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天下

那日宴席之後,和政就再也沒有進過宮,那日終究是得罪了張氏,若是碰上了也不好處著,於是即使是想進宮見見太上皇,卻又打下了那個念頭。

她如今其實也沒有想象中的空閑,尹君曉派人送來了信,說是揚州那兒隨時能夠送糧過來了,思前想後,便是在西市那兒買了一個店,命名“定和鋪”,又寫信到雍州,並派人把水碧給請了過來。

來來回回又是數日。

今年長安的冬天來得晚了些,可即使是晚來的冬,卻依然寒冷。

一日無事,柳潭也沒有入宮,兩人便準備去一趟西市。

馬車裏自然是沒有屋子裏暖和,即使穿保暖的狐裘大衣,可依然會冷得發抖,這時候柳潭總是會把她抱得更緊。

也不過轉眼的時候,馬車便是到了定和鋪前,柳潭扶著和政下車,把她帶到了鋪子裏頭,小???翼翼的沒讓她凍著。

水碧聽見外頭的夥記說有和政來了,連忙出屋迎接,見柳潭也來了,便請兩人到了內屋,命人端上熱茶。

“公主今日怎麽就過來了,室外寒氣太重,不利於您的身子。”說罷,水碧又命人添了些木炭,讓屋子裏更暖和。

和政接過一旁仆人遞來的熱茶,抿了一口,這才道:“沒關係,我隻是來看看,況且柳府距離這兒也不遠。”她頗有深意的看了水碧一眼,故意問:“對著,揚州那兒尹公子怎麽說?”

水碧微怔,端著茶的手一顫,熱茶從杯中濺出,落到了她的手上,連忙從袖中抽出帕子,拭去手上的茶水,卻難免留下了一個淺紅的印子。

“他……”水碧斂著眸。“揚州運糧的事情不是問題,他說他會來長安一趟,來看看安和鋪。”

和政抿唇微笑,握住了一旁柳潭的手。“是來看安和鋪,還是有別的意思?”

“公主你……”

和政連連擺手。“別解釋,我也隻是說說罷了,答案其實也就隻有他自己清楚。”說罷拿過柳潭手邊的杯子,遞到他的唇邊。“你的手很冷。”

不明和政的用意,柳潭也隻有接過她遞來的杯子,喝了一口茶,不經意地看了水碧一眼,卻見她的臉色更加的怪異,這才明白和政的心思。

放下杯子,佯作不經意地道:“他這些年過得不好。”

“誰?誰過得不好?”和政故意地問,見柳潭掃了她一眼,這才捂住嘴,吃吃地笑了。“好好好,我不鬧你了。”

轉眸看向水碧,見她尷尬,不便再勉強說些什麽,可是心中的不甘沉沉的壓著,讓她不得不把話全都說出來。

“水碧姐姐,其實作為一個女人來說,總是要有一個人在身邊的,尹公子可以為了你甘願為商,這已經是他最後能做的了。”

水碧看了柳潭一眼,她自然是知道柳潭是尹君曉的好友,心中多少是有些愧疚的,美眸輕斂,半低著頭。“我無法忘記他。”

和政的手驀的一震,神色微變。

她自然是知道水碧說的是什麽人,那個人,連她都無法忘記,更何況跟他有夫妻之名的水碧?

輕輕地搖了搖頭。“無法忘記也不能再想起,這麽做隻有讓你停滯不前,看不見眼前的一切。”她這話似乎是說給水碧聽的,但何嚐又不是告訴自己,不要再想起那個人?

繁華一夢,就全當是作了一個夢吧,夢醒過後她還是一樣要好好的活著,為那些愛著她的人快樂的活著。

在回柳府的路上,和政出奇的沉默,柳潭心知她在想些什麽,也不點破,一如來時一般把她擁在懷裏,以自己的體溫溫暖著她。

其實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動作,卻又是最親密的動作。

和政隻感覺到暖暖的,這些日子以來懷孕的症狀愈加的明顯,精神也沒有往常的好了。

正是朦朧之際,隻覺馬車微頓,怕是已到了柳府,睜開眼睛正欲下車,卻見閔香一臉焦急地跑了出來。

“公主!大事不好了!宮裏來人了,齊尚宮病危,陛下讓您馬上進宮!大明宮!”

頓時,猶如一道強烈的悶雷劈到了她的頭上,讓她動彈不得,哪裏還有什麽睡意?連忙吩咐車夫把車開向皇宮。

在去皇宮的路上,她的腦子裏隻徘徊著齊宛湘慣有的笑容,溫和的聲音……

都怪她,當年若不是她喪失了理智,對齊宛湘下了毒,那麽她不會那麽早就去的,是的,全都怪她,就在齊宛湘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後她就應該強迫她,讓她服下解藥……她真的不知道那藥竟會發作得那麽快……她真的,不知道……

不安的糾住了柳潭的袖子,無助地看著他。“齊尚宮會不會有事……我怕……”

柳潭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擁在懷裏,卻並不知她心中的潮湧。

“不會的。”

她埋頭在他的胸前,雙手竟是不可抑製地顫抖著。“可是……我十日前才見過她……她還那麽健康……”

“她會好的。”柳潭依然安慰著她,卻不知她為何會因為齊宛湘病危而如此的傷懷。

“不是的,那不一樣……”和政一直搖著頭,心中的愧疚愈來愈濃烈。

她該怎麽去麵對陛下?怎麽去麵對齊宛湘?她錯了,真的錯了……

馬車才到丹鳳門,李輔國便是在前等候。“陛下有旨,此次事發突然,公主可以乘車入宮。”

“謝謝李大人。”

馬車迅速的往大明宮裏駛去,和政與柳潭兩人在棲鳳閣處下了馬車,也不知該到哪裏去找李亨,見前麵有幾名宮人焦急而混亂的走動著,連忙上前問,這才知道方才齊宛湘不顧李亨的反對,自行走出了紫蘭殿,此刻正是找不到人。

和政見著幾名宮人正是焦急的樣子,也不好再問,連忙與柳潭分頭找人去了。

翔鸞與棲鳳兩座樓閣分別位於含元殿東西側,以曲尺形廊廡與含元殿相連。和政便是先登上了棲鳳閣。

她才剛進入正堂,便被一幅巨大的石雕嚇了一驚。那是一塊比人高的石板,精細而華麗的雕刻了一隻鳳,那鳳一腳踩在鳳台之上,可見棲鳳閣此名的來源,而那隻鳳的眼睛正是以一雙鮮紅色的寶石鑲嵌,即使是日中之時,那顆寶石卻依然發出幽幽的紅光。

那紅太過豔麗,豔麗得就像是要流出血來那般。

她不禁捂住了雙眼,那樣的紅刺得她心裏發慌,好不容易整理好了思緒,便是連忙下了棲鳳閣,正準備往別處去的時候卻見李亨快步地上了翔鸞閣!

也不知是什麽預感驅使著她,她隨之跟了上去。

精明如李亨,卻是一心隻想找到齊宛湘,甚至沒有感覺到有他人尾隨。

才剛登上翔鸞閣,便是看見齊宛湘抬著頭,看著那塊如棲風閣一般大小的精雕石板,而那塊石板上正是雕著一隻飛翔著的鸞,眼珠卻是用了青綠色的寶石鑲嵌,可謂是與棲鳳閣相互照應著。

李亨上前了一步,猛地從齊宛湘的身後抱住了她纖細的身子。他把她緊緊的鎖在懷裏,沒有絲毫的放鬆,就如同往年一般。

“你病了,不該到處跑的。”

齊宛湘沒有掙紮,本就白淨的臉此刻更是蒼白如紙,她抓住了李亨環在自己腰上的手。“陛下,為何要稱我為鸞兒……”

李亨第一次發覺自己麵對著她,無法生氣,隻得稍微鬆開了環住她的手,扳過她的臉讓她麵向自己。修長卻又有些粗糙的手撩開她垂在臉上的發絲,溫柔地道:“在你麵前,我從來沒有自稱‘朕’,你又何必要喚我陛下?鸞兒就是鸞兒,沒有任何原因。”

“你騙我。其實真的沒有必要,陛下,你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為什麽一定要我?我這一輩子隻要當慶緒的妻子……我隻要他……”

聽見她提到安慶緒,李亨的手勁不禁加緊了些,語氣卻是仍舊不變。“那又如何,你是我的人,從來都是。”

齊宛湘搖頭,暗綠的眸中突的閃爍著如星晨般絢麗的光芒。“嗣升,若這些年你不強迫我留在你的身邊,我會愛上你的,真的會,你是我所知道的,最深情的男人,比我父親還要深情。雖然你不像慶緒一般,會逗我笑,但是你對我的好我一直都知道……”

嗣升,是李亨最開始的名字,雖然這個名字已逐漸被遺忘,可齊宛湘沒有。關於李亨的一切,全都印在了她的心上,無法磨滅。

李亨握住了她的手,置於胸口處。“鸞兒,回屋去吧。”

她搖了搖頭,指著那塊翔鸞的雕板。“告訴我,我真的想要知道……”

李亨無奈的看著她,心裏那一個埋藏了許久的秘密終究是要讓她知道的,於是歎道:“在我很小的時候,來過一次翔鸞閣,回去之後我就作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名綠眸女子……我不知道她跟這塊石板上的鸞有什麽關係,可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像是瘋了一般去尋找綠眸的女子,直到遇見你……”

齊宛湘看著他的眼睛,伸手去撫摸他那鬢上縷縷蒼白。“韋氏曾經教過我唱曲,你要聽嗎。”

李亨微怔,看著她突然變得有精神了起來,心中卻是生生的痛,可此刻又隻能夠強忍心中的痛楚,點了點頭。

李亨把她抱到了一旁的軟榻上,讓她靠在自己的身邊,一手輕輕地撫著她的長發。

她抿唇微笑,青絲垂落在他的肩膀上,幾縷發絲還頑皮的勾住了他的手指。

手微舉起,握住了他的手,啟唇唱:

瀟瀟暮雨,奈何菱花盡紛落,

巧逢亂世,黃泉欲滿,

妙手輕撫盡一弦,淒然望,

遍地黃花,絲琴欲斷,洞簫皆怨,今歎綺羅香飄盡,

夢君君不在,情已逝,恩也斷,空拋卻,芳心可可,縱然寂寞長相伴,無悔亦無怨。

歎紅塵,羽燕南飛,

紫藤深苑,情鎖落日餘輝,

長歌曼舞,堪憐月城風華,

攜手看,滿城落花,並肩望,玄月風沙,

歸去間,彈指芳華,邀明彩雲共醉花下,徒然夢醒梨花,前塵、往事,皆忘卻,回望,世間,已然,燦若曇花,燦若曇花……

這一曲,道盡了多少無奈,多少相思,多少惆悵?那是一個女人,一世的悲傷。

在門外看著的和政早已忍不住落了淚,雙眼朦朧之際,隻覺有一隻手覆上了她的肩膀,而後把她擁到了懷裏。

李亨以手為梳,梳理著齊宛湘一頭垂散的青絲,動作溫柔得幾乎不像是那叱吒天下的大唐天子,而是一名願為妻畫眉的男子。

“鸞兒,你願意騙我麽。”

齊宛湘隻覺有些累了,平日裏完全不會有的一種感覺悄然在她的腦海中蔓延……

雙眸微斂,倚著他問:“騙你什麽……”

李亨雙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手上的力道開始加強,這樣的力道讓齊宛湘的骨頭生痛,痛得她睜開了眼睛。

“告訴我,你不恨我……我隻求你這一句。”知道她幾乎到了極限,李亨那雙握著她肩膀的手不禁顫抖了起來,連說話的聲音都變得有些哽咽。

她抿唇微笑,把手覆上那握著自己肩膀的手上。“嗣升,我不恨你,也……沒有騙你……”

話畢,雙眼不禁輕輕地闔上。

“鸞兒!”李亨低吼了一聲,猶如狂獸。

“嗯……”齊宛湘昏昏沉沉地答應。“嗣升,我其實……很……”

“你說什麽?”李亨無法聽見她說的話,似乎感覺到了生命逐漸地從她的身體流失,似乎看見了那一縷幽魂從她的身體裏走出,那種異樣的惶恐讓他用力的抱住了她的身子。“你再說一遍,鸞兒,我想聽你說……”

她閉上眼睛,許久許久,低喚了聲嗣升,又喚了安慶緒,安寧的名,就這樣,淡淡的去了……

這個從一開始就如小舟般順水而行的女人,終於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她的一生經曆了太多太多的不幸,或許對她而言,這才是最後的解脫。

而她死前的那句未完的話,也成為了唐肅宗今生的遺憾。

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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