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父女對話

自那日施公公前來宣慶帝聖諭之後,已經過去四天了。

四天前懷王府風波事件似乎也隨著元無憂公主被皇上罰禁閉半個月,而且關禁閉並非是在懷王府,而是在無憂宮這一舉動而揭過了。

但似乎隻是似乎,是表麵上的,實際上,人人都知道,這件事,沒有揭過。

因為,這件事,看似簡單,但其實一點兒都不簡單,牽涉的人實在是太多太廣。

平國公府、陶家、孫家甚至是林家這些都脫不了幹係,內城各大權貴人家也都暗湧不斷,畢竟史凝湘之死不足為重,但史凝湘之死背後的意義實在是大。

就算是陶家搬出皇上,皇上下聖諭斥責無憂公主,甚至是關了其禁閉。

但是,這因為無憂公主而掀開的序幕並沒有因為無憂公主被皇上關禁閉而停止不前了,恰恰相反,這隻是剛剛開始,就好比是個旋渦開始成形,這中間會吸轉多少人進去?會折損多少人?誰也不知道。

三天來,朝堂上,悄然起風。

第一天,朝中近三成官員聯名上書參無憂公主行事乖張,驕奢張揚,這三成官員中大多數都是昔日受過平國公提攜或恩情的官員,值得一提的是,這聯名官員中,竟然沒有那位以敢諫而出名也是眾所周知依攀平國公府的孫兵孫大人。

第二天,陶大老爺聯合朝中四五名大臣上書,參無憂公主囂張跋扈、草菅人命之罪。

第三天,顧淩、廖大人、鄒大人甚至是孫兵孫大人紛紛上書為無憂公主開脫解圍,就連孫大年都上奏否認無憂公主草菅人命之罪是子虛烏有,其子侍妾並非無憂公主仗責而死,而是受了風寒而死。

至於在懷王府陶家兩位公子,那更談不上草菅人命了,陶二公子的傷勢較為嚴重,但也無性命之憂不是?而且,陶家公子小姐竟然膽大妄為的違抗公主之命,公主下令拿下或罰刑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第四天,朝中近一半官員都讚同第三天的參奏,紛紛進言為無憂公主開脫。

無憂宮,元無憂正專心致字的練著大字,玉珠玉翠服侍左右。

提筆勾勒完最後一筆,元無憂退後一步,宛自打量著,沉吟幾秒後,頭也不回的問道:“你們覺得如何?”

玉珠仔細看了一眼,嘴角有些抽搐,卻還是實話實說道:“奴婢看著,還是一個樣。”當初公主小的時候貪玩耽擱了學習,後來……又被圈禁五年之久,一直沒有名師教導,這些都是公主自行摸索練就的,雖然字跡流暢清雋,卻真要追究起來,終是少了一些風骨。

不過,她看公主似乎並沒有心思在這練字上取得成就,否則,也不會隻是偶爾有興趣的時候才提筆寫幾個字了。

元無憂擱下筆,執起那幅大字,笑了笑,觀賞一番後,再慢吞吞的折起那幅大字,投入到一旁的火爐中,看著她寫的字在火苗中化為灰燼。

玉珠玉翠看著這一幕,並不意外,這些年來,公主的墨寶從不輕易外泄。

見她無心再練字了,玉翠麻利的收拾好書桌,元無憂已經執起一本書在錦榻上坐了下來。

玉珠奉上沏好的茶,見她手裏的書還沒有開始翻開,她想了想,還是忍不住低聲道:“公主,皇上罰您禁閉半個月呢?”

“嗯。”元無憂悠然自得的賞著茶。

玉珠張了張嘴,她想問,那王爺納妾事宜怎麽辦?可這裏是無憂宮,不是懷王府,很多話她根本就不敢問出聲,而且她一直都知道什麽事公主心裏都有數,從來不需要她們出聲。

“皇上駕到!”

玉珠玉翠一震,忙外出迎駕!

元無憂輕歎了一聲,放下手裏的茶,慢吞吞的走出外殿。

慶帝帶著施公公走了進來。

“無憂見過父皇。”

慶帝在主榻上坐了下來,揮了揮手:“都退下。”

玉珠玉翠連忙退下,就連施公公也在奉好茶後退了下去。

慶帝注視著跪在地上的元無憂半天沒有出聲,目光深邃,令人揣測不明。

元無憂慢慢的抬起頭,不意外地與慶帝的目光對視。

“你倒是心安理得。”慶帝不僅是語氣平淡,神情也平淡,聽不出喜怒,也看不出喜怒。

元無憂笑了笑,也沒有理會慶帝還沒有叫她起身,徑直起了身。

慶帝看著她:“有恃無恐了?”

元無憂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慶帝猛地一拍錦桌上的茶幾,身上的氣勢張揚開來,極為駭人:“膽子越來越大了,朕有叫你平身嗎?跪下。”

元無憂垂下眼,很聽話的又重新跪了下去,卻並未出聲求饒,她自己起的理所當然,似乎跪的也理所當然。

見她如此姿態,慶帝眼色微閃,身上駭人的氣勢隱沒了不少,但盯著她的雙眸流露出來的威嚴還是不小,隻是語氣又恢複到了平淡:“懷王要納妾?”

這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元無憂點點頭:“回父皇,是的。”

慶帝黑眸倏沉:“你可知道那項姑娘是什麽人?”

“知道。”元無憂抬起頭直視著慶帝,很是坦誠。

慶帝眯眼:“你知道?”

元無憂點頭:“說來實在是有趣極了,這項姑娘可是出身名門望族,竟然甘心為妾,倒讓無憂很是意外了,難道父皇就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嗎?”

慶帝目光深沉的注視著她:“納妾一事是你主張的?”

元無憂聳聳肩:“她說她有辦法能為父王留下子嗣,這樣於我隻有好處沒有壞處,又非我所迫,是她心甘情願為妾,我當然力勸父王何樂不為?”

慶帝放在茶幾上的手因為她理所當然的話而不動聲色的握緊,額頭上也隱隱有突起青筋,聲音低沉懾人:“朕記得提醒過你,別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元無憂靜靜的看著他:“無憂沒有忘記過,從來沒有忘記過。”

慶帝盯著她,神情恢複到平靜,仿佛剛才他臉上的暴怒隻是幻覺一般。

他端起手邊的茶盞,慢條斯理的輕沏著,語氣十分隨意:“你與平國公府有何仇怨?”

元無憂淡淡一笑,雖然跪著,可她卻挺直著背脊,雙眸迎視著慶帝,不曾有過閃躲:“回父皇,無憂與平國公府無仇無怨。”

慶帝沏著茶的動作微微一頓,黑眸銳利的似是要看穿她說的是真是假。

殿中的空氣都因為似乎這樣的靜謐而有些凝固,但兩人都似是沒有感覺。

慶帝盯著她半響,慢慢的收回了目光,垂斂著的眸子讓人猜不透他剛才是相信還是不相信她的話,更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元無憂在慶帝收回目光後,也淡淡的垂斂下了眼。

慶帝低斂著眼,漫不經心的抿了一口杯盞中的茶,依舊是隨意般的語氣,說出的卻是令人驚心動魄的話語:“說說看,你對朕滅劉氏,有何看法?”

元無憂再度抬眸,輕歎了一聲:“在回答父皇這個問題之前,無憂能不能平身?無憂不論為跪在父皇麵前,就不敢說假話。”

慶帝掀動著眼皮子瞭了她一眼,見她神情似無奈似自嘲的眼神,薄唇微彎:“怎麽,朕讓你跪著不樂意?”

元無憂再度輕歎一聲,拍了拍膝蓋底下的地毯:“外麵現在冰天雪地,父皇。”

慶帝有些了然,卻扔是挑眉:“所以?”

“所以,無憂雖然是被關禁閉,但是無憂宮裏,地龍燒的很旺,跪在這上麵久了,會燙,無憂想著這應該不是父皇在故意體罰無憂,所以,既然是無心,那無憂提醒父皇一聲,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慶帝默,而後唇角似笑非笑揚起:“你就這樣自信朕不是有意在罰你?”

元無憂毫不猶豫的點頭:“當然,還有,劉氏滅族與無憂何幹?路是他們自己選擇,後果自負。”

慶帝半眯著眼注視著元無憂,心裏暗驚,這個女兒……一而再、再而三的超出了他的預料,讓他的心情很複雜。

“朕似乎低估你了,無憂。”慶意高深莫測的道。

元無憂微微一笑,第二次自主起身,然後在慶帝深沉的目光下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優雅的整理著衣擺,神情舉止間盡是張揚的自信和氣場。

“這……不是父皇希望的嗎?無憂隻不過是遵從父皇之命而以。”

慶帝突然笑了,雖然笑意未達眼底,但這抹笑容也算是有史以來慶帝給予她的最溫和的笑容了。

“很好,朕很滿意你有如此覺悟。”

元無憂起身,恭敬福身:“能讓父皇滿意,是無憂之幸,父皇悉心教導,無憂永生銘刻於心。”

慶帝麵色淡了下來,卻還是點了點頭,表示欣慰。

兩人談話,似乎又陷入靜謐。

慶帝擱下茶杯,淡聲道:“既然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趁天色還早,就回去吧,你父王雖是納妾,但也別太寒磣了,他有疾在身,府裏的事力不從心,你幫著打理也是應當。”

“是。”

慶帝站起身,深看了她一眼,又道:“無憂,記住你的身份,別讓父皇失望。”

元無憂垂斂著眼福下身:“是,無憂謹遵父皇教誨。”

慶帝這才滿意的離開了。

元無憂慢慢的直起身,慢慢的揚起眼,神情平靜的如一汪千年深井,波瀾不興。

玉珠玉翠走了進來,有些隱隱的擔憂,不知道剛才皇上一個人和公主說了些什麽?會不會責怪公主?

“公主?”

“收拾下,回府。”元無憂轉身走回內殿。

什麽?玉珠玉翠驚愕的相視一眼,可皇上不是說罰公主禁閉半個月?怎麽……今天才第四天啊?

元無憂沒聽到身後動作,淡淡揚眼:“嗯?”

驚愕中的兩人都回過神來,不敢再遲鈍,忙指揮著外麵的宮人們進來。

被皇上罰禁閉半個月的無憂公主卻隻罰了四天不到就出了無憂宮回了懷王府一事,很快就傳遍了後宮和整個朝野。

自打消息傳開後,平國公就麵色陰沉一言不發的進了書房,直到晚膳都沒有出來用,令平國公府全府上下都忐忑不安了起來。

管家派了機靈的小廝前去請了三少爺回來。

平睿解開身上的麾衣,走進書房,毫不意外的看著地上的一片狼籍,一眼掃過書房,這裏的缺損他瞬間了然。

一套茶具,一套文房四寶,一對白玉花瓶,還有一對玉鎮石獅,均是價值不菲千金難求之物,平日裏都是老爺子的心愛之物,今日全都舍了,想來著實氣的不輕。

不過,此時再看老爺子已然平靜下來的神色,平睿淡淡一笑,他回不回來滅火已經不重要了。

平國公看著他,沒好氣的哼了一聲:“你回來做什麽?不是說不管這件事?”

“孩兒隻是回來探望一下爹,免得爹氣極傷身。”

“你……罷了。”平國公在椅子坐下來,盯著被自己毀損的心愛物品,重重的歎了一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執意要讓平國公府成為無憂公主的墊腳石,我再如何不服,也終是得要服。”

平睿淡笑:“爹能看開,孩兒就放心了。”

平國公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那些人雖然全非我的心血,但至少也是看在我的情麵上才給予孫家通融的,現在倒好,全都要給撥了,顧家的人一旦接手,這京城,就被顧家侵入了,還有……”平國公臉色明顯難看起來:“孫家那群貪生怕死的白眼狼,你全都給我去收拾掉,哼,他們真當我是死人是不是?”

平睿微微一笑,態度不置可否。

平國公眯眼:“怎麽?你不同意?”

“不是不同意,是孫家這次走了一步好棋。”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孫家人隻是有些小精明,這些小精明如若引導的好,還是能生存下來的,孫家族長非平庸之人。

平國公神情陰沉下來。

“爹,你現在被皇上擺放的位置已成事實,何需再掙紮?你當知,我,就是平國公府的出路。”

平國公歎了一聲,他當然知道表麵上,皇上不會虧了他,可……他隻是有些不甘心。

曾經,為了這爵位,他妥協了,他也成功的讓平國公府在他手裏登上高峰,在王公之族裏,無人能及,可現在才短短幾年時間,就受到重創,雖然是皇上默許為之,可無憂公主與他之間的仇怨,她又豈會放過這個機會向他報仇?他就怕無憂公主以公報私。

睿兒靠著自己的能力讓皇上看中,前途他自然不用操心,可這偌大的平國公府,也唯有睿兒一個人不用愁,其餘的人,哪個不需要他操心?

這些日子,他冷眼旁觀無憂公主的動靜,不由不得不暗自心驚,小小年紀,卻有著劉氏一族的野心,也有著皇上的心狠手辣,不愧是劉氏與皇上的子嗣。

她該要慶幸自己是公主,而非皇子,否則皇上容不了她,可也正因為她是女子,反而成為了皇上手裏最有利的利刃。

退一萬步來說,無憂公主若單單是心狠手辣也就罷了,可她還精於算計,徐徐圖之,看似不相聯,如作散沙,可都在她掌握之中啊。

平睿見老爺子神色複雜,也知道他心裏所想。

“爹是放心不下大哥?”

平國公張了張嘴,欲駁,卻在這三子洞悉的目光輕歎了一聲:“睿兒,你我當然放心,可你大哥他們若無這平國公府爵位相護,日後,他們必定沒落,爹相信你會照料,但你大哥心胸狹隘,自小對你就有心結,恐怕到時候寧死也不願意受你恩惠。”

平睿眼色一閃,餘光瞥了一眼書房外,淡淡一笑:“爹老當益壯,有您老在,旁人一時半會還欺不到他們頭上,再說,我也會照顧他們,不說富貴,衣食無憂是沒問題的。”

門外,平家嫡長子平立兩手緊緊握成拳,眼底流露的盡是屈辱的目光,這些年來,心裏縱使有心結有不滿不甘,可他一直認為這爵位本來就是屬於他的,他拿的理所當然,可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在爹和三弟的心裏,他平立若沒有這平國公府的爵位相護,他連生存的能力都沒有。

不是為了所謂的家規,不是為了嫡庶之別,而是因為憐憫和同情,他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看輕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