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與機遇和成功總愛垂青於有準備的人們不同,愛情的丘比特之箭射出的是尋覓,中箭者死都不悔。那衝擊,那感動,那喜悅,那意亂神迷,亦別於中得一注彩票的頭彩。

“四兒,昨兒一天不見你人影,你爹和你哥看著咱家的豆垛燒包地冒了煙;愁得不行,你倒好,跟沒事人一樣。”吃完早飯的時候,林傑娘就數落開了她的小兒子。

鄭林傑不爭辨也不解釋,且不覺得娘數落他而心煩,反而一味地笑。不出聲地笑,叫他娘罵也不是打又不能的笑。

林傑娘頗覺得這小兒子,有些反常了,但不記得是從哪天起。這幾日也反常,怪別扭,跟從前大不同,叫她以為她是同了第五個兒子說話。不管咋著,該說的還得說,該嘮叼的還得嘮叼;數落不頂用,那就命令吧:“待會你跟著你三哥就去把垛下那些個生芽的豆粒撿拾幹淨,咱炒做豆芽菜也好,強起白白地糟踐了。”

“謹遵母命!區區小事,三哥領孩兒去幹即可,何煩勞您親自吩咐。”他打了一個立定,頑皮地說。

“巧聲怪氣!”娘罵他一聲,不再理他。

雨沒完沒了地下,如蟬兒被驚起時的泄急一般飄忽。雨雖然小,經了近兩小時侵淋,鄭家兄弟倆身上都濕囗溻拉的。鄭林傑已不止一次地見劉雲霞在街角的轉彎處探望,礙於鄭林豪在沒有近來。鄭林豪也似心不在焉地挑豆秸拾豆粒。

王遠功(王碧雲的三哥)也在街角出現了,高聲地喊著鄭林豪的名字,手裏拿一副乒乓球拍兒揮舞著。鄭林傑明白,他是在叫三哥開團部的門打乒乓球去。自從老的團支部書記謀去了公社文化站,鄭林豪便順理成章地代其分擔一些團支部的事務。那老的團支部書記也不老,隻比鄭林豪大三幾歲;人雖說去了公社,村團支部書記的銜卻掛著,因以鄭家老三還算不得代理書記,也就他人在公社不遐時,幫著打理一下,沒明確說定鄭林豪是準代理。

“弟,哥就不陪你了。”鄭林豪對他兄弟說。

“你去吧!沒事。”鄭林傑正巴不得他哥走開,於是爽快地說。

鄭林豪同著王遠功前腳離了街角,劉雲霞後腳便由街角轉了出來。鄭林傑故意裝作沒發現,顧自撿拾豆粒。她來到他身邊,說:“我幫你吧!”說著便蹲下身來撿。

他急忙止住她說:“別,別把你的衣服也淋了。”

“我己經淋了,怕啥!”雲霞不在乎地說。

“你就到屋裏,等我,我一會就撿完了。”他堅持說。

“你大哥和大嫂在家嗎?”她問。

“在呢,剛剛還聽見侄子哭鬧來著,這會兒消停了。”他說。

“那你送我到你屋裏。”她說。

“好。”

他剛同雲霞進屋,便聽見院內自行車鈴鐺響,繼而又聽得有人在天井叫喊:“小姨,姨夫。”

他聽得出來,這便是辛玉成的聲音。

“這家夥,咋今兒來?正好問他咋兒是咋回事。”他想。

想到此他對雲霞說:“你先坐著,我得告訴辛玉成可不能把昨兒的事告訴大哥大嫂。”

“咋了,讓他說吧;咱又沒咋著,你怕啥?”雲霞不以為然地說。

“你還不清楚?大哥倒沒事,大嫂那張嘴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撂下這話,急急地開了門去招呼辛玉成。

“小表叔,你也在。”辛玉成看來是為昨天的事來的,一見到鄭林傑,也不去他小姨屋了,徑直朝他走來。

“昨兒多虧了你提醒。”鄭林傑客氣地說。

“咱不是親戚嘛!咋還跟俺客套。”辛玉成大大咧咧地說,“昨兒幸虧你聽我的話躲了,不然還不知捅啥婁子呢!”

“玉成來了。”辛玉成的小姨從屋裏走出來說。

“小姨!下雨陰天的沒去處,到你這來過陰天來。”辛玉成轉頭對他小姨說。

“那感情好;正好你姨夫也在家,進屋吧,俺這就給你拾掇菜去。”丁巧花說。

“咱先說兩句話。”鄭林傑趁給辛玉成遞煙的空,悄聲說。

“俺先跟小表叔說句話了去。”辛玉成會意地說。

“到咱屋裏說;當天井裏站著不嫌累?”丁巧花說。

“就去,你先忙,就去。”辛玉成說。

打發開了丁巧花,鄭林傑見辛玉成要到他屋去,他可不想讓這家夥去,於是忙從口袋裏掏出火來,給辛玉成點上了,說:“咱在外麵吸支煙,外麵敞亮。”說著他引辛玉成到院門口的瓦簷下。

“你倒給我說一說昨兒咋回事?”鄭林傑單刀直入地問。

“你不是走了嘛!那王八犢子畢柱子,倒是鬼精,非說俺給你們通風報了信。我哪會認,他們沒憑沒據的沒能把俺咋著。”鄭林傑再遞煙給辛玉成,辛玉成用前者點著了後者,在上麵深吸了一口,吐著煙,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來。

2

原來,附近七裏八村的混混們在前一段時間內訌起來。有各村各派間的爭鬥,也有本村本派中名不見經傳的“後起之秀”砍了“老大”的菜刀的,或出生牛犢不畏虎直接奪了“老大”的權的。真如呈現出“春秋爭霸,戰國稱雄″的局麵來。推倒撥亂,重新洗牌。

畢柱子十幾年來,在這一方的“領袖”地位無人撼動,但也由於惡貫滿盈而積恨多多。年前當他酒醉回家的一個黑夜,叫人背地裏打了悶棍,兩條腿通被打折,扔到了臭水溝裏。命還給他留著,在家將養半年多才能走幾步利落路。這不,應著了“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老話,前一陣調戲本村王家的閨女,也是合該老小子走背運,舊日裏作威作福得常慣,哪想閨女沒嚐到口,被這閨女的兄弟叫狗安子的,差點兒一菜刀連膀帶臂剁下來。畢柱子咋也不成想以他的名頭,一個上秤不足百斤,身高也隻上米半的半拉小子竟有這樣的魂魄。真是人不可貌相,吃雞蛋吃出塊骨頭來,卡在喉嚨,折殺“半世英名”。那狗安子真叫一個狠,砍一刀不算完,見了血更是不要命,又照定了畢柱子的要害部位猛砍。論說畢柱子在道上混**了十幾年,打打殺殺的也見慣,起初就伸長脖子來讓狗安子砍,料定他沒那膽量,萬沒想這小犢子著實了砍下來,一撤身時膀臂上才中了著。若是不躲,怕是腦袋己搬了家。

螟蛉子不但奪了他“老大”的老婆,還坐了他“老大的位子”。螟蛉子的“老大”叫驢屎蛋子,這人好賭且又貪吝。剛娶了個老婆叫畢貂蟬,貌如其名倒也有幾分姿色。賭局就設在驢屎蛋子家,每夜必賭,據說連他與畢貂蟬的新婚之夜也不曾落。螟蛉子就是在驢屎蛋子家的賭桌上跟畢貂蟬勾搭上的。一來二去的秋波媚眼,那螟蛉子不但形點俊朗,且有開窯廠的爹財神,出手闊綽,更**了畢貂蟬的芳心。俗話說驢屎蛋子外麵光,此話也是此驢屎蛋子的寫照。別看他在外麵呼朋引類頗具風光,家裏卻“窮”到時常“無米下鍋”的境地。你道他“場麵做大",咋會如此?憑誰有萬貫家私也撐不起夜夜賭,天天喝。這也不打緊,反正今沒了,說不定明兒會發一注小財,饑一頓,飽一頓。畢貂蟬最窩心的,倒還是這家夥,那事兒不行,老叫人掃興。螟蛉子與畢貂蟬兩下裏情熱念濃,琢磨著設下一個圈套,讓驢屎蛋子自己鑽。大凡壞事都由身邊人或最親近的人起。賭桌上從來就沒有長勝將軍,何況站在身後的畢貂蟬又成了螟蛉子的暗探。驢屎蛋子不自覺,越輸越賭,越賭越輸。輸到紅眼處,將家裏貴重的物什都壓了,然而竟如一個無底洞,連聲響也聽不見。驢屎蛋子便納了悶:都說賭局上有輸贏,這會子咋背到贏一次這麽難。賭徒心態,那越輸老了的,越想撈本。見贏了個盆滿缽滿的螟蛉子說要散夥,驢屎蛋子哪裏肯依。螟蛉子說:“你連本都沒了,拿啥跟咱們玩?”驢屎蛋子腆著臉說:“不如你借俺點,俺一回本就還你。”“‘老大’你咋跟兄弟還客套,兄弟的,不也是‘老大’的,用就用吧,咋說起借來!”分析一半給驢屎蛋子,繼續玩,一會兒又輸罄。借開了頭了便又借,螟蛉子也不推辭,又分析了一半給他。這時天光將亮,想不到驢屎蛋子時來運轉,局局贏下來,好不叫人豔羨。收場時,驢屎蛋子羸下的滿可以還了兩次借螟蛉子的賭資,但剛到手還沒焐熱就給出去,他不舍。也不說還,哈哈笑著要送他們走人。螟蛉子悄麽聲息地到他耳邊說:“‘老大’,不是兄弟薄皮,此前兩次借兄弟的要不要給不給的,您就給兄弟寫個條;那也不當事!用大一些的,別撕一條溜,說不定哪天兄弟用它擦個腚啥的也囗不了手。”見不是跟他現要錢,寫個條算啥!不信你小子還敢跟俺討唻!你爹韓大吹見了俺也客客氣氣,隔三差五地請俺吃吃喝喝,還怕你小子?如此一月下來,林林總總,隻要是借了螟蛉子的賭資,便給他打一借條,算起來也不老少了,卻一直不還。習慣成了自然,虱子多了便不覺咬得慌了。這一天,如出一轍般的又輸了個吊蛋精光,依樣畫葫蘆,驢屎蛋子還指望從螟蛉子處“誆”些來反本,沒成想螟蛉子裝不懂,卷起自己跟前的要走人;還說:“不玩了,真沒勁。”驢屎蛋子不依不饒,軟磨硬泡,吃慣了的食,猛激靈不讓吃到,咋覺也不來賽。旁邊的攛掇說:“前多次都借了,也不差這一回。”“就因為前多次都給了,你們問‘老大’他還過一個子兒沒有?”“還,還,這次嬴了立馬還!”“咱‘老大’應承還了,便再借他一次。”“賭桌上能說嬴就羸?輸了還不了咋辦?大家別認做俺不講交情,錢這玩藝它傷人;你們不知,俺這些時花老了錢,俺爹都要給俺斷了錢路了。”“誰不知道你大少爺財大氣粗,借了吧,不差這一回。”“借了?不差這一回?說來輕巧,你們咋不借?若借了也行,‘老大’必須先將東西壓給俺,還了錢,俺也不賴帳,原物奉還。”“也行,不失為一個好辦法;‘老大’你說呢?”“壓就壓!”驢屎蛋子口上說,心裏卻琢磨:壓啥?也沒啥好壓了,隻有房子和老婆是貴的。不管壓啥,還不跟給他打的借條一樣打個水漂兒!心想到此,心中使了個壞:就算壓給你,也要看你敢不敢接!便半開玩笑半正經地說:“把你嫂子壓給你,你看行不行!”沒等螟蛉子開口,旁邊的便異口同聲:“那哪裏行!‘老大’真敢開玩笑,這事也不能辦不是!”“是不是,俺也給你打一個條!”“不玩了,再玩就玩命了!”“今兒俺壓定了!”“這事鬧的!俺借,俺借還不行嗎?可別拿俺嫂子來壓俺!”畢貂蟬聞其言心花怒放,然而卻裝作驚慌錯亂的樣子,捂著麵奔內室去了。接著賭,這回驢屎蛋子卻沒了時來,也就不好運轉。你猜咋著?還不是螟蛉子己買通另兩個,三個玩一個,哪會有不輸的理。輸罄,驢屎蛋子紫漲著個本來的酒糟臉,兀的坐著,一言不發。螟蛉子將桌上的錢一股腦地劃拉進包裏,也不管悶聲不吭的驢屎蛋子,走到內室門口高聲喊:“嫂子!跟兄弟俺走啦!”畢貂蟬應聲而出。原來她早在內室將一應該帶走的打成一個小包,專等著這一刻。這叫:鯉魚脫去金鉤來,搖頭擺尾再不回。這時的驢屎蛋子才如夢方醒,哪想螟蛉子這小子有膽量假戲真做;驢屎蛋子怒不可遏,起身拽起一把椅子來,就要向螟蛉子連頭帶腦地砸下。旁邊的忙上前挾住,將椅子搶將下來。螟蛉子見機側起一腳,正中驢屎蛋子襠部,頓時,驢屎蛋子矮了半截。挾持向一撤手,如一段朽木一般,頭撞地倒了下來,嘴裏“唉喲哇啦”地亂叫。螟蛉子居高臨下,在他尖頭牛皮鞋在驢屎蛋子頭上,小腹上,腿上……能踢到哪兒算哪兒。嘴裏罵罵咧咧:“你這豬狗一樣的東西,跟小爺玩橫!記著,今還不算完,明兒,我把你打的欠條拿來,咱把新帳老帳一起算算清楚。”說罷,牽著畢貂蟬走了。慣常跟著他,賭桌上也少不了的兩個小兄弟,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地也走了。驢屎蛋子沒錢還欠下的賭債,隻好以跟畢貂蟬協議離婚的條件,換得一時安寧。不幾天,螟蛉子又上門索債,他一個惡人自此蹭蹬不起。想以前自己施於他人的手段,如今落在自個身上,又報在一個比自個更惡的人手心,左右是翻不了身。別說報仇,哪還有報仇的意誌和氣力。神誌恍惚,自尋了一條短繩,套在窗欞上,伸上頭,死了。

……

3

除了倒黴的畢柱子、正春風得意的螟蛉子、一砍成名的狗安子、老謀奸滑的汪寶子,還有臭蛋子、王林子、秦鐵子、夏五子、尚六子。他們在尚六子的飯店裏喝的酒吃的飯,一至通過所有過往恩怨翻篇了帳,若誰在“道裏”興風作浪,大家視為公敵,決不留情。其間畢柱子還讚狗安子是“自古英雄出少年,“長江後浪推前浪,把前浪拍在了沙灘上”。雖然汪柱子用吊帶掛著的膀臂還在痛,雖然他隻能用不傷的左臂遲拙地夾菜端酒;但他主動與狗安子碰杯,狗安子也表歉意似的給夾了幾回菜。酒足飯飽,寧人息事,被王林子邀請到他叔承包的電影院消酒散食。

鄭林傑知曉了眾惡聚齊的因由,仍不解又為啥會尋他事端理由,便說:“我又不認識他們,到現今你說的這子那子的,我也不知道一個,咋還好麽聲地找我的茬?”

“小表叔,你知道啥叫尋釁滋事嗎?就是你沒招惹他,他卻故意招惹你。”辛玉成解釋說。

“那不就是沒事找事!”鄭林傑不平地說。

“對——頭!”辛玉成拉了個長音,表示他說的不錯。

“那些人會不會還找麻煩?”他倒不擔心自己,而是怕連累雲霞。

“哪找去?找不著了。”辛玉成肯定地說,“他們那就認清你長啥樣?你想電影院裏燈光又不好。”

鄭林傑聽辛玉成這麽一說稍微放心下來。

“其次,俺想這些人聚到一起,又恰被你碰上,機會不大;事出也不由你,多半應該是你身邊的漂亮妞。”然而辛玉成又說。

鄭林傑稍微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果不出他的擔心,他們是衝漂亮姑娘才要惹是生非的。”

“小表叔,你咋抽起這麽好的煙?”辛玉成不無貪婪地望著鄭林傑裝煙的兜。

“我,俺爹幫書記家打磨,人送的。”鄭林傑不得不撒起謊來,“你要喜歡抽,就送你。”

“咋能要小表叔的煙抽。”辛玉成假意推讓著鄭林傑送上來的大半盒“大前門牌香煙”。

“咋還跟俺客套?你幫的忙大,這幾支煙算啥!”

“那俺就不作假了,呈讓,呈讓!”

“他小叔,你撿的豆,盛一碗來,咱湊個菜。”丁巧花在門口對著他倆說,“有啥話你倆嘮個沒完,嘮不完時到屋來接著嘮。”

“你去屋裏坐吧!不好意思累你站這老半天。”鄭林傑客氣地對辛玉成說。

“客套啥?那俺去了。”

“好。”鄭林傑當辛玉成轉身時,偶又想起啥,“玉成,別把咱的事跟你小姨提!”

“知道,放心好了。”

在送豆之前,他先回了一趟小屋。雲霞正在床沿上看書,見他進屋便問辛玉成跟他咋說來著。他顯得很輕鬆的樣子,言說沒啥大不了的!隻是幾個混混喝了點貓兒尿,要找事耍一耍酒風。劉雲霞也便釋然,問他是不是中午要到那邊去陪辛玉成。他說本不想湊,卻要去給那邊送豆,若挽留,也不好辭。雲霞說你去吧,我也該回去了,中午不回的話,她媽媽又該滿世界覓她吃飯了。

送豆後,哥和嫂自然留他,他也不推,便坐下來聽辛玉成天南地北向神聊。一頓飯下來,仨人喝光了兩斤,鄭林傑又搭上了一包煙。

飯後,跑去跟娘說了聲在大哥那吃過飯了。娘見他是喝了酒來著,沒怎搭理他,隻說了一句:“一身的酒氣煙氣。”

三哥問他豆拾得咋樣了,他說仔忙你去,拾豆的事就別操心了。三哥在他肩頭拍了拍,不知是對他的嘉獎還是歉意。

脫了莢的豆粒倒是己經拾完了,若老天不開眼,莢裏的豆也保不齊會黴變。雲霞又來了,看到他望著豆垛發呆,知道他己是把活幹完。又看到他的臉如絳紅布一般,知道他的酒己七七八八,便指了一下他的小屋,一個人進去了。

莊稼豐產不豐產是一回事,老天爺讓咱得多少又是另一回事。豐產不豐收,也便是老農民心底的痛,不種田的人不會知。

昨天鄭林傑給劉雲霞買的發卡,今兒她沒戴。

昨天劉雲霞給鄭林傑買的鋼筆,(買時他沒敢妄想,但又覺她咋舍得給他買這麽貴的。)回來的當天晚上,他就吸足了墨水,用它在自己的日記上寫了,試過,確實好用;要不人說好貨不便宜,賤錢無好貨。每天記一下曰記,己經成了他睡前必修的功課。不知道這功課要持續做到什麽時候,也不知道它的意義何在。也許是要給自己留下一點對青春,對過往的記憶吧!那又怎樣?開始的每一天都成過往,身後的每一年也是過往。在每一天每一年的過往中,青春成了過往,人生成了過往,成了朽的不可複製的回憶。

煙也是劉雲霞給他買的,他哪割舍得買過濾嘴的“大前門”。她說這並不代表她鼓勵他吸煙,也不刻意讚成他成為戒煙者。不戒但要少吸,適可而止,或每一天三兩支足矣。他沒有做到,今一天,已經三兩包了,雖然不盡是自己一個人吸的。娘尚說他一身酒氣煙氣,雲霞那麽一個身幹利淨的姑娘,咋會不聞著。他決定在雲霞麵前盡量少吸,最好不吸,畢竟沒哪個姑娘受得了煙熏。

鄭林傑不慣喝灑,沾灑麵赤,且滿身散發出一種酒糟的氣味。今天的酒對他而言,稍過了一點,不免覺得頭重腳輕起來。而又在於瞌睡倦意作怪,非躺下來睡一覺,不能消除掉的了。

4

他進屋,雲霞己經在看上午看著的書,沒怎麽睬他。他便一頭倒在**,用一隻腳蹬著另一隻鞋的後跟,然後交替著脫鞋。

“臭死了!”雲霞在他大腿上拍了一下說,“等著,洗了腳再去。”

“還沒過門就管著,要過了門可有我受的了。”他借著酒說。

她從水缸裏舀上水,然後將暖瓶裏的熱水兌過。他慌忙起來,等雲霞放下時洗腳。

“你就躺著,今兒本姑娘給你洗。”雲霞勸止他說。

“那不行,我腳髒!”

他的腳確實贓,也臭,所以不肯。

“你不是嫌有人管你嗎?今讓你享受一下被管的幸福。”她放下洗腳盆,手在鼻前輕扇了幾下,表示確實臭,便雙手按到他肩上,將他推倒在**,又說,“你這腳要洗兩遍才好。”

反正自己沒了主宰的權力,記歸幾遍,任由其便。但他酒迷人醒,尚有為自己辯駁的能力:“王安石三年都不曾洗一回澡!”

“可是他沒三年不洗一回腳吧!”劉雲霞調侃他說。

“那也不見得。”

“王安石種田嗎?王安石當小工嗎?王安石在雨天裏撿豆嗎?他錦衣玉食;他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他侍者無數;他日理萬機……洗個腳你還搬出王安石來!你咋不說紅軍爬雪山過草地時,睡覺也不洗腳呢?他倒想來著,洗幹淨了有床睡?”劉雲霞邊給他洗邊說,“今兒有人給你洗還扯王安石。”

鄭林傑語塞,想不到才提一句王安石,雲霞便有好多話等他。

“等著別動。”劉雲霞將他的腳從盆裏挪告誡他,然而端起盆又問,“這盆贓水倒哪?”

“倒牆跟的薔薇叢裏就行。”他說。

第二遍洗完,雲霞問:“擦腳布在哪?”

“沒有;咱們都是自然幹。”

“咱們?”

“俺家裏。”

鄭林傑一覺睡去足有三小時,醒來時雲霞仍在看書。這倒很出他意外,想不到早早厭學的她,能這麽沉靜地看書。

見他醒了,酒也消了,雲霞問:“酒好不好喝?”

“不好。”他回答。

是不好喝,酒對他來言是苦水。不懂世人咋弄出這麽一樣東西來,還說什麽“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知道了不好喝,往後就少喝;那些喝壞了身子喝壞了胃,喝得老婆跑了跟了……”劉雲霞陡覺後一句不雅,便停口。

“跟了什麽?”鄭林傑追問。

“沒什麽,不記得了。”雲霞偏不說。

“我給你講個跟喝酒有關的故事吧!”鄭林傑不再追求。

“你講吧。”

“有這麽一家人,夫妻兩口,據說是咱臨近莊的,無兒無女。丈夫就是一個大大的酒鬼,一天到晚的灑水度日。渾家也曾想盡了各種辦法要其戒掉,卻絲毫不見起效。因著這人嗜酒如命,人們還編了歌唱他:

活時性與命,

全賴水邊酒。

寧可不吃飯,

怎能不喝酒。

你若勸俺戒,

節飲知謹守。

十飲一加九,

十升今一鬥。

一吞分兩口,

三更二更後。

再要勸俺戒,

性命不值狗。

你說這人是不是無藥可救了?這一天,正是一個鬼日,家家戶戶都包餃子,給故去的爹娘先人上墳。這一家也不例外。渾家包好了餃子,下出來拾掇到祭具裏專等他飲完了最後一杯。還不時地勸他:‘就先少喝點,上墳回來時,喝醉了也沒人管你。’他應承著,就是不抬腚,非喝了眼前一杯才去。渾家見他喝得不少了,怕他上墳時再與那沒影的先人們喝,便將一隻空瓶裝了餃子湯充酒,若要喝時也隻喝些餃子湯,不打緊。臨出門又千叮嚀萬囑咐,為的是吃了酒的身子在外叫人放心不下。丈夫出得門,沒見他喝了酒的,看不出他是喝過。這慣常喝的,隻在量中,不似那偶喝的模樣。渾家放下一半心,回屋去了。約摸該到了回來的時間,不見回來。直又等了一倍的時間,才見他七歪八扭地走回家來。到了門前便立站不住,扶了牆才好歹挨至慶邊,醉倒下了。渾家納罕說:‘俺的娘哎!沒想到餃子湯也能喝醉?’這便是人們說的‘餃子湯也能喝醉’的掌故。”鄭林傑講到此哈哈地笑。

“還有呢?”劉雲霞問。

“完了,沒有了。”鄭林傑說。

“沒有了?沒有,餃子湯咋叫他醉的?”她疑惑地又問。

“他給他灌了餃子湯不錯,那餃子湯能和灑一樣?丈夫在半路上喝了一口便嚐了出來。知道渾家哄他,便由小店裏賒了一瓶,上墳時一邊喝著,一邊就瓶嘴豎一口餃子湯,又在供食板上夾一個餃子。口裏自說自話:‘湯一口,酒一口,餃子酒,餃子酒,餃子下酒,年年有。’結果便是瓶空碗淨湯罄酒幹餃子仫,肚撐了,人醉了。”

劉雲霞格格地笑起來,說:“這樣的人真拿他沒著。”

“世上的人無奇不有,真個林子大了啥鳥都出。”鄭林傑不無感概地說。

“所以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

5

現今的時代,日新月異,萬象更新,稍縱即失,似水流年,一不留神便會被拋棄。如果不趁年輕時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來,到力不從心時,就隻能因年華虛度和碌碌無為而懊悔。古今一樣,中外一樣,鄭林傑和劉雲霞也一樣。

那出路在哪?不知道。也許盡處是,在某近或遙遠的地方等他們,隻需要去遇上它,把握它,而不是畫地為牢。

“明天咱們出去找吧!”鄭林傑對雲霞說。

“咋找?咱連個方向都沒有,隻兩個肩膀扛著一腦袋,蒙著頭去找?”雲霞問。

“出去總是好的,強起你我蝸在家,兩眼一抹黑。哪怕白跑了,白找了。咱出去了,玩了,也好。”鄭林傑目光堅定而內心卻茫然地說,“即沒關係搭,又沒好門路;隻落得: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咱去哪?”雲霞不想給他泄氣,找到找不到的,她都跟著。

“咱就先到近處,去縣城。”鄭林傑似乎打定主意,“縣城找不到,等過了年,咱就一起去廣州,去深圳。你去嗎?”

“反正你到哪,我就跟你到哪。”劉雲霞可不是敷衍他的話,她一旦認定了,便會一條道走到黑,“別說廣州深圳,就是到天涯到海角我也追著你!”

“對,趁下雨天,明兒咱就去縣城!找不到沒關係,咱就仍舊當小工,雖是掙錢少,攢夠明年南下的路費總不成問題。”鄭林傑決心已定,大有“壯士一去兮,不複返"之態勢。

“咱咋去?坐火車?騎車還是到三零九坐公交?”雲霞問。

“騎車吧!累是累,即省錢又方便。”他說。

兩人計議已定,看看天色將暮,又到了飯點,隻好不舍地分開。不過晚飯後兩人在入睡前尚有一段相聚的今日時光。

人們都是擱旱不擱澇的,特別是農民:莊稼生長的時節,企盼風調雨順;收獲了,打場曬糧,又估摸能日麗風和。

細雨中的村莊的夜晚,寧靜而又頗多悲涼。狗兒不叫,偶有幾隻黃鼠狼從這宅的陰溝鑽進那家的陰溝。從各家的豬圈裏透出的豬糞的氣味,和著濕漉與潮氣消散不開,整世畀都被豬挾拚,讓人誤以為闖入了豬的國度。豬吃過便睡,不需要光也就不必要燈。然而聽說大型的國營養豬場,夜間也燈火通明;那些豬無分晝夜地吃,也便“噌噌”地神長。喂飼中再添加某些骨粉、魚粉,及“長得快″、“睡得香"此類,拿“瘦肉精”一和,多長瘦肉,少長肥膘。現今城裏人的嘴都刁,瘦肉強著買,肥膘成禍害。哪像鄉下人逮著肉不管肥瘦,解了饞方休。

國營豬場的豬自然比種地的泥腿子要金貴得多,最起碼晚上不限電。限了電,泥腿子們也不像豬一樣吃過便睡,大不了貓在屋裏說“黑話”。也有點了一盞半明不暗的煤油燈的;那些家點得上電石燈的人家,都有家中的老子當工人的。電石燈的光亮不比二十五瓦電燈弱,自然沒咋覺出限了電有啥大的不方便。然而再亮也不能讓電視出影,家裏的孩子沒法到團部或村中兩戶的門前去看電視。鄭林傑知曉,此時街上雖然寧靜,若來得電早,團部依然會人滿為患。通常玩紙牌的人家也熱鬧,電石和電石燈有人提供,盡情使用便是。

他的屋裏沒有煤油燈,更沒有電石燈,想到連書也看不了他便沮喪。

在街角雲霞已在等他了。一近來,她就埋怨道:“你咋才來,吃個飯倒如坐厚席似的,真慢!”

“哪有厚席,俺家開飯晚。”他解釋說,“要麽我配一把鑰匙給你,也省得老要你在街上苦站著。”

“那可不行!這又不是你家,你嫂子又是一個多事的。”雲霞急忙否了他,又說,“埋怨你一句,還不是把你當自己人;就算是等,也是我願意;也寧願等你有自己的窩了,再給我鑰匙。”

鄭林傑明了她。然若到那一天,真不知是何年。

“你猜,我給你拿啥來了?”雲霞不無興奮地說。

“啥?”他看得出雲霞手裏拎著東西,但他猜不出。

“那你此刻最需要啥?”她又問。

“你!”他毫不遲疑地把真心話說出。

“除了我呢?”她被他的直白弄得有些耳熱。

“還是你!”

“你這家夥真壞,竟心不去猜!”

“輕輕地你走了,正如你輕輕地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這是誰的詩?”

“徐誌摩。”

“他離咱很遙遠。”雲霞歎氣說。

“你咋歎起氣來!”他從未聽過她歎氣,便又寬慰她,“心若通,天涯也隻比鄰。”

“咱先不說他們,今兒我可是給你帶來了電石燈和電石。”己經進了扉門時,她忍不住給他說。

“真的!”鄭林傑的情緒一下高漲起來,恨不得對雲霞走呼“萬歲”;又恨不得即刻點著,讓光明驅散心中因停電而生的喑灰霾霧。他一下持住了她的肩,將她抱了一下。

“別胡鬧!你哥嫂他們會看到。”

鄭林傑按雲霞的安排,摸著黑往電石燈的底座裏倒了水,劃一根火柴點上,頓時屋內如電燈一般明亮了起來。這“洋玩藝”果真好用,想不到傾刻間他也享受了工人子弟家庭才會擁有的待遇。這些都是雲霞給他的,想說一聲謝,卻無以言謝,隻在心裏對自己說:“霞,你真好!”

“咋還有一支?”他望著另一支電石燈問她。

“可不!我想過了,若隻是咱這屋亮,你哥嫂侄子到不到咱這蹭光不說,也還不知就編排出啥閑話來;不如給他一支,先堵上她的嘴;若再有,我還想給你爹娘也弄一支,瞅機會吧!”沒想到雲霞的心思如此周全,如此細致。

“我拿去給他們?”他問她。

“去吧!舍得求心安。”雲霞說,“也帶上點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