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容玨的指尖撥弄著一枚銅板, 另外的一隻手則是提著一壇酒,姿態懶散地躺在馬車之中,此時已經靠近仁明巷, 突然聽到白蘞小聲驚呼了一聲——
“公子。”
謝容玨今日去了一趟鎮國公府, 心情算不上是好,神色倦怠, “嗯?”
他語氣不善, 接著補充道:“你最好是當真有點兒事情。”
白蘞聞言訕訕, 小聲接著道:“是那個, 那個遠陽伯府的夫人,還有洛寧郡主也在。”
“誰?”謝容玨懶得為這些人擾神, “這些亂七八糟的人難道還需要我供起來嗎?讓家丁送客不就行了?”
白蘞卻又出聲,“但是,公子, 九公主殿下也……”
‘在’字甚至還沒有發出聲來。
謝容玨手中原本把玩的銅板突然落在了地上, 原本神色有點兒倦怠,聽到白蘞的話,略微抬了抬眼睫,“剛剛怎麽不早說?”
白蘞撓了撓頭,“距離有點兒遠, 我方才沒看清是誰, 不過我瞧著那郡主神色說不上是好, 是不是起了什麽爭執?”
謝容玨斂眉, 手中提著酒壇, 抬步下了馬車。
他走近的時候, 因為是背對著遠陽伯夫人和夏雲瑤的, 所以她們兩個人並沒有發現他的身形, 而沈初姒站在原地,恰好與剛剛下了馬車的謝容玨對視。
他的手中提著那壇曾經埋在拂江院的酒,低著眼睫看著站在不遠處的沈初姒。
謝容玨今日穿了件尋常很少穿的墨綠色的衣衫,手指勾著酒壇的繩子,就這麽走近。
沈初姒卻又隻是看了他一眼,瞳仁黝黑,看著不像是心情很好的樣子。
其實殿下的神色一直都很能看得分明,無論是喜怒,謝容玨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現在沈初姒說不上是高興。
而且,這點兒情緒,並不是對著麵前的夏雲瑤,而是對著他。
這位祖宗,可從來都不是好哄的。
謝容玨手指在酒壇的繩子上摩挲了一下,卻又不知道,自己是哪裏讓她心情不虞了。
“盛京城中誰不知曉先前的時候,備受寵愛的九公主殿下,眼巴巴地求著先帝求了這麽樁婚事,跟在那位世子身後跑了那麽久,卻沒見到他有著半分垂憐,”夏雲瑤氣極反笑,“畢竟是皇家公主,可沒有這麽不要臉麵的,我若是你,恐怕是這裏連半步都不會再踏足了。”
“誰不知曉現在與鎮國公府議親的是遠陽伯府?日後我就是這裏的夫人,而殿下早就已經和離,從前連這裏都不得進,這位世子早就已經是厭惡你至極,旁的人早就已經心知肚明,又是在我麵前耍什麽威風?”
其實這話並不假,畢竟鎮國公夫人向來喜歡她,這樁婚事多半就是板上釘釘。
她現在就是以女主人的姿態,在和沈初姒這個曾經的下堂婦說話。
這臉上的優越感,昭然若現。
看來謝容玨從前風流之名滿盛京,並不是空穴來風。
這又是一樁風流債。
沈初姒抬了抬眼睫,並未說話。
夏雲瑤以為她因為自己說的話羞愧萬分,火上澆油:“其實也是,從前殿下在宮中,又被先帝寵愛著,以為這世上事事都要順著自己的心意,現在,可當真是今時不同往日——”
沈初姒從前隻是懶得糾結這些,夏雲瑤既然是想要嫁進鎮國公府,那也與她無關,甚至還可以客客氣氣說出讓賢的話,因為她對這位並不相熟的表姐了然,也談不上什麽芥蒂。
即便是夏雲瑤到了她的麵前談及這些,她也並不在意,因為那是,她也並不想再與鎮國公府牽扯分毫。
但是現在。
沈初姒抬眼看了一下站在不遠處的謝容玨。
誰欠下的債,誰自己來解。
之前平白無故讓沈初姒看了笑話,現在幸虧可以扳回一城。
也不知道這位公主哪裏來的臉麵重新到了這裏來,夏雲瑤此時麵上帶著必得的笑意,就連剛剛被攔在門外的怒意都一掃而空。
也罷。
這些仆役不識抬舉,自己大人有大量,暫且原諒,等到自己日後成為世子夫人的時候,將這些有眼無珠的下人全都發賣了就是。
又何必氣惱一時。
“是麽?”
謝容玨笑了一聲,“我怎麽不知曉,我的身上,還有這麽一門婚事?”
驟然出現的聲音嚇了夏雲瑤一跳,這聲音實在是熟稔,不用說她也知曉是誰。
夏雲瑤和遠陽伯夫人轉身,就看到謝容玨此時挑著眉,麵色帶著一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眼瞳之中,卻又不見分毫。
剛剛說出口的話意,也實在是一點兒情麵都不曾留。
夏雲瑤聲音低下去,生得秀麗的眼睫顫了顫,“世子……”
她其實生得極為出眾,現在的神色又帶著怯意,不可謂不是一位不可多見的美人。
遠陽伯夫人在一旁連忙打圓場道:“容玨這孩子想來也是方才回京,不知曉這麽件事,連帶著門外的守衛都不知變通。其實婚姻大事嘛,父母自然是能做得了這個主的,前些時候,你母親已經允了這門婚事,這是件大喜事,自此兩家也是同氣連枝,不分你我了。”
言外之意,就是日後能在京中,給他諸多裨益。
遠遠不是站在一旁那位落魄公主能比的。
其實遠陽伯夫人並不中意這門婚事,但是看在鎮國公府家大業大,加上自己的女兒又喜歡,這才三番兩次與鎮國公夫人商議,謝容玨這人,行事素來算不得是妥帖,她並不喜歡。
可是雲瑤中意,也隻能隨著去了。
“嘖,”謝容玨輕輕挑眉,“與你們有婚約的,是鎮國公府,又與我有什麽關係。”
他頓了頓,“不過就這麽大言不慚地說到日後,其實——”
“我也還是第一次見。”
這是在指,剛剛夏雲瑤說到的,日後的夫人的話。
其實之前夏雲瑤也隻是想借此羞辱一下沉初姒,誰能想到,現在居然會被謝容玨聽到了去。
況且他這話的意思……難道是不想要鎮國公府世子的身份了嗎?
夏雲瑤被他這麽說,隻覺得委屈,雖然自己現在確實是言之過早,但是不過是為了替他教訓之前厭惡至極的公主,之前這樁婚事,畢竟是先帝突然下達,連一絲預兆都沒有,逼得他娶了這位殿下。
厭惡分明是順理成章。
自己分明是在幫他出氣。
夏雲瑤越想越覺得有點兒委屈,半垂著眼瞼,儼然一副受盡了委屈的模樣。
尋常的人,被這麽一位美人用這般的眼神看著,多少都會覺得有點兒愧疚。
若是再有些成日裏喜好美色的子弟,隻怕是要心疼到恨不得再三哄上兩句,可是謝容玨現在卻又站在這裏,麵上絲毫不見任何愧意。
好像並不覺得自己剛剛說出口的話,到底是有多麽惹人傷心。
夏雲瑤泫然欲泣的模樣讓一旁的遠陽伯夫人看不下去了,她擰著眉,“世子這話可就實在是不中聽了,世子也當是知曉,我們雲瑤相貌出眾,才情俱佳,真要說起來,還是你高攀了,現在說這話,實在是有點兒不知好歹。”
她一邊說著,一邊恰好看到了正在一旁的沈初姒。
想到了今日這場鬧劇,多半也是因著這位公主殿下而起。
沒有了先帝庇佑,這公主殿下也不過是空有個名號而已。
總不能自己女兒一個人單單受這份氣。
遠陽伯夫人嗤笑一聲,“實在可笑,難不成現在,世子是在為公主出氣?”
她說完這話以後,周遭沉默了片刻。
沈初姒抬眼,看著站在不遠處的謝容玨,看著他神態有點兒懶散,分明臉上帶著笑意,卻又不進眼底。
其實他從前慣常都是這樣,時常讓人覺得似笑非笑,偏生身上卻又是少年氣。
遠陽伯夫人現在將沈初姒牽扯進來,不過是因為不能隻看著自己女兒一個人受這份委屈,謝容玨既然是這樣說話不忌,想來對著這位從前的妻子,也不會留什麽情麵。
“嗯?有這麽明顯嗎?”謝容玨哼笑了聲,“看來遠陽伯夫人也不算是太過愚笨,還能看得出來——”
“我這是在為了殿下出氣。”
這話一出口,遠陽伯夫人麵上全都是訝然之色,就連夏雲瑤,也是突然抬起眼睛,看著在自己麵前的謝容玨。
片刻之後,又看了看沈初姒。
視線在他們兩個人之間略微轉動了一下,卻又是怎麽都不敢相信。
這怎麽可能,之前的婚事,分明是人盡皆知的笑柄,可是謝容玨現在,卻又……
這番,是在為了沈初姒出氣。
在此之前,恐怕也沒有人敢相信這居然是謝容玨說出來的話。
畢竟當初,這位世子的薄情,是眾人皆知,成親月餘,甚至都沒有踏入府中半步。
可是現在,卻又不似作偽。
“早前聽聞遠陽伯夫人是先帝長姐,因著與先帝關係,連帶著女兒都得了親封的郡主之位,早年的時候,也時常想與殿下交好,宮宴中也曾讚殿下為京中女郎典範。”
先帝在時,為了討沈兆歡心,遠陽伯夫人這位伯母,自然也是沒少討好沈初姒。
畢竟就連夏雲瑤的郡主之位,都是沈兆看在她是長姐的麵子上所親封。
現在先帝病逝不過半年,就轉眼想著捧高踩低。
謝容玨向來不會和婦孺計較什麽,他向來絕情,對什麽都懶得管,也沒有什麽同理心,但是當初對上沈初姒這麽個小姑娘,見到她被嚇到,也還是耐著性子哄了兩句。
遠陽伯夫人和夏雲瑤在婦孺之列,若是對他做了什麽,他並不會計較,或者確切地說,是懶得計較。
可是,他並不想沈初姒受委屈。
“沒想到,才不過數月,遠陽伯夫人這麽快就忘了這些往事,可實在是有點兒……”
謝容玨似乎是想了一會兒措辭,“唔,夫人是覺得過河拆橋好聽,還是忘恩負義好聽?”
遠陽伯夫人麵上青黃交接,似乎是沒有想到謝容玨會提起這麽一件事,這事確實不怎麽磊落,原本她也並不想落井下石,但是誰讓沈初姒恰好擋了自家女兒的路?
在先帝病逝之後,怎麽可能會有人為了沈初姒而得罪自己這麽個大長公主?
況且自己又是宗婦,尋常人見了都會給上幾分臉麵。
素來聽聞這位世子行事不忌,今日得見,實在是讓她長了見識。
“至於這位……郡主。”謝容玨看向夏雲瑤,隻一眼,卻又覺得犯了什麽忌諱一般,嘖了一聲。
“若是你想著嫁入鎮國公府,其實,也與我沒什麽所謂,至少,這原本就與我無關。”
“而這座別院,往前,現在,日後,所謂的夫人,隻有可能是殿下一人。”
謝容玨挑眉,“我這麽說的話,兩位明白了嗎?”
所以之前她們站在這裏所說的話,全都是成為了笑話。
尤其是對於沈初姒而言,她們剛剛,就更加像是跳梁小醜。
遠陽伯夫人麵色鐵青,夏雲瑤顯然也是沒想到謝容玨會說出這麽一番話,也麵色慘白,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麵前的人。
誰能曾想,他居然是這樣的不留情麵。
居然是沈初姒。
這件事,就算是傳出去,恐怕也沒有什麽人會相信。
這麽一番話以後,她們兩人自然沒有在這裏再留下去,就連身邊的侍女,也都是麵色慘白。
聽到了這麽多秘辛,又目睹了自家主子這樣狼狽的樣子,等待她們的,恐怕多半也是發賣了。
等到遠陽伯府兩人離開的時候,謝容玨才走到沈初姒的麵前。
“受委屈了沒。”他垂著眼睛,看著麵前的沈初姒,像是在哄。
“殿下。”
作者有話說:
極限踩點選手。
今天突然有了一個新的腦洞!
逆臣x世家女。
我這一生都算不得光明磊落,受人唾棄,唯獨見你,也曾奢望清暉照拂我一二。
之後摸魚想寫個文案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