開脫,隻是想找出慫恿她殺人的幕後黑手,怎麽到了明姝嘴裏,她反而像李艾的幫凶了?

“我本該殺了你,讓你下去給阿雲謝罪,是葛先生說留著你有用,你才能活到今日。我勸你最好識相,戴罪立功的機會隻有一次,你若不珍惜我也不介意這就送去你見閻王!”

能將是非原由顛倒至此實在是太荒謬了。

月九齡不再去看**的那兩具屍體,也對明姝的控訴聽而不聞,冷笑著反問:

“嗬,當初導致公主小產的真正原因就不用我再次提起了吧?”

明姝因暴怒而扭曲的麵目僵了僵,她當然記得,這三百多個日夜,她每每閉上眼都能聞到那股讓她恐懼至極的麝香味道,還有虛空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冰涼劍刃。

月九齡見她如此,沒多作解釋,繼續說下去:

“李氏一門所中之毒世間罕見,李艾一個無依無靠的私生女,公主以為那有錢買不到的曠世奇毒是誰給她的?”

音落,瞬間照亮天地的閃電與驚雷仿佛要將這漫天風雨與烏雲撕出一條裂縫來。

照得明姝的臉色煞白驚恐,她整個人不由地瑟縮後退,嘴巴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月九齡緩緩看向挑釁後就想看好戲的男人,慢悠悠地說出另外一件事:

“哦對了,虛空也是在大牢中了那毒身亡的。後來我驗證過,那種毒的製法與你口中的‘葛先生’所製萬能丹與寧神香的手法有異曲同工之處,公主就不好奇害死李雲的毒從何而來麽?”

什麽!

明姝身形晃了晃,窗外的雷此刻仿佛劈在她的天靈蓋上,她難以置信地扭頭去看葛振,“……先生?”

其實在月九齡反問流產的真相事實時她已經有些心虛,當下沒能反駁;緊接著聽到月九齡一句比一句精確的質問,讓她對將所有過錯算到月九齡頭上的做法產生了懷疑;最後,致李雲於死地的毒可能出自眼前男人之手讓她徹底慌了。

鄭競對上她無措的目光,眼裏的笑意不知何時褪去了,語氣平緩卻極具壓迫:

“她慣會巧言令色,蠱惑人心,殿下當吸取教訓,時刻清醒。”

對上冰冷的眼睛,明姝猛地打了個冷顫,隨即雙眼猩紅地瞪著月九齡,惱羞成怒:

“沒錯,你有何證據就在這裏血口噴人!”

月九齡見她寧願也不願意麵對現實,轉了個方向,直直對上鄭競帶著侵略性的目光,譏諷道:

“在‘妖言惑眾’這方麵,我遠不如你。”

“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都能被你騙得團團轉替你殺人賣命,最後還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葛大夫’對同生共死的同夥都這麽心狠手辣麽?”

她將“同夥”二字咬得極重,像在暗指什麽,讓人心慌。

因此最後一個話音還未落,明姝就迫不及待地脫口而出:“背叛我們的人就該死無葬身之地!”不給自己留任何思索的時間。

“背叛?”月九齡不以為然道,“據我所知她們是為了掩護你逃走,不想成為你的拖累才束手就擒,而且在牢裏從未泄漏過半個字,何來背叛?”

這與明姝了解到的情況截然相反,葛振明明跟她說是那些人,不滅口讓她們永遠閉嘴複活李雲的計劃就會胎死腹中,他們也會受到牽連!

“什麽背叛、懲罰、代價,都是你在為自己的嗜殺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罷了。”

月九齡雖然是對著鄭競說的,但其實是在說給明姝聽,她忽然放緩了語氣,真情實感地歎了口氣:

“但你怎麽能欺騙公主呢?她那麽信任你,你卻騙她說我能起死回生,為了保命還要拉她與你一同跳入萬劫不複的深淵,在皇宮裏鬧這麽一出。最後不僅救不回的心上人,還要連累靜妃娘娘和靖王,你這不是把公主往死裏坑麽?”

明姝是陷入了執念但不傻,月九齡幾次三番堅定地強調自己無法救回李雲讓她起了疑,又列出與她已知事實不符的事件,最後搬出靜妃與明璟,一想到母妃與兄長可能因她落得的下場,心防徹底被擊潰了。

“不!先……她說的是真的?”她不肯接受葛振蒙騙自己的事實,衝著那個被指控也不曾的男人尖叫,“這不可能!不可能!你說,你說啊!”

鄭競不管明姝的歇斯底裏,不承認也沒否認,反而對月九齡露出欣賞眼色,不吝誇讚:

“不愧是學過心理的,你糊弄起人不也信手拈來麽?”

明姝徹底被激怒了,緊走兩步湊到跟前繼續追問:“……葛振!”

“閉嘴!”鄭競喝止她,與以往溫和的模樣判若兩人,冷冰冰地瞥著她,“別人說幾句就沒了立場,枉費我洗那麽久的腦,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廢物!”

明姝瞪大了一雙眼睛,呆愣在原地,受到了不小的衝擊:

“你,你說什麽?”

鄭競這會兒暴露了也不再掩飾,露出嫌惡神色,像是早就煩透了明姝,沒等她反應過來,抬手就劈在她的後頸上,憤怒不已的靜姝公主翻著白眼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

他拍了拍手,呼了一口氣,微笑著看向月九齡:

“好了,總算清靜了,我們可以好好算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