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正好店夥從房中出來。

趙南珩問道:“夥計,出了什麽事嗎?”

店夥瞧到趙南珩,抹抹額上汗珠,歉然的道:“真對不起,把相公給吵醒了,這房間裏住的一位老客人,是昨晚來的,今天早晨,一直沒有開門出來,方才小的進去,發現他中風了,已經不會說話。

小的吃了一驚,慌忙告訴掌櫃,方才城裏鼎鼎有名的大夫錢回春都來過了,說老客人已經沒救啦,隻怕快……快要……”

他正好說到這裏,從房中走出一個掌櫃模樣的人,板著麵孔,斥道:“快嘴阿二,這時候你還扯談,還不快幫阿福他們把他抬出去,死在店裏,可不成!”

那夥計連聲應是,慌忙朝房中鑽去。

趙南珩聽得大感憤慨,覺得這位掌櫃,勢利得太以沒有人道,一位生了重病的老人,還沒咽氣,就要把他攆出去,於心何忍?這就跟在店夥身後,走進房去。

隻見**躺著一個瘦弱老人,麵如黃臘,定著散漫無光的雙目,兩手不住虛空抓著,氣息啉啉,已經發不出聲來。

這時正有兩個店夥,要待動手,把老人從**抬下!

趙南珩大聲喝道:“住手,你們要把這位老人家抬到哪裏去?”

那掌櫃聽到有人喝阻,不禁回頭瞧來,他因趙南珩一身讀書相公打扮,不敢得罪,連忙陪笑道:“相公有所不知,這位老客人,一到小店,就東不是,西不是的,要挑上房清靜房間。如今生上急病,連本地最有名的錢回春錢大夫都給回了,小店做的是過路客官生意,要是有人死在房裏,這間房還有誰要住……”

趙南珩沒待他說完,冷笑道:“過往旅客,誰都免不了有生病的時候,這位老人家隻是年紀大了,氣血上逆,慢慢自會平複,你怎知他會死在你店裏?”

要知江湖上,無論哪一門派,門下弟子,在外行走多少都懂得一些醫理,因為運功行氣,經穴脈絡,無一不和醫學有關,尤其救急療傷,推宮過穴等方法,更是練武之人必修的功課。

趙南珩生長伏虎寺,峨嵋派是武林四大宗派之一,對治療傷患,自有獨到秘傳,他自小耳聞目睹,當然也懂得其中訣竅。

話聲一落,身形閃近床前,伸手在老人胸前連點了兩指。

那老人喉頭“咯”的一聲,哈出一日濃痰,無巧不巧,吐在掌櫃的臉上,呃逆立時平複了許多,身子委頓,隻是喘著氣息。

掌櫃舉油一措,那痰抹了開來,又濃又黏,但他眼看趙南珩隻在老人胸口上點了兩下,病勢就立即緩和下來,心頭一直,再也顧不得臉上還掛著濃痰,連忙打拱作揖,陪笑道:

“相公真是神人,像這般著手回春的醫道,真是少有!”

房外瞧熱鬧的人,也都噴噴稱奇,還以訝異的眼光,向趙南珩投來。

趙南珩卻沒加理會,掀開棉被,雙手在老人身上,連揉帶摩,用推宜過穴之法,替他活動氣血。

這老人當真瘦得可憐,一身都是骨頭,連皮都癟了下去。

趙南珩雙手不停的推拿,但見老人雙目微闔,呼吸漸趨正常,麵上也漸漸有了血色,這樣差不多過了頓飯光景,他一張俊臉之上,卻已隱隱綻出汗水,籲了口氣,才行停手。回頭朝掌櫃的道:“這位老人家現在睡熟了,讓他休息一會,才能恢複。”

掌櫃連聲應是,一麵轉身朝店夥喝道:“你們快去替這位相公擰把熱麵巾來,還呆在這裏作甚?”

話聲才落,隻聽老人呻吟一聲,在**翻個身,倏他睜開眼來,當他瞧到房裏站著許多人,不由目露詫異,有氣無力的道:“你們這是幹什麽?”

掌櫃一見老人醒來,連忙含笑道:“老客官,快請躺一會兒,休息休息,方才急病突發,真把小店裏的人急壞了,多虧這位相公施救……”

那老人忽然掙紮著爬將起來,瞪目逆:“你是這裏的掌櫃?我隻是一口痰塞了上來,這是老毛病,你急個屁,是不是怕賠棺材本錢?哼,別看我老頭一付窮相,你家裏要買上十口二十四棺材,我還拿得出來。”

房外的人,聽他說得刻薄,因為大家不值掌櫃的行為,有人笑了一聲。

那老人肝火極大,回頭叱道:“這有什麽好笑的?我老頭死了,你們才高興?”

他伸手在枕下一陣摸索,忽然取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囊,倒轉一抖,從袋中倒出十多塊黃澄澄的金子,骨碌碌滾在棉被之上,抬目朝掌櫃道:“你瞧瞧,我老頭是不是沒有棺材本錢?你……還怕不怕?”

掌櫃瞧這許多金子,目光發直,咽了口水,不迭陪笑道:“你老客它是……是財神爺,小……小店伺……伺候不周,你老多多原諒,你……你老隻管安心養病,我叫一名夥計專門伺奉你老……”

趙南珩因老人剛才好轉,坐了起來,連忙插口道:“老人家,你還是躺下來睡一會吧!”

老人瞧了他一眼,自顧自抬起金子,裝入布袋,小心翼翼的塞到枕頭下麵,躺下身子,沒好氣的道:“真是大驚小怪,我老頭自己的病,難道我自己不知道?這是老毛病,發過了就會沒事,用不著你們這許多人送終,哼,不是看我老頭有錢,誰會來瞧我?”

趙南珩聽得一怔,暗想這位老人當真不通人情,自己替他推宮活血,忙得一頭大汗,不但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還說人家看他有錢。

那掌櫃怕趙南珩下不了台,連忙諂笑道:“相公一頭都是汗水,夥計已替你老打好臉水,你老還是去洗把臉吧,這位老客官,我會吩咐夥計伺候的。”

老人道:“你們統統給我出去,我又不是什麽大病,用不著人伺候。”

趙南珩瞧了老人一眼,點頭道:“老人家確實需要休息,不直打擾,我們出去吧。”

房門外許多旅客,先前都同情老人,這會工夫,大家全起了反感,覺得這個人死了活該,紛紛散去,也有人朝地上吐著口水,暗暗詛罵。

趙南珩回轉房中,果然店夥已替自己打好臉水,洗了把臉,依然掩上房門,坐到**,運功調意。

他在一年前,蒙少林掌教百愚上人傳他“達摩易筋真經”,這一年來,內功雖然增進了許多。每當練功之際,總覺得自己體內,潛伏著一股力道,衝騰澎湃,任你如何導引,都無法運轉。

但這會情形,竟然大不相同,才一運氣,便覺體內其氣,有如源頭活水,源源湧起,以前即使行氣運功,都無法衝破之處,如今卻水到渠成,隨意運行,通暢無比。

心知這是前晚鬼手仙翁替自己打通奇經八脈的功效,許多練武的太苦練數十年,始終衝不破生死玄關,自己當真因禍得福,難怪內功精進,大有一日千裏之勢。

一時不由大喜過望,急忙依照“達摩易筋真經”上所記口訣,一心吐納導氣,功運周天。

正在此時,隻聽有人敲著自己房門,先前還當是店中夥計,不知又有什麽事情,緩緩睜開眼睛,正等跨下床去。

哪知才一瞬工夫,那人忽然重重的在門上擂將起來!

趙南珩問了聲:“是誰?”

迅速開門出去,隻見那位老人一手扶著門框,隻是喘息,敢情方才用力敲了幾下,就有點支撐不住!

“除了我還有誰?我……當你睡熟了呢!”

那老人一眼瞧到趙南珩出門來,朝他點點頭,喘息的說著,一邊搖搖晃晃的走進房來。

趙南珩忙道:“老人家,你病體才好,怎不多躺一會?”

老人哼了一聲道:“躺,你要我死在棧房裏?”

趙南珩給他這麽一說,不禁有點尷尬,心想:這人說話真個不通人情!

老人在他床鋪上坐下,聲音低啞的道:“小哥,你別見怪,我老頭有時候肝火確也旺了一點,其實,這年頭,世上哪有什麽好人?我瞧著他們就氣往上衝,所以說出話來,也容易得罪人了。”

趙南珩心中暗暗好笑,忖道:“你自己原來也知道!”一麵順著他道:“你老有病在身,難免脾氣不好。”

老人雙目一瞪,不服氣的直了下腰幹,道:“我有什麽大不了的病?這老病背了幾十年,還沒要去我的老命,上了年紀,總歸有點小病小痛,這又算得了什麽?脾氣不好,是我瞧著不順眼的人,才會有氣。”

趙南珩暗想自己隻說了一句有病的人,難免脾氣不好,他就這般氣呼呼的,其實他明明脾氣不好,倒反說瞧人家不順眼。

老人家忽然“哦”了一聲,道:

“方才聽店夥說,我老毛病發了,是你小哥救醒的,可有這回事?”

趙南珩道:“你老方才隻是氣血呃逆,小可不過替你推拿了一陣。”

老人臉上綻出一絲笑容,點點頭,陪道:“這就是了,我這老毛病,就是一口氣有些不順,氣順了就好,誰也救不了我。”

說到這裏,一雙無神的眼睛,盯在趙南珩臉上,唔了一聲又道:

“你這位小哥,倒不是什麽壞人,你叫什麽名字?”

趙南珩道:“小可叫趙南珩,老人家你呢?”

老人伸手指指桌上茶壺,沙啞的道:“小哥給我倒盅茶,順順喉嚨可好?”

趙南珩替他倒盅茶,老人伸手接過,呷了一口,才道:“我叫遊老乞,還有個外號叫做一幹,連起來叫遊老乞一幹,這就是說遊老乞經常喜歡幹一杯的意思。”

趙南珩聽得暗暗好笑,覺得這個老人除了脾氣不好,人也著實風趣!

遊老乞摸摸下巴,問道:“小哥,你吃了午飯,可是就要上路?”

趙南珩點點頭道:“老丈可有什麽事?”

遊老乞臉上有了喜色,說道:“沒什麽,隻是一點小事兒,想跟你商量商量,因為咱們總算有緣,我看你人又誠實,所以……我想和你結伴同行。”

趙南珩楞了一楞,道:“小可……”

遊老乞沒待他說完,搖搖手道:“我知道,小哥是朝西去的,咱們順路。”

趙南珩又是一怔,他怎知自己朝西去的?

遊老乞露出一口黃板牙笑了笑,又道:“這是夥計說的,小哥昨晚從全椒那條路來的,那麽除了朝西去,就沒有第二條路,我也是朝西去,不就是順路嗎?”

他不讓趙南珩開口,接著又追:“唉,這裏山僻小縣,又找不到馬匹,即使有,我沒人照應也不成,萬一路上老毛病發了,小哥也可以替我推拿推拿,所以我決定和你同行。”

趙南珩為難的道:“小可隻有一匹馬,你老病體初愈……”

遊老乞道:“沒有關係,好在我這把老骨頭沒有多少份量,咱們一匹馬,比人家帶一件行李,還輕得多,好了,咱們就這樣說定了!”

他顫巍巍的站起身子,好像趙南珩已經完全同意了一般。

趙南珩急道:“老人家,小可實在身有急事,無法和你老同行。”

遊老乞翻起眼睛,道:“多少人想和我同行,我還不答應呢,怎麽,你怕我死在半路上?”

趙南珩道:“小可不是這個意思……”

遊老乞打斷他的話,說道:“我方才已經說過,這裏是偏僻山城,找不到馬匹,那麽你送我到廬州府,總可以吧!”

趙南珩根本不知道地名,遲疑的道:“廬州府就在前麵嗎?”

遊老乞道:“不錯,不錯,廬州府當然就在前麵,你是必經之路,那裏地方大,可以找得到馬車,晤,小哥,你現在同意了吧?”

趙南珩無可奈何的點點頭。

遊老乞喜道:“那麽你快吃飯去吧。吃飽了,咱們就好上路啦!”

說著,立起身子,逕自轉出房去。

吃過午餐,趙南珩叫夥計結清店賬,遊老乞已坐在櫃頭邊上等候,他手上提著一個小包裹,包裹上麵還縛著一張朱漆小弓,和三支白翎小箭,那是小孩的玩具,不知他帶在身邊有何用處?”

店夥牽過馬匹,遊老藝也蹩了過來,道:“小哥,來,快扶我上馬。”

趙南珩暗自皺皺眉頭,隻得把他扶上馬匹,自己也跟著踏蹬上馬,心中卻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好?因為這一趟路程,完全靠坐下馬匹自己認路,因此上馬之後,隻抖了一下馬韁,就任馬自行。

出了縣城,那馬果然不待驅策,沿著大路,朝西奔去。

遊老乞坐在趙南珩身後,把包裹套在臂彎上,兩手緊緊抓著他衣服,生怕摔下去似的。

沉默了許久,這時忽然沙啞的道:“小哥,你倒真的不是小妞兒!”

趙南珩聽得又好氣又好笑,這老家夥當真語無倫次,無緣無故的把自己當作了小妞兒!

他一心隻是注意著兩邊路徑,沒有作答。

遊老乞見他沒有作聲,敢情自己也覺得好笑,自言自語的又道:“這年頭,出了許多小妖精,把我老頭也攪糊塗了。”

趙南珩依然沒有說話,馬匹繼續朝西攢程,遊老乞好像因趙南珩沒有理化,也賭了氣似的,沒有開口。

傍晚時分,趕到巢縣。

遊老乞忍不住大聲叫道:“喂,小哥,這裏已是巢縣了,咱們奔了大半天,也該找個地方落腳,錯過這裏,前麵就沒有宿頭了。”

說著,從脅下伸過手來,一把接過韁繩,一帶馬頭,潑刺刺朝城中奔去。

趙南珩看看天色已黑,也隻好由他。

遊老乞好像對城中街道、甚是熟悉,一會工夫,已在一家客店門首停下馬來,他口中嚷道:“小哥,你可以下去了,我又餓又累,你快扶我下去,今晚咱們好好吃喝一頓,全由我老頭請客。”

趙南珩莫名其妙的背上這個包袱,當真拿他沒有辦法,隻好依言跳下馬背,把他扶下。

遊老乞一手捶著背脊,用沙啞喉嚨,大聲吩咐夥計說道:“夥計,你好好替我上足馬料,咱們明天還要趕路,上房兩間,要清靜的。”

那店夥瞧他一身襤樓,又老又瘦,但同行的一位少年相公,卻又是一表人材,服飾講究。(趙南珩這一身衣服,是南玖雲替他買的)兩人既不像主仆,也不像朋友,一時卻也不敢怠慢,連聲應“是”,把馬匹交給小廝,一麵領著兩人,直上上房。

遊老乞才一坐定,接著又吩咐店夥打來臉水,又要他替自己徹一壺六安貢尖,隻是呼叨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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