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煙鬼

直到傍晚,楚雲舒才從煙館出來。看看天色,該去戲院了,他抱著一隻木盒,裏麵裝著他的煙燈和煙槍,朝西走去。

西邊,日頭已經落下,沒有燦爛的晚霞,隻是一片灰蒙蒙、昏暗暗的光景。

百匯大戲院裏,張經理見著剛剛來到後台的楚老板,便說道:“楚老板,您下次得早點兒來,這個時辰換衣服上妝,隻怕會有些趕不上場。”

楚雲舒瞥了一眼張經理,似乎很不耐煩,“放心,我動作很快,耽誤不了。”說完換下自己的棉長衫,穿上戲裝。

張經理看他正在準備,也就不好再多言,但他總覺得,今日的楚老板與往常相比,有所不同。

今晚是一場苦情戲:《六月雪》,講的是竇娥含冤的故事。楚老板依舊演得非常好,唱到結尾時,已有入戲的觀眾在台下跟著泛起淚花。然而,幕後的張經理卻看出些門道,今日戲台上的楚老板,台步邁得虛浮,唱腔的氣息也壓得不穩,似是比之前少了好些底氣。

曲終謝幕,下了台,楚雲舒急急忙忙跑回自己的化妝間。張經理想要跟他說上幾句話,卻也沒趕上。

“楚老板,”張經理隻得推開化妝間的門,想要問候他一聲,不想竟看到這位楚老板正拿著一杆煙槍忘乎所以地吸著!刺鼻的氣味充斥著整個屋子,張經理一時十分震驚,“您怎麽沾上這個啦!?”

楚雲舒見到張經理,遂收起煙槍,“怎麽,別人都能吸,我就不能?不都說這玩意兒好嘛,我也試試。”

張經理緊著關上門,湊到他身邊,壓低聲音說:“這是隨便試的嗎?楚老板,您快戒了吧。”

楚雲舒瞪了張經理一眼,“我說你什麽時候有閑心管起我的事兒來?”

張經理自討個沒趣,便搖搖頭出去了。空****的化妝間隻剩下楚老板一人。

看著手中這杆做工精致的煙槍,從老頭子的手中,又傳到自己的手中,怎的世事要這樣折磨人?楚雲舒猛然將這煙槍狠狠地摔到地上,地板是木頭的,煙槍也是木質的,所以沒有摔壞。

楚雲舒趴在化妝間的鏡子前,放聲大哭。

回到家,楚雲德正在堂屋的桌子旁睡著——他之所以沒進裏屋,是想等著兄弟回來。桌麵上擺著兩隻碗,碗口被盤子扣著,裏麵盛的應該是粥,被扣住大概是怕放涼了;隻是這麽晚了,想必粥早已經涼透。

沒有叫醒大哥,楚雲舒把身上的外套披給他,便走回臥室。楚雲德似是有所發覺,自己醒了過來;他看見兄弟的外衣被披在自己身上,於是就叫了一聲,“兄弟,你回來了?”

靜悄悄的屋子,沒有任何回應……

楚雲舒躺在自己的房間,繼續抽著大煙。淚水和煙霧混雜在他眼前,讓他無法看清這深邃的夜幕;月亮的光很亮,透過他的窗子照進來。

又是一晚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楚雲德被翻東西的聲音吵醒,他披著衣裳出了屋,卻見兄弟正急切地找著什麽。

“兄弟,你找啥呢?”楚雲德試探著問了一句。

“煙土,我的煙土,怎麽沒有了……”楚雲舒邊找邊道。

見兄弟又要犯煙癮,楚雲德道:“兄弟,找不見就算了,趁此機會把大煙戒了吧。”

楚雲舒冷哼一聲,“你說得輕巧,能戒我早戒了……”說罷,他似乎想到了什麽,遂站起身來,“大哥,該不會是你收起過我的煙土?”

楚雲德一愣,搖搖頭,“我沒動過,兄弟,我不知道你的煙土放哪兒了。”

楚雲舒隱隱地感覺,失去大煙供養的那股難受勁兒又要上來,他的理智正一點點的消失;眼前大哥憨厚的臉,逐漸扭曲成一張魔鬼猙獰的麵孔,他狠狠地撲上去,掐住大哥的脖子,“你不知道?那好,你給我錢,讓我去買煙土。”

楚雲德本能地扒住兄弟的手,護住自己的脖子,“我哪裏有錢,咱家剩下的那點兒錢都已被你拿去買大煙了……”

“你騙人!”楚雲舒鬆開大哥的脖子,一拳打到他臉上。見大哥倒在地上,楚雲舒仍不作罷,對著他又是一陣拳打腳踢,“沒用的東西,都怪你!不然我怎麽會染上大煙,不然我怎麽會這麽痛苦!我今天這樣,都是你害的!你現在立馬給我滾去找煙土,否則,我打死你!”

楚雲德被兄弟一腳踢到門口,他逃也似地奔了出去。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上,他怎麽也不願相信,平素裏溫潤禮讓的兄弟,竟被大煙變成了這副樣子,簡直如同魔鬼一般。他知道,如果當初,兄弟不是為了救他們幾個,也不會淪落到如今這種地步,兄弟打他、罵他,他都認了,隻是他那可憐的兄弟,到底應該怎麽救?

讓兄弟戒煙,隻怕是做不到了。如今之計,唯有想辦法提供給他足夠的煙土,任由他吸——楚雲德沒讀過多少書,他的想法很愚昧也很單純,他隻希望兄弟可以少受點罪,他為了兄弟,什麽都願意做!

東泰煙館的門口,站著一個跛腳的年輕漢子。

楚雲德猶豫再三,終於抬腳進門。

煙館裏的夥計早在裏麵瞧見了門外躊躇的楚雲德,隨即立刻跑去內廳,報告曹樂泰。曹樂泰自從昨日接到了煙館打手通報給自己的消息,便立即趕去煙館,無奈等他到的時候,楚雲德早已離去;於是他決定近幾日都要守在煙館,因為他很確定,他的雲德一定會再回來。

果然,今天便教他等到了。

“東家,那楚跛子……”

曹樂泰對著那夥計瞪了一眼,機靈的夥計立馬改口,“那楚家的大少爺來了。”

“將他請到這裏。”曹樂泰順手點了一支雪茄;不一會兒,楚雲德被帶到曹樂泰的麵前。

“你退出去,關好門。”曹樂泰一聲吩咐,那夥計依言退下。

楚雲徳被自己的兄弟打得滿臉是傷,曹樂泰見了,緊皺眉頭,湊到他跟前,“雲德,誰把你打成這樣?”

楚雲徳的臉色很冷,“你管不著,我今兒個是來買煙土的。”

曹樂泰頓了頓,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人,“真少見啊,你居然會來買煙土。”

“我是為了我兄弟。”提起兄弟,楚雲徳心疼的直想掉眼淚,但在曹樂泰麵前,他生生地忍了回去。

又是為了楚雲舒!曹樂泰心中一陣來氣,對楚雲徳道:“你想買煙土,五個大洋一塊。”

“我沒錢。”楚雲的回答的理所當然。不知為什麽,他總是很放心地惹這個人生氣,就算是對兄弟,也沒有這樣的感覺。

也許,因為曹樂泰從不會對他認真地生氣。

“沒錢是買不了煙土的,雲德。”曹樂泰十分耐心地解釋道。

楚雲徳一揚臉,“條件隨你提,我做什麽都好,隻要能拿到煙土。”

曹樂泰吸了一口雪茄,不動聲色地確認了一遍,“隻要給你煙土,你真的什麽都願意做?”

楚雲徳咬著牙,低下頭,他沒有說話,便是默認了。

曹樂泰的唇角不經意地上揚,他走到楚雲徳跟前,用二指抬起這個男人的下巴,仔細地端詳。

楚雲徳俊俏的麵容絲毫不遜於他的兄弟,隻是憨厚的臉上更多了一絲冰封的冷意。雲德見到自己從來不會笑,曹樂泰看他看得入了神,眼前的這個男人,一定十分討厭自己。

討厭也是一種注意。

“陪我睡一次。”曹樂泰終於開口,提出了他的條件,“陪我睡一次,你可以換到一塊煙土。”

“這就是你的目的吧,”楚雲徳忽然冷笑道:“花了這許多周折,你把我兄弟的一輩子都搭了進去!”

曹樂泰抽了口雪茄,緩緩地吐出一圈煙霧,“我給你講個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