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小玉,我沒有辦法

孤河身形輕閃,已與她近在咫尺。他身上的淡漠悠遠,那雙暗金色的眼睛裏,除了亙古的空無,別無他物。

她瞪著他,滿腔仇恨化為一聲憤怒的低吼:“孤河!”

在她殺機盡顯的眸子裏,映出的卻是他波瀾不驚的臉。他朝她伸出一隻手:“小玉,將我封印在不歸淵數千年,竟都不能平息你的仇恨嗎。”

那隻手還未碰到她的臉,便被她齊腕砍斷。手起劍落,沒有一絲遲疑。青年眸色黯了黯,換另一隻手,繼續方才的動作。當然,這隻手依然沒有逃脫被砍斷的宿命。

他放棄了觸碰她的努力,歎息一聲:“你可知,不歸淵中的歲月有多難熬?每日與那些無歸的魂魄作伴,實在無聊。”

女子滿麵寒霜,一字一句地問他:“那你為什麽不去死?”

男子因她這句刻毒的話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我如今這般,同死了又有什麽不同。”抬起新生的雙手,活動了一下手腕,“如你所見,現在的我隻是個遊走於幻境,連形體都沒有的怪物。若是在幻境中殺我可以讓你泄恨,你想殺我幾次,都沒關係。”

素玉雙目通紅:“這可是你說的!”她提起劍,朝他狂亂地刺去,每刺一劍,情緒就有一分崩潰,“孤河,你為什麽不去死……為什麽不去死……”

明知麵前的不過是個幻體,自己即便是在他身上戳出一百個窟窿也無濟於事,心頭的殺意卻無法抑製。

融入骨髓的恨意,在將他封在不歸淵之後依然未能平息,隨著他的逃離,對他的憎恨更是成為壓在她心頭的一塊巨石,讓她每時每刻都喘不過氣來。如今見到他,她卻發現比起恨他,自己竟然更加害怕他。

手腕酸痛,古劍脫手落地,女子的情緒徹底崩潰:“孤河,你逃便逃了,還回來做什麽,你究竟如何才肯放過我……”

孤河的手總算是落到她的發上,可本該插入她發間的手,卻穿過她的發絲,隻握到一片虛無。他神色頓了頓,將修長手指收回,道:“小玉,我沒有辦法。”

她為他的稱呼冷笑道:“嗬,小玉。”

當年在鹿吳山中,他一直這般喚她,那時,她雖疑惑他的身份,卻隻當他是個無害的散仙,對他不甚提防,又加上他博古通今,身手又好,便漸漸對他產生了崇拜之意。當然,她性子驕傲,不會當他的麵表現出來,可偷偷溜出營帳尋他的次數卻越來越多。相處的時日雖短,與他之間卻十分投契。如今想來,多麽的諷刺。

他卻抬起暗金色眸子,緩緩道:“邪神一族與龍族糾纏數十萬載,若吾族不能將龍族侵吞,龍族便會將吾族侵吞,小玉,這是兩族之間的恩怨,你不能決定,本座也不能決定。三千年前,清沐催動禁術之時,成敗輸贏已見分曉。本座承認,自己沒有那樣的魄力,所以願意率餘下子民退至霧隱山外。那時本座便已知道,有朝一日會與你兵戎相見。隻是沒有想到,那一日來得那麽早。”

他看著她:“趁我元氣沒有恢複,對邪神一族趕盡殺絕,小玉,你做得很好。”

他說這番話時,神情平靜而坦然,仿佛此事並非關乎他本族的存亡,對於將他滅族的她,竟還流露出了讚許之意。

該是何等的冷情,才能以如此置身事外的語氣說起這番話。

他輕聲評價她:“殺伐決斷,有乃父遺風。”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惹素玉身子重重一晃。還有什麽比從他口中聽到這句評價更加諷刺?

她穩住身形,蒼白美麗的臉上露出一抹狠戾:“孤河,你不要以為說句好話,我就會原諒你。如果不是你,父君不會死,隨父君征伐四方的那些將士也不會死。我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原原本本還給你的。可是這一切,都不足以抵消你的罪孽。”她冷冷地看著他,“這世上很多東西都可以相抵,可是你的命,卻不足以抵我父君的命。你不配。”

良久,一聲歎息在空中擴散開來,青年隱去身形,隻留下一句:“小玉,你若不想見我,我日後再不出現就是。”

“孤河!”

驚醒時,汗早已涼透薄衾,粗重的喘息聲在深夜裏顯得尤為突兀,耳畔響起一個清冷的嗓音:“素玉。”

她回身抱住身畔男子,將頭埋入他的頸窩:“修離,我方才見到了孤河。”

男子一邊扶住她,一邊撐身而起,起身時長發順著鬆鬆垮垮的褻衣滑落,在身下與她淩亂的青絲糾結在一起。他揮手點亮了床畔的兩盞燈,手落到她的後背上輕拍,安撫她:“素玉,你做夢了。”

她緩了片刻,在他懷中搖頭,語無倫次地道:“不,那不是夢,修離,他還在,他一直都在……”

修離將她按在懷中:“素玉,有我在,他不會傷害你,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孤河從你的記憶中抹去。”又道,“若是你做不到,我可以幫你。”

素玉卻捉住他落往她額間的手,朝他搖頭:“修離,這是我的記憶,是我的一部分,我怎能把它忘了。”

修離有些憐惜地望著她:“素玉,你這是何苦。”將她的手撈至掌中,摩挲了一會兒,柔聲道,“那便同我講一講你與孤河之間的事吧。素玉,你已不再是一個人,還有我可以為你分擔。”

素玉抱住他,隔著褻衣感受他的溫度,道:“好,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在她說話期間,他一直耐心地聽著,不曾打斷,她說到與孤河的那場對峙,眼中情緒漸漸複雜:“……修離,當年我與崇冥本無勝算,他的幻術強大又精妙,隻怕我此生都不會是他的對手,可是,困在我們的幻境,在最不該出現破綻的地方,卻出現了破綻。”她的手指骨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語氣裏有難言的酸楚,“這些年,雖然我一直在欺騙自己,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故意露出破綻給我,故意被我封在不歸淵。你說,他為何要這麽做。既然都這麽做了,又為何不能做到底?”沒有等來身畔男子的回應,問他,“修離,你怎麽不說話?”

抬起頭,卻見男子神色發白,雙唇輕微的顫抖。

她撐身詢問:“修離,你怎麽了?”

男子抬手撐上額頭,朝她擠出一個勉強的笑:“無事。隻是有些頭疼,大約是最近累著了。”

少女立刻擔心地探上他的額頭,數落他:“你要注意休息啊,崆峒又不是隻有你一人輔政,把事情交給下麵的……”

話未完,他已將她拉入懷中。

急切的吻落入她的頸間,手也滑入她的襯袍間,握住之後,輕輕揉捏。

素玉呼吸一急,忙推他一把,語氣有些無奈:“修離。怎突然又有了這個興致,睡前不是已經……”

他卻翻個身,將她壓在身下,湊到她耳畔,呼吸粗重:“小玉,再來一次。”

她為他的稱呼心尖顫了顫,他已急切地在她身上開疆辟土,不一會兒功夫,她便融化在他的粗暴裏,渾然忘卻了今夕何夕。

比起一貫的有條不紊,今日他動作慌亂無章,有些古怪。

興許,是與孤河有關的那番話刺激了他,果然,不該對他說太多的嗎。

第二日,素玉一覺睡到大晌午,連修離何時起床的都不知道,女官伺候她起床時,問了問他的行蹤,女官答:“修離神君在書房看了會兒書,就微服出去了。”

素玉眼皮一跳,抱怨道:“這個修離,分明昨日才囑咐過他要好好休息……”抬眼問她,“可曾說去了何處?”

女官邊對付她亂糟糟的頭發,邊道:“不知道啊,神君他沒有帶人,應當不會走太遠吧。說不定隻是出去散散步,一會兒就回來了。”

素玉捏簪子的手頓了頓,沉吟:“他平日外出,不都會帶上崇冥嗎。”眉頭蹙了蹙,對身後女官道,“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

女官握著簪子道:“帝君你的發簪。”

素玉頭也不回:“不戴了,麻煩。”

女官望著她的背影歎口氣:“都是成了親的人了,帝君怎還這般不修邊幅。說好的女為悅己者容呢?”又欣慰道,“不過,好在修離神君喜歡。”

素玉也微服出了華陽宮,一邊沿皇城的大街閑逛,一邊向過往仙人打聽修離的行蹤。當然,主要目的還是逛街,打聽他的消息隻是順便。

崆峒與其他各界一樣,有市井商肆,也分三教九流,各路神仙在此安居樂業,熙攘街頭一片熱鬧光景。素玉少年時在軍營長大,回到華陽宮後,因為清沐的死消沉了幾百年,還未從喪父之痛中走出來,便又開始跟著各路長老學習怎麽當好一個帝君。

好容易微服私訪一次,自然看什麽都新鮮。

可是,快要把整個皇城逛完,也沒有見到修離的影子。

“有沒有見到一個個頭這麽高,桃花眼,高鼻梁,模樣俊秀的男神仙?”

“沒見過。敢問,這個男神仙同女君是什麽關係?”

“還能是什麽關係?我相公。”

打聽無果,想著修離也許去了別的地方,正要打道回府,一轉身,卻看到玄袍的青年正立在不遠處看著自己。適才被問到的男神仙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道:“女君要找相公,那位不就是?”

素玉已小跑過去,朝他揚了揚眉:“做什麽去了?可讓我好找。”

修離目光中的情緒斂去,露出一貫的沉靜清冷,挽了她的手,道:“不過是去以前住過的府邸看了看,回宮的路上聽說有個姑娘在打聽我,便前來看看。”

素玉好奇:“你怎知打聽的是你?”

他臉上多了淡淡一抹笑意:“桃花目,高鼻梁,模樣俊秀。這就是你眼中的我嗎?”

素玉拉著他往前走,閃爍其詞道:“我也不是特意在打聽你。走,找個地方吃飯去。”忍不住問他,“你的手怎麽這麽涼。”又道,“手這麽涼怎還會出汗?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嗎?”

修離將她的手握緊,道:“放心,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