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庭軒苑。
“夫人,馬車準備好了。”
花劍進來稟報的時候,侯爺夫婦恰好用好早膳。
今日是顧月大婚後第三天,按照婚俗慣例,初為人婦的女子需要回一趟月府,也是俗稱的歸寧。
休養生息了兩日,月九齡臉色紅潤了不少,身上的酸痛也在顧侯爺嫻熟的手法下得到緩解。
小蓁與桃紅替她將如瀑的烏絲挽了起來,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眉心還畫了朵精致的梅花,一身絳紅華裳襯得她比少女多了幾分風韻媚色。
應了花劍後她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眼尾逼出了水汽——她這兩日因洞房花燭夜操勞過度一直嗜睡沒這麽早起,用早膳的時候也一直睡眼惺忪。
此時站起身來,一雙桃花眸微闔,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懶散,一點兒都不像做屍檢來能一天一夜不合眼的九齡郡主,更像個被寵大的嬌氣金貴大小姐。
成親後成了“嬌氣包”的月九齡餘光瞥見顧墨玧也跟著起身,怔了怔,看向他說:
“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了。”
“但我想陪夫人。”顧墨玧說著就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這兩天類似親密的小動作做起來越發自然,旁人也都習慣了。
回門是不需要丈夫一起的。但已婚女子回娘家有丈夫陪著,在外人看來是一種得到重視的體現。
月九齡當然不會在意這些無關緊要的閑言碎語,而且鑒於她與月銘早就名存實亡的父女關係,回不回去都無妨。隻是成親那天有人特意給她送了那封信,讓她想到一些事情,正好竹心院還有些東西沒搬完,就想著幹脆借著歸寧的由頭,最後回月府一趟。
隻是沒想到看到顧墨玧對這點小事都這樣上心,心中一暖,迷離的眼眸熠熠發亮,勾了勾唇角:
“夫君還真是體貼入微。”
顧侯爺聽到夫人稱讚隻是淡淡一笑,“身為人夫,應當如此。”語氣謙遜。
要不是月九齡已經看清了顧侯爺冰冷寡淡麵容下隱藏著一顆腹黑的心,都要信以為真了。
對上夫人探究的目光,顧侯爺墨眸一沉,清了清嗓子,壓低嗓音湊過去:
“那今夜……”
她就知道!
不過月九齡這會兒心情還不錯,醉人的桃花眸一睨,挑了挑眉,傲嬌的神情分明是在說“看你表現”。
顧墨玧被她逗得笑了出聲,然後去牽她的手,一起出了門。
留下來看家的緋刀看著兩人相攜離去的背影,不由感歎——侯爺跟郡……哦不,跟夫人在一塊兒都是笑著的,尤其是這幾天,笑的次數比他過去二十三年加起來還多,而且每一個笑聲都是爽朗發自內心的。
真好。
*
月府,前院會客廳。
月銘早就接到了月九齡今日要回門的消息,端坐在上位等候,未發一詞,陰沉著臉不知在想些什麽。
一旁被臨時叫來與他一同接待新姑爺的孫姨娘看得膽戰心驚,卻也十分識相,沒有出聲打擾。
這也難怪孫倩倩之流有些想法,畢竟天底下哪個父親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告知嫡女的婚事已經確定了的?先夫人的做法確實有些不尊重月銘這個丈夫了。
按理說,控製欲極強的月銘當時該大發雷霆並且聲明婚約作廢才是。
可即便符沁去世,月銘也不曾提過要廢除嫡女與小侯爺的婚約,也不管林夫人怎麽明示暗示都沒有動搖過月九齡作為月府唯一嫡女的身份——雖說這是先夫人臨終的唯一遺言,但月銘也並非重情重義之人。否則也不會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將陪伴了十幾年還為他育有一對兒女的林芸休了逐出府去,這確實有些奇怪。
還有侯爺與郡主大婚前的一個月,月銘突然與皇後極力支持月九齡出嫁南蠻聯姻一事——皇上都賜婚的婚事哪是好更改的?雖然之前他對太子與靖王——現在是三皇子對郡主的示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也從沒送過口。可與南蠻聯姻這事上,他卻不惜頂撞皇帝得罪不少朝臣,這般吃力不討好,又是為何?
就在孫姨娘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往事時,王管家前來通報——姑爺和小姐車駕已經到了!
於是孫倩倩隻得先壓下心中疑惑,換了張恰到好處的笑臉走去前門等待迎接。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句話在月銘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原先他或許還有將月九齡當女兒看待——雖然不曾疼愛過,卻是嚴厲的。這會兒連那點父親的嚴厲都不見了,客氣又疏離,是真把回門的女兒當客人了。
月九齡有些意外,但也喜聞樂見。
當初月銘在顧墨玧上門求親下聘時沒有二話,轉頭卻屬意與南蠻皇室結親,雖然最後沒改變什麽,但是為人處世最忌兩麵三刀。月銘身為百官之首,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也並非不畏懼顧墨玧以及他身後的顧家軍。
一旁的下人們感受著屋裏刻意營造出來的風平浪靜的氛圍心裏顫顫巍巍——唯恐其中哪位呼風喚雨的主兒突然就不樂意裝了,屆時場麵一定很可怖。
好在兩盞茶的功夫過去了,三位都沒有翻臉的意思,才不由地鬆了口氣。
顧墨玧當然介意月銘曾大力推動月九齡嫁給慕容賦的事,但也不至於特意跑來月府下他的臉。
而且隻要月九齡一日還是他的女兒,他就會看在自家夫人的麵上,與月銘維持表麵的融洽。
例行的問候結束,月九齡提起慕容賦當日在宮中提起認識符沁的事,有意想從月銘嘴裏了解更多關於母親的舊事,畢竟他們曾為夫妻。
月銘聞言神情凝滯,隨後扭頭對一旁宛若擺設的孫姨娘說了句,“你去吩咐後廚多做幾個齡兒愛吃的菜。”要將她支開的意思很明顯了。
孫倩倩也是個有眼力見兒的,二話不說就先行退下了。
“你想知道什麽?”沒了外人在場,月銘也不客套了,直截了當地問。
月九齡還以為他又要回絕,至少也得怒發衝冠,畢竟在過去的十六年裏,他連聽都聽不得符沁這二字,這次竟然沒發作還主動發問。
“全部。”
從她進月府到去世,所有事情。
月銘眉頭皺了皺,臉色沉了下來,自顧自地抿了口茶,然後才開口,“十六七年的事,記不是很清了。”
月九齡沒有接話,隻是很有耐心地等著他說下去。
“她……你母親是個不可多得的奇女子,雖然身世差了些,但與那些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不同,琴棋書畫會,騎馬射箭也會,連疑難雜症都會治,凡是世間萬物,她都能侃侃而談。你……大概就是肖她吧。”
說著他抬眼看了看月九齡,精光的眼裏露出一絲苦澀。
難得從她嘴裏聽到對一個人尤其是女子的稱讚,才成親三日便嬌生慣養的月九齡不可置否地點了點頭。
不過月銘對父親節的特別也不是無跡可循,否則不會因為符沁喜靜,就在後院幽靜處建了竹心院,雖然後來破敗了,但仍舊是月府最大規格的院子。
月九齡在年過四十的男人臉上罕見地看到了柔情,似乎陷入了回憶,她眸色暗了暗,出聲說:
“月家到底是書香世家,門第高貴,母親雖博聞強識,但到底來路不明,要做月府的女主人可沒那麽容易。”
話落,隻見月首輔身子猛然一震,看向月九齡的眼裏帶了幾分狠絕,冷哼一聲:
“不然你覺得就以你首輔嫡女的身份能進侯府的門?”
顧墨玧本來也意外月九齡向來不看重出身地位,怎會如此說嶽母,但見月銘被激怒,仔細想想或許她是故意的。
月銘也確實做出了反應,但這反應他不樂意聽,言外之意像是回答了月九齡的問題——符沁很有本事,可也摻了諷刺的語氣——不僅能哄得顧霄夫妻定下婚約,還是背著他這個丈夫約定的,主意大得很。
雖是月九齡降低符沁在先,但聽到這陰陽怪氣的答複還是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顧侯爺看在眼底,沉聲提醒月銘:
“首輔大人莫不是年紀大了不記事,阿齡並非以您的嫡女進我安定侯府的門,而是以郡主的身份與本侯締結婚約的。”
其實首輔嫡女也不是不能嫁侯門,月銘那麽說分明是故意膈應月九齡的。
不過顧侯爺說的也沒錯,月九齡早就擺脫了首輔嫡女的身份,她憑借自己的實力得到的封號,比月府帶給她的好太多了。
聽到顧墨玧維護自己,月九齡心底那點不悅就被安撫了。
既然已經知道月銘是真的對符沁進月府之前的事情一無所知後,她也不想繼續在這裏與他虛與委蛇了,起身請示:
“多謝首輔大人為我解惑,我還有些貼身之物落在竹心院,可以進去取麽?”
更改的稱謂,字裏行間的疏遠,都在表明月九齡想與月府的一切劃清界限——竹心院雖然是符沁留下的痕跡也是她生活過的地方,但也是月府的東西。
今日之後,他們大概也不會再以父女的身份私下見麵了。
月銘神色複雜,但最終也隻是粗聲應道:
“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