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四章 有災荒怎麽能不作

春節期間,申智才回家過年。申智才已經好幾年沒回家了,每到春節,他都是叫老婆孩子到武臨過年。但這時候武臨的食品供應也很緊張,他就帶武臨的三個孩子回家過年。

在火車上,申智才看著車窗外麵,感覺滿目蒼涼,樹葉沒了,樹皮也沒了,田野裏幾乎不見青草,莊稼稀稀拉拉的。

好幾年沒見,龔德興來請申智才吃飯。申智才說:算了吧,我也知道你家沒吃的,在我家吃吧,給你省一頓,我這兒有酒呢!

龔德興見申智才拿出一瓶五加皮酒,眼睛都亮了,高興地說:啊呀!這麽好的酒!好好好,就在你這裏吃!

申智才倒了酒,說:這是我的一個病人朋友送給我的,我一直舍不得喝,有心帶回來跟你一起喝,也給你解解饞。

龔德興迫不及待地端起酒盅喝了一口,連聲讚道:好酒!好酒!哈哈,真香啊!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喝酒了。

劉穎芝端出一碟炒豆,一碟鹹蘿卜,說:對不起,這是我家最好的菜了,從來沒像今年這麽過年的,連點肉星也見不著。

龔德興夾了顆炒豆扔進嘴裏,說:很好了,智才到我家的話,別說沒酒,還沒這麽好的菜呢。你們每年在武臨過年不知道,像這樣子過年我們已經好幾年了。

申智才搖搖頭,歎了口氣說:怎麽會弄成這樣!聽說智鑒哥和你媽都餓死了?

是啊,要不是八大隊留下的那些糧食,你這次回來見不到幾個村裏人了。

是青發現了這個糧庫?

是猴子。還好他還活著,老杜和警衛中隊的人都犧牲了,如果猴子也犧牲,就沒人知道這糧庫了。哦,對了,還有江帆知道,可是他可能已經忘記了。

也不是忘記的問題,你看他這麽多年都沒回棗溪。他也不想想,他有今天不是因為八大隊?有八大隊還不是因為智鑒哥那二十多杆槍?還不是棗溪這個根據地?在他的眼裏,隻有黨的利益,除此之外任何東西都不放在眼裏。

依我看,在他的眼裏隻有官位!你看,海鳳是他們官場鬥爭的犧牲品,可是海鳳一出事,他馬上就離婚,夠絕情的。

是啊,海鳳可憐,隻不過說了幾句真話就送去勞改了。她叫我不要說真話,救了我一命,她自己卻說了真話……

海鳳救了你一命?

是啊,反右的時候,她可能聽到了什麽內部消息,叫我別說話,不然我肯定被劃為右派送大西北了。沒想到啊,她自己卻落了這個下場。

我不是這樣嗎?也隻是說了幾句真話而已。

怎麽會這樣,我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報紙上廣播裏說得多好啊,全是假的。在騙誰呢?隨便看看就很清楚了,我在火車上看到沿路樹上的樹皮都剝光了。

能不剝光嗎?能吃的都弄起來吃了,都人吃人了。

什麽?真有人相食?

陽嘉都已經發生好幾起了,慘哪!不說也罷。我們公社死了多少人?隻是這些都不準說。

真是赤地千裏餓殍遍野啊,怎麽能隱瞞災情呢?就是封建社會也不允許的啊。大清律就規定,總督和巡撫要向朝廷“飛章奏報”災情,晚報一月官降一級,晚報三月革職。任何朝代有了災情都得開倉賑災,怎麽能隱瞞下來不作為呢?災荒這麽嚴重,餓死了這麽多人,報紙上還宣揚形勢一片大好,從上到下誰也不能說出實情。

說了也沒用,海鳳就是例子。我去看過海鳳,她說上麵是知道情況的。不說這個了,說起來就難受。智才,我早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麽不入黨?你以前總說不夠格,我開始還真相信,等我自己入了黨才知道,根本不是哪回事。

我真不夠格。

智才,你就別跟我打啞謎了,我經曆了這麽多,也明白了一些道理。你這樣的人品不夠格,還有什麽人夠格?你看,元亮,癩頭,錢政加,這些狗屎一樣的人比你夠格?你再不說真話,就沒把我當兄弟。

好吧,我從沒跟人說過,就跟你說說吧。我在坐牢時,遇見一個江西人,他告訴我,在三十年代初,根據地的江西黨員和紅軍差不多被殺光了,他是到上海送信才僥幸活下來。

我沒聽明白,是誰殺的?為什麽殺?

是誰殺的我不知道,為什麽殺的我知道,據說這些人是。後來我學醫,懂得人類應該珍視生命,對這種漠視生命的做法就不理解了。不管什麽理由,也不應該殺人如麻啊。看來對這次饑荒的做派,跟殺一脈相承,都是漠視生命,這跟我們做醫生的天職是背道而馳的。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不讚同這種做派,為什麽那麽賣力為八大隊做事?為什麽跟智鐵智青說那麽多的革命道理?

因為我相信馬克思主義,信仰,認定人類社會應該消滅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製度。跟我一起坐牢的江西人,也同樣堅定地信仰,被殺的也是。

我明白了,你是信仰黨的宗旨,不讚成黨內鬥爭的方式。

是的,我曾堅信在黨領導下窮人會過上好日子,但沒想到會出現現在這種局麵。

我也反感這種嚴酷的黨內鬥爭,不能說真話,人人生活在恐懼中,稍有不慎,立馬身敗名裂。你知道,農民對黨的幹部有個什麽說法嗎?

什麽說法?

玻璃官。

玻璃官?什麽意思?

就是一敲就破的,脆得很,隨時有可能撤職查辦。

哈哈哈,形象,很形象。我看江帆也活得很累,戰戰兢兢,如履破冰,整天擔心被敲破。

我也是,這些年當幹部感覺很憋屈,就像林黛玉進賈府,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

但你還是撤職了。像你這種性格是做不了玻璃官的,像江帆吳曉這種人才做得了。

是啊,還不如做農民自在。我現在想通了,豁出去了,反正是社會最底層了,再不濟就是坐牢。

可是美菊和孩子就苦了,如果你仍然當幹部,你家裏過日子就不會這麽難。

我知道,幹部有幹部的特權,職務越高特權越大。但是官越大玻璃越脆,玻璃官敲破了,就一切都沒了,所以官越大越怕事。反正我是沒那個本事,別說大官,就是小官也做不了。唉,生來就是這個命了。

是啊,性格決定命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