醞釀多日的雪,終於在葬禮結束後的第一天,紛紛揚揚的灑落下來。天地間素白的顏色,映著暗沉沉的人心,讓本就淒慘的平南王府,顯得更加壓抑沉重。

午時剛過,從後院傳來了一個消息,對於平南王府來說,最最不重要的一個人去世了——側妃李氏。據說,她穿著一身大紅的喜服,安靜的睡在了沈精忠的墓前,頭上身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臉上卻猶帶笑容,去的很是安逸。

這個女人,對於平南王府來說本就是可有可無的人,所以很少有人對她的去世產生太多的感情。而且側妃位置原本就不高,不受寵的側妃連下人都不如,所以葬禮辦的格外草率。就連親生兒子沈琰都不曾過問。

而正妃年氏聽說之後,一改往日的溫婉形象,大發雷霆,當著一幹下人的麵,狠狠的打了沈琰一巴掌,拂袖而去。

聽到這些事情的時候,青桐正無聊的倚在榻上,看著窗外的雪發呆。

綠意仍舊是穿著白色喪服,一邊收拾著屋子,一邊絮絮叨叨的說著:“奴婢聽說,王妃這次發了好大的火,狠狠的打了世子。聽福爺爺說,他在府裏伺候了幾十年,還從來沒見過王妃說過一句重話,這次居然會打了世子,都把下人們嚇壞了。”

“……哦。”

“就連郡主不但不幫著說好話,還狠狠的訓斥了世子幾句。”

“……哦。”

“奴婢剛從前院過來的時候,還看見世子跪在王妃門口呢。這雪還下著,外麵有這樣冷,青石小路又是那麽硬,如果王妃再不讓世子起來,肯定會凍壞了的。現在王府裏出了這麽多事情,世子可不能病倒了。不然這王府恐怕真的要亂了。”

“……哦。”

綠意停下手裏的活,抬起頭來,不滿的看著青桐說道:“姑娘,奴婢說了這麽多,你到底聽進去了嗎?”

“……哦。”

不滿變成了無奈:“姑娘,奴婢的意思是,您不去看看世子嗎?世子可都跪了一個時辰了。”

“……哦。”

綠意小嘴巴一撅,幹脆扔了抹布,噌噌噌的走了過去,賭氣的將窗子給關上,大眼睛裏蓄著怒氣,不滿的瞪著青桐。

青桐無奈的閉了閉眼睛,歎了口氣,轉過視線,看向綠意,說道:“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想讓我去看沈琰,不就是想讓我給他求情嗎?”

綠意一手掐腰,眼睛一瞪,一副“既然知道了,那還不快去”的模樣。

“可你想過嗎?李氏是沈琰的親身母親,就算是李氏做的再不對,沈琰也不該連她的死都不過問。更何況,李氏根本從來沒有做過一點對不起沈琰的事情。你不覺得,這樣的兒子,隻是打一下,罰跪一個時辰,根本不算什麽嗎?”

“可是……”

“綠意,我問你,如果你有一個兒子,對你十幾年來的生活不管不問任平生死,你會怎麽想?又會怎麽做?”

綠意咬了咬唇,沒說話。可是表情已經將她的答案說了出來。

“王妃並沒有做錯,沈婧也沒做錯,錯了的,隻有你家世子。”青桐輕輕歎了口氣,從榻上站起身來,拿起一旁掛著的鶴氅,披在身上,慢慢的走向屋外。

“姑娘你去哪?”

青桐淡淡的聲音從屋外飄了進來:“我去看看你們家世子壞了沒有。”

沈精忠去世之後,曾經住過的房間連同便院子一起被封了起來,再也不許任何人踏入一步。雲輕狂曾悄悄的告訴她,食屍蟲(就是小白蟲)本身雖無毒,但經它的噬咬而化成的屍水卻是劇毒無比。即使有他做了處理,那個房間三年之內也不能待人了。不過沈琰卻是用“怕王妃睹物思人傷心過度”的理由,封了院子。罷了,不管什麽理由,現在那院子反正是不能去了。

正妃李氏的住處被安排到了另一處地方,不論去哪裏,都不會經過曾經的住處,想來,這也是沈琰的可以安排吧。

青桐裹緊了身上的鶴氅,慢慢地走了過去,路上,她一直在想,該用什麽樣的表情去見沈琰,又該對他說些什麽。其實到了現在這一步,她真的不想再在平南王府裏待下去了,因為沈精忠生前的話,也因為沈琰的冷血無情。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現在看來,就算不是生在帝王家,就算沒有帝王的血脈,隻要心冷了,那人就是無情的。

如果沈精忠還活著的話,恐怕他自己也不會想到,自己厭惡了一輩子的女人,會傻到為他殉葬。也或許李氏並不是因為愛沈精忠才隨他而去,而是因為對他和對沈家的一分虧欠。但以青銅的角度來說,她到寧可願意相信是因為愛情。她不相信,當初的患難相逢不會產生一點情緒。她更不相信,李氏在最苦難時卻來找沈精忠尋求幫助,裏麵是沒有任何情愫在的。

走到年氏現在的住處時,青桐深吸了一口氣,扭頭走了進去。然而還沒進院子,就看見一個身影跪在緊閉的房門口,一動不動。

沈琰低垂著頭,身上頭上落滿了雪,可他似乎一點都沒有察覺。後背挺得筆直,紋絲不動,帶著一絲倔強,跪在房門前的青石板上。青石板冰涼堅硬,跪得膝蓋已經沒了知覺,單薄的衣衫擋不住凜冽的寒風,身體已經被凍得麻木僵硬。他自己也鬧不清,這是在懲罰自己,還是在考驗房裏的人的耐心。

積雪被踩實的咯吱聲在身後響起,沈琰沒有回頭,也知道是誰。白色的鶴氅在眼角餘光中出現,他呆了一瞬間,緩緩的抬起頭,視線有片刻的茫然。

他動了動唇,沙啞的聲音從幹癟青紫的唇中飄了出來。

“你來幹什麽?外麵這麽冷,快回去。”淡淡的責備中,有著更深的疼惜。

如果他能將這些分一丁點給李氏,那麽李氏或許也不會隨沈精忠而去了吧。

青桐這樣想著,蹲下身,輕輕拍去他頭上肩上的雪,淡淡的說道:“跪在這裏,不冷嗎?”

“我不冷,你快……”

“可是你的母親,你的親生母親,她很冷。”

沈琰的臉色瞬間微變,最後,所有情緒變作木然,將臉又轉了回去,平靜的聲音帶著一絲疏離:“快回去吧,感染了風寒,就不好了。”

青桐沒動,依然半蹲在那裏,靜靜的看著他:“你就沒有其他的話要說嗎?”

“……我沒有錯。”

“是嗎?”青桐輕輕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不辨情緒的輕笑,她站起身,“我來不是跟你爭誰對誰錯的,也不是來教訓你的。我隻是想給你一樣東西,並告訴你一件事情。”說著,她從懷中拿出一個寶藍色的劍穗,輕輕的,平穩的,放在沈琰麵前的雪地裏,藍色襯著雪白,異常醒目,卻有著淡淡的憂傷,“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最後一樣東西,她怕你不要,托我送給你,還不讓我告訴你。可我覺得,你有必要知道,這是她一針一線親手縫製的。”

說完,青桐沒有再看沈琰一眼,轉身走向了房門口,輕輕的拍響了門。

“伯母,是我,青桐。”

半晌,緊閉的房門從裏麵打開,一個陌生的女子走了出來。那女子對青銅行了一禮,恭敬的說道:“王妃請姑娘進去。”

青桐雖然對於王妃年氏的貼身丫鬟換了人感到有些好奇,但現在也不便問。點了點頭,走了進去。

如果說以前的正妃年氏是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有著與年齡不符的美貌,那麽現在,她已經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中年女子。仿佛幾天之間老去了十歲,可想而知,接二連三的打擊,已經讓這個女人有些承受不住了。

年氏拉著青桐也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詳細的詢問了沈精忠去世時的境況。青桐將琅琊山莊的秘密和屍骨無存兩件事瞞去,其他的倒也全說了。

年氏點了點頭,後來又說了一會兒,大約是沈琰如何如何的不孝順,如何如何的固執,其他的便沒有再說。青桐委婉的說出了自己想要離開的想法,年氏也隻是象征性的挽留了幾句,神色淒然的點頭答應了。

離開時,青桐問起了青禾的事情,沒想到年氏歎了一口氣,說道:“那是個可憐孩子,從小跟著王爺和我,大約是傷心過度,經不起王爺去世的打擊,瘋了。”

青桐沒有多說什麽,可心裏卻很震驚。當時她被沈琰擋住了視線,所以並沒看到當時的情形。但青禾卻是從頭看到尾,唉,那麽漂亮的一個姑娘,居然就這麽瘋了,真是太可憐了。

之前的丫鬟將她送出了房外,略略的行了一禮,便又將房門關上了。

沈琰依然保持著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頭微微的垂著,讓人看不清表情。他身前的寶藍色劍穗靜悄悄的躺在地上,也不曾動過位置。

青桐站在原地看了他一眼,不發一言,靜靜的走著。

走過他的身側,一步,兩步……走到院門口時,沈琰說話了。

“我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