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傾天闌

事情開始得轟轟烈烈,完結得灰頭土臉。

沒有什麽比快死的人證更有力,真相還是那麽狗血簡單——墨荷是懷了孩子,卻是邰家三房五少爺邰世成的,邰世成要她構陷三少,事成後保她全家在府中謀得好差事,否則就把她賣到窯子,趕走她全家。

這事一出,被狠狠打了一頓的自然換成邰世成,並且被當即剝奪了名下三處鋪子,又被送到袞州別莊,修心養性去了。

隨即三房回家省親的二小姐邰世梅,也被迅速送回了她那公婆嗇刻的婆家。

邰世梅,就是邰世蘭死去那晚,幫邰世竹壓住邰世蘭的圓臉女子。

太史闌懶得去管具體的處置,也不讓邰世濤去管,她對所有所謂的處置,都很不屑。

邰世成的傷會好,鋪子還有機會拿回,“修心養性”自然也會有“改邪歸正”的那一日,正如被送回婆家的邰世梅,雖然被勒令這個二月二不得回來,但下一個二月二,還是會回來的。

邰世濤沒有表示異議——他現今算是明白了,永遠不要指望別人為你主持公道,有本事自己將來一一清算。

因為這個插曲,那套書終究沒有被打開,邰世濤連書房都不進了,倒是開始打包包袱。

次日,二月二。

二月二,龍抬頭,小倉滿,大倉流。

這一日,撒灰引龍、熏蟲避蠍、祭龍王、敬土地、嫁女住春、童子開筆。閨中停針線,恐傷龍目,不洗衣,恐傷龍皮。

這一日因士庶在郊野遊玩,又為挑菜節。

晨間,家家殺雞敬祖,煎黍米糕,邰府的公子小姐們哪裏還有心思吃喝,將吃食打包,坐了車,浩浩****往鹿鳴山而去。

太史闌才不打算去,她總覺得那個晉國公是個麻煩吸引體,這種一看就渾身長滿心眼的家夥,多半外表玉樹臨風其實壞得腳底流膿,想要長命百歲就得劃地絕緣。

她帶著邰世濤從後門悄悄溜出去,穿了件南齊女子流行的連帽罩衣遮擋她的頭發,兩人在街上亂逛,街上卻空****的沒人影,連店鋪都基本關了門,人都跑鹿鳴山過節看國公去了。

太史闌有點奇怪,不過慶祝一個節日,不過一個晉國公要走,至於這麽萬人空巷嗎?她卻不知道,今日這世家子弟鬥詩,大家閨秀鬥豔,其實也算是安州府和晉國公私下達成的利益交換,鬥詩勝出的子弟,晉國公將會提攜他,答應安州府一個重要的請求,鬥豔勝出的女子,則是安州官宦世家給晉國公的“回報”。

這並不僅僅是簡單的一場玩樂比試,關係到個人前途乃至整個家族甚至安州的前途,不然也不會出現邰世成不惜一切陷害邰世濤的情形,而對安州這些最高不過四品的官員來說,自家女兒與其做普通官家的主母,還不如做晉國公的妾,別看國公似乎不涉朝政,容家在朝在野的力量,天下誰敢輕忽?攀上容楚,便是一世坦途。

這些事,今日參加的人幾乎都知道,被蒙在鼓裏的,隻有太史闌和邰世濤而已。

“姐姐。”邰世濤很無聊的樣子,頻頻往鹿鳴河方向張望,“今天街上沒意思,還不如回府去看看‘神工弩’。”

“什麽神工弩?”太史闌隨口問。

“你沒注意到麽?”邰世濤興致勃勃地道,“這據說是晉國公命人研製的新軍用弩,機簧力道強勁到可怕,但就是因為太強勁,沒有任何箭能夠承受那樣的力道,以至於箭射出就會斷裂,耗損太大。晉國公因為爹爹管安州軍事,以前也是軍中工兵出身,這次來安州,也帶了一架給爹爹,讓他尋此道能手加以改良。哎喲,神工弩是傳說中的東西啊,在兵部也是每架登記造冊不得外流的名器!爹爹小心得很,專門在後院隔牆開了個小型練武場試製呢!”

“這麽重要的東西,你就別想了。”太史闌聽到“晉國公”三個字就皺眉——容楚的東西,少沾為妙。回頭看看邰世濤小狗一樣坐立不安,幹脆一拍他腦袋,讓他跟著人流去玩。邰世濤撒歡奔入人群模樣,讓太史闌想起往日小白狗幺雞甩著尾巴偷食堂夜宵的德行。

“姑娘,可以借十文錢嗎?”忽然有人在她身後問。聲音沉潛好聽。

太史闌一怔,回頭。

春光忽然越發濃麗,紫藤和丁香清豔爛漫,街邊的玉蘭開得灼灼,花托碩大如玉,盛放在那人頰邊。

像一幅畫,原本很美,卻被匆忙的世人忽略,隨即被丹青名手寥寥添上幾筆,忽然就鮮活明麗,不容忽視展開眼前。

他就是那提亮的一筆,立在這處街角的春景裏,春便停留在此刻。更奇異的是,這樣一個走哪哪添彩的人,卻又絕不招眼,那是一種溫淡平靜的美,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軟的雲,剛被天雨洗過。

太史闌忽然就想起兩個字:幹淨。

這兩個字,在他光輝內斂的容顏裏,在他清爽如藍天的布衣裏,在他含笑看過來的眼眸裏。

太史闌忽然想起容楚,誠然美貌,精致而媚,近乎妖孽,而眼前這人是截然不同的類型,前者是深貝明珠,後者便是山石上未琢的璞玉,美得質樸渾然。

“姑娘,可以借十文錢嗎?”那人見她不回答,又溫聲問了一句,微微含笑。

太史闌看看他衣著,樸素幹淨不算新,但質地不差,不像落魄到十文錢都需要向人索要的人,但一個大男人當街和女人要錢,她心底微微有些鄙視,也沒多問,摸了摸,身上沒有銅錢,隻有碎銀子,便掏出一枚銀角子遞過去。

那人卻微笑搖頭。

“姑娘,我隻要銅錢。”

太史闌攤攤手,示意沒有,那人依舊微笑,微微一躬,轉身而去。

太史闌倒來了興趣,遠遠看著,沒多久,見他又向一個女子索要銅錢,那女子打扮得妖豔,大約是哪裏的妓戶,見他生得好看,二話不說答應了,給錢的時候還摸了摸他掌心,他依舊笑著,質樸而謙虛。

太史闌見他不僅當街和女人要錢,甚至連妓女的錢也要,不禁皺皺眉,心中惡感更甚。

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聽見他笑道:“在下不久便要離開此地,這十文錢怕是日後沒機會還給姑娘,所以……先以此物作償吧。”

隨即從袖子裏摸出一枚東西,輕輕放在了那女子欲待揩油的掌心。

那女子低頭一看,眼睛直了。

太史闌也一怔。

那赫然是一枚金葉子。

用金葉子換銅錢?這人到底是錢多得燒著了還是大腦有問題?

那人並不給人多問的機會,轉身就走,太史闌想了想,也跟在他身後,眼看他拐了個彎,走入一個巷角。

這是貧民窟地帶,巷子裏陰暗寒冷,外頭已經是春,這裏似乎還停留在冬,一塊滿是汙垢的石頭上,睡著個瘦骨支離的少年,少年似乎發著燒,一絲不健康的紅暈,從臉上暗黑的泥垢底透出來。

那男子將十枚銅錢放在少年身邊,又從懷裏摸出一個藥包,輕輕擱在地下,隨即無聲走了出去。

他走到巷子外,似乎心情蕭索,仰頭長歎了口氣,日光灑在他臉上,近乎透明。

忽然一個聲音,冷而靜地響起,“你為什麽要給他銅錢?”

太史闌從巷子裏的暗影走出來,問。

男子回首,看見她並沒有意外,依然是那坦誠從容的態度,“他每天要上交給這條街的花子老大五文錢,但他病了,完不成,會挨打。”

“那為什麽給十文?”

“還有五文給他買包子吃。”他微笑,“梨花街第二家王記的包子很好吃,你有空去嚐嚐。”

“那你為什麽不直接買包子給他吃?”

“別看那裏沒人,等會其餘乞丐都會回來。”他絲毫沒有不耐煩,平靜解釋,“看見了,不會給他留下的。”

“這麽同情,為什麽不幹脆收留他?”太史闌並不因為他的好態度而稍減犀利。

“他不肯走,說要等人。”他歎氣,輕揉眉心,憂愁的姿態又是一種風情,幾個路過的女子,都忍不住偷偷瞧他。

“你有金子,為什麽不給他?”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知道的。”他眼神純淨而通透。

太史闌默然,明白他的意思,這竟是一個細膩的人呢,為一個乞丐也想了那麽多,知道給金子反倒可能給那小乞丐帶來麻煩,所以不惜當街攔人借錢,用金葉子換銅錢。

“你可以在店鋪先用金葉子換了銅錢,為什麽非要找女人借。”太史闌居然還是不依不饒。

“這附近的店鋪,今天……”他為難地看看四周,“也就剩王記包子鋪還開張著,但也找不開金葉子,至於尋找女子……”他微微一笑,“今天街上女子多,而且女子,總是比較好說話的,除非……”他忽然不說話了,望著太史闌的眼神帶著笑意。

太史闌不做聲。

明知對方的意思是“除非像姑娘你這樣不好說話的”,明知他這話,帶溫柔的批評,試探的調侃、小心的取笑,親昵而有分寸的放縱,種種般般的細微滋味,她應該不習慣,應該反感,應該轉身就走,不知怎的,看見那人平靜而浩瀚的笑意,忽然就心情平和。

那個人,連陽光路過他身側都溫柔。

太史闌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兩人在街角默默相對,二月春風,自牆上的常春藤上穿過,簌簌**起翠綠的光影,那些影子投射在他眼眸,依稀也是一片醉人的春意。

太史闌忽然揚揚頭。

“走。”

她當先就走,那人怔了怔,舉步跟上,一邊問,“姑娘,你這是?”

“王記的包子真的很好?”

“嗯。”

“那就嚐嚐。”

“好。”

“有沒有酒?我想吃包子下酒。”

“我知道有個地方酒很好。”

“那好。”

“可是……我最後一點金子,用完了。”

“我請你。”

他忽然站住了,她也站住,回頭,看見他的笑容。

不是先前謙虛有禮,對誰都一樣的溫良的笑意,而是一抹奇異的,動人的笑,從唇角慢慢彎起,緩緩染上臉頰,再蔓延到眼底,眼睛裏因此落了日色霞光,漸次點亮,璀璨壯麗,像雨後刹那,一線驚虹,掠過最高的山巔。

他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