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留膳
丁恍想起自己女兒在這深宮中,一時也見不到出頭之日,不由得愣了一會兒。就在這一愣神的工夫,後邊突而隻聽一個聲音,淡淡的問:“誰在堂屋裏呢?”
丁恍覺得那聲音有點耳熟,愣了愣,就聽見張闊殷切的道:“皇上一會兒往這邊來了,小貴人回內室歇著吧,外邊冷。待奴才打聽過了堂屋裏什麽人,再回來知會您一聲就是了。”
那碧玉水簾裏環佩叮當作響,仿佛是一條遊走的小溪一般流動著去了,又轉回來。那腳步和呼吸都仿佛攝人心魄,一開始隻見一隻素白細巧的手挑起碧玉的串珠,流蘇仿佛流水一般退去,接著一個人偏過頭往這裏看一眼,棉白的衣袍中間在腰上一勒,腰帶鬆鬆的垂下來,披灑在厚厚的、柔軟的地毯上,輕得好像一場稍微一動就會被驚醒的夢境。
丁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或者說,他知道自己這兩天會再次見到這個人,但是不論他設想過多少次讓人難堪的、憤怒的、棘手的見麵,也斷然不會比眼下見麵這種方式來得更讓人無法做出反應來。
那個曾經讓他恨之入骨的、此時應該在城外大營裏等待覲見的、嘴巴狠毒而出身卑微的上官明德,怎麽會出現在乾萬帝的寢宮裏,鬆散而慵懶的裹在睡覺剛剛醒來穿的白袍裏,就好像他才是這裏真正的主人一樣?
其實如果換成其他人的話,丁恍很快就會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哪怕再荒唐再**,他都不是不能接受的。皇家嘛,曆朝曆代被隱藏在皇家威嚴中的荒唐事還少了麽?皇上喜歡個把漂亮的小男孩,也是很正常的事。莫說皇上了,就是普通朝臣家裏養個姣童伶人,也是很常見的。
……但是如果換成是上官明德!
丁恍一下子就愣住了。倒是上官明德很快反應過來,挑起哪一點熟悉的、帶著冷淡和嘲諷的笑意,畢恭畢敬的問:“丁大人好哇?”
丁恍退去了半步:“你?你怎麽……”
明德往椅子上一坐,撐著下巴,盯著丁恍:“又是何方水患了?丁大人此次前來,是為何方百姓為民請命啊?”
他坐下的樣子極為鬆散,懶洋洋的就像是一隻剛睡醒的小貓。頭發在腦後隨便一束,披散下來的在肩窩裏打著圈兒繞在雪白的棉袍上,眼梢微微上挑著,說不出的嬌貴和刺人。
丁恍怒道:“老臣是奉皇上之命,前來清幀殿恭候聖駕的!”
明德長長的哦了一聲,笑容滿麵的問:“——那林將軍呢?”
電光火石之間,林冰突然弄懂了這個長久以來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
為什麽自從上官明德來了之後,漢北大營的軍餉物資就再也沒有拖延過?
為什麽明明是自己的功勞,卻被一道聖旨硬生生的移到了別人的頭上?
為什麽乾萬帝對自己“朕心甚悅”,欣然以天下兵馬軍糧作為重重的獎賞?
“朕將人交給你,你把人完好無缺的交還回來”……原來那一場拖延到淮水之上的平叛內戰,竟然不僅僅平了東陽王晉源,關鍵的是為一個籍籍無名的京城名門小公子創造了足以誇耀的軍功!
而完美配合了這場戲的自己,在乾萬帝的心裏堪稱最大的功臣!
刹那間林冰心裏掠去了一個想法,可能即使這場戰爭輸了,隻要自己能保證上官明德的安全,那其他一切問題也都不能算是問題了吧?這一年來從頭到尾的一切,都不過是拿江山來戲美人的一場奢豪的華宴罷了!
明德還是笑意盈盈的看著林冰,托著下巴,手指骨關節就像玉雕成的一樣,細巧得仿佛放在手心裏一攥就壞了。那樣嬌弱而放縱,和那個孤身轉戰三千裏的素白銀鎧的少年將軍,幾乎不像是同一個人。
如果是幾年前熱血衝腦的時候,也許林冰會憤怒、會跳腳,會當場翻臉。但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已經在邊疆苦寒之地熬了這麽長時間,世態人情都看透了,早就知道怎麽做人了。
他慢慢的開了口:“……末將……末將奉旨在此,不知皇上有何吩咐。路上遇見丁大人,便一起來了。”
這話其實說的很巧妙。人人都知道上官明德和丁恍不和,林冰這話,等於是和一起來的丁恍劃清了界限。
想當然耳,一個是外臣,雖然看上去榮寵無邊,但是榮華富貴也都是皇上一念之間生殺予奪的,整個家族性命都掌握在皇上的手裏。一個卻是實打實的枕邊人,連張闊都殷勤伺候著不能怠慢的人物,看誰不順眼了枕邊吹個風撒個嬌,誰親誰疏,一目了然。
明德點點頭:“這樣啊。但是皇上沒來,臨近午膳了,兩位大人等著也是等著,不如先吃了飯吧。”
丁恍一驚,隨即正氣浩然的道:“未經皇上恩準,老臣怎敢在皇宮中留膳!這樣不敬我朝列祖列宗的行為,老夫是做不出來的!”
明德卻完全不以為意的勸他:“丁大人何必,就算是當朝天子,也沒有看著臣子挨餓的道理。再說皇上一貫寬仁,丁大人這樣子倒像是皇上薄待你了一樣,說出去真難聽!”說著滿麵笑容的跳下高高的樟香木椅,一邊招呼張闊去傳膳,一邊等在門口,看宮人列隊進來了,便親自去擺開桌椅布菜。
丁恍大大的後退半步,一臉肅然的偏過頭:“上官大人是什麽意思!曆來後宮中留外臣進膳的不是沒有,但是司禮監都會詳細記下是哪一宮嬪妃、宴請的又是哪一位外臣,事先事後還都要經過皇上的允許。上官大人如此留膳,將來司禮監記載的時候,是記到那位嬪妃的頭上去呢?”
話音剛落的時候恰巧明德從張闊手裏接過一個湯碗,足有半寸厚的青花瓷,剛到明德手上,張闊眼睜睜的就看見裂了細細的裂縫。
明德手背上青筋暴起又平複,轉頭去卻是溫溫的笑意:“丁大人說笑了。後宮嬪妃宴請外臣是有避諱的,但是眼下清幀殿,皇上親口說過不屬後宮地界,在這個宮裏我代皇上留兩位大人一個午膳又怎麽了?難道丁大人認為我天朝皇家,連留臣子吃頓飯的錢都沒有了麽!”
丁恍那口氣憋在嗓子裏,就再也說不出來什麽了。
人家都明說了,我這是代皇上留你們兩個的!明德敢在清幀殿裏當著眾人的麵這麽說,那就說明他真的是有那個資格這麽做的。再推辭下去,估計給臉色的就不是上官明德,而是乾萬帝了。
林冰倒是一聲不吭的上了座,看看丁恍,便笑道:“丁大人來吧。常說如今做官是越做越窮了,一頓好菜還分幾天吃呢。好不容易輪到我等見識見識皇上日常吃什麽,丁大人別放過了這個好機會去。”
明德看他一眼,咳了幾聲,輕輕笑道:“林將軍真是個清官。”
餘下半句話卻沒有說出來。這個午膳不是給乾萬帝準備的,是當日在清幀殿裏專門開一個小廚房,裏邊特地給明德一個人做的口味。乾萬帝北方口味重,鹹的辣的都能入口,但是明德是地道南方口味,跟著乾萬帝吃飯,吃完了立刻就吐。
乾萬帝嬌慣這個小東西,在物質上從來都是傾其所有。在清幀殿裏專門開了個小廚房,從南邊招來的大廚二十人,天天新鮮菜蔬果品、南方特產的往皇宮裏送,光是他一人吃穿就等同於整個後宮份例的三分之一。曾經有司禮監的太監統計過,清幀殿裏的小廚房扔掉的材料比用掉的多出十倍都不止,每天做出來的菜品卻隻是乾萬帝那個份例的十分之一。
張闊一貫知道怎麽伺候才不會讓這個小祖宗炸毛,要是在明德麵前放上乾萬帝的禦膳,那這個小祖宗能活剝了他的皮。所以丁恍和林冰二人這時候跟著吃的都是明德平時那個份例,南方清淡微甜的口味,主食就是一人一碗碧玉粳米粥,用一個白玉小碗盛了,看上去不起眼,實際上卻是特供,每年不到一百斤的量罷了。
丁恍看看那碗粥,舀起一勺吃了,突然臉色一變。
沒等他說話,明德立刻極其關心的問:“丁大人怎麽了?如此珍米,入不了大人的眼嗎?”
丁恍平生就沒吃過這麽鹹的米,就跟裏邊倒了十斤鹽一樣,鹹的他幾乎說不出話:“……老臣……老臣也吃過碧玉粳米,哪裏會這麽……這麽……”
明德慢條斯理的吃著粥,溫文爾雅的笑起來:“丁大人真是豪奢,每年不到一百斤的特供呢,大人都看不到眼裏,不知道大人家裏是吃什麽米的,想必是神仙似的好日子了。”
丁恍臉色紅得發紫,怒不可竭的拍案而起:“上官大人何必如此小人伎倆!”
明德皺起眉,委婉的問:“大人這話是什麽意思啊?”
“你看老臣不順眼,也沒必要用這種不入流的伎倆來羞辱老臣!——”
話音未落,突而門口小太監尖細的通報遙遙傳進來:“皇上駕到——!”
乾萬帝走起路來大步流星,門外小太監層層通傳的聲音未盡,他已經一手掀簾,直接從屏風那裏轉進來了。
張闊連忙上前去接過大衣外套,一邊低聲道:“皇上可算是回來了。”說著幾不可聞的加了一句:“……小貴人在丁大人碗裏……下了料……”
乾萬帝眼皮一跳。按明德的性格來看,加砒霜都是輕的。
張闊連忙補上一句:“撒了一把大鹽!”
乾萬帝噗嗤一樂,差點笑出聲來,看看那邊桌子上丁恍和林冰兩個忙不迭的起身下跪,明德又咬著筷子看著他,連忙把這笑意收了回去,吩咐了一句:“愛卿都平身吧。怎麽,吃什麽好東西?”
說著過去一看,林冰跟在後邊畢恭畢敬的道:“承蒙皇上賜宴,臣等都擔驚受怕的,可是吃得戰戰兢兢呢。”
乾萬帝徑直過去坐在明德身邊,一手圈過去,拉著明德的手,舀了一勺粥送到自己嘴巴裏去,哈哈一笑說:“鬧了半天粥都涼了,不能吃了,撤下去吧。”
這話一說丁恍才鬆了一口氣。這口氣還沒吸進去呢,就隻見明德臉色一沉,甩手就把那個給乾萬帝吃過的勺子摔了,呯的一聲砸在地上,碎成了好幾片。
乾萬帝也不惱,看著宮人來輕手輕腳的收拾了,才慢慢的道:“朕有什麽毛病,遭你這麽嫌棄?”
明德哼一聲,掙脫他,返身挑了碧玉珠簾,幾步就隱沒在屏風之後了。他就披著一件棉白的袍子,鬆鬆的在腰間一係,體溫還淡淡的縈繞在指尖,帶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和風情。乾萬帝不禁回頭往珠簾之後看了一會兒,出了一會兒神,才轉過頭,淡淡的笑道:“越大越沒規矩!”
丁恍和林冰也不知道怎麽回答,隻能笑著含糊過去。這頓飯卻是吃得一點滋味也沒有了,乾萬帝明顯沒有情緒,隻一會兒工夫就先後有幾個宮人低聲的來匯報內室裏小貴人如何如何,竊竊一番後再退出去。約莫一頓飯快結束了,乾萬帝也坐不住了,找了個借口就打發了丁恍和林冰二人。
丁恍心裏有氣,但是不好發作,隻能哼一聲氣憤憤的走了。林冰倒是留了一步,臨走時被乾萬帝叫住:“愛卿等會兒。”
“臣在。”
“明德和你交情不錯?”
林冰腦門上的汗一下子就下來了。什麽叫交情不錯?皇上好好的問你,你和他的枕邊人是不是交情不錯,你怎麽回答?
林冰隻能哈哈笑著說:“戰場上彼此照應,當然是有的了……”
乾萬帝點點頭,突而問:“愛卿今天看到什麽了?”
林冰抬眼一看,乾萬帝正玩弄著手邊的玉佛珠,嘴裏話說得口氣不錯,臉上卻冷冷淡淡的,一點表情也沒有。
林冰低下頭去:“臣今日奉旨覲見,見了皇上,幸得賜膳,其餘的……沒了。”
乾萬帝點點頭,站起身來,大步往內室裏走,遠遠的隻丟下一句話,隨風飄過來,又一下子就飄走了。
“——愛卿記得其餘的沒了,這幾個字,可切切別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