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亂流
容楚給太史闌選了個新大營,位置不錯,進可攻退可守,離幾處大軍營地都距離差不多,離總督府也不遠。太史闌留下蘇亞和史小翠在自己身邊,由花尋歡統帶新建的蒼闌軍、火虎、沈梅花、楊成、蕭大強熊小佳等等,先在蒼闌軍訓練,之後派往援海大營。援海大營在人員到齊之後,全部打散重新建製,重設軍規,廢除原先的軍官推薦製和上級任命製,改為選拔製和淘汰製。將最擅長海戰的水師軍官打散充入各營,再以其餘幾軍的優秀軍官互相牽製,最後大力提拔一批有資質有實力,對海戰有經驗的士兵,充任中下層軍官。
花尋歡得償所願做了援海大營的總教頭,整天揮舞個鞭子,想出一套又一套變態的訓練方法,援海大營裏鬼哭狼嚎,有次吵得狠了,花尋歡把他們拉到蒼闌軍營地,給他們觀摩下蒼闌軍的訓練方式,回來後援海大營安靜許多,看太史闌的眼神更加畏懼。
蒼闌軍的訓練和援海軍一開始就不同,援海軍本地作戰,海戰為主。蒼闌軍卻是要征戰天下的,甚至太史闌一開始建軍的目的,就是有針對性的。她的眼神,直接盯住了五越。
雖然五越現在很安分,毫無動靜。但太史闌一直隱隱覺得,五越遲早要爆發出巨大的聲音。她一路行來,也發現了不少蛛絲馬跡。所以蒼闌軍的建製不同於任何軍隊,沒有隊、組、營之類的區分,隻有一個一個的小組,按照功能搭配,按照特長優選,七至十人一個小組,五到七個小組一個隊,十隊一個營。每營之間、每隊之間,每組之間,都是競爭對手,以現代紅藍對戰模擬,逢旬日開打。連輸三次的也沒什麽特別懲罰,下次對戰時扮演西番或者五越敵人就行,扮演西番也罷了,扮演五越讓人想死——五越土著不怎麽穿衣服,遮住重點部位就行了,還喜歡在各種古怪部位刺青畫花,太史闌這個坑爹的,表示做任何事都要認真,自然扮演敵人也得惟妙惟肖,刺青必須要有,裸奔勢在必行,以至於輸了的隊伍經常哀鴻遍野,慘痛如喪考妣——那些用來刺青的顏料,是本地產的一種草藥的汁水,用了倒也沒什麽太大副作用,就是癢,驚人的癢,癢足七天,癢得人欲仙欲死魂飛魄散而已。
要知道諸般感受,其實癢比痛更難熬,痛不過一刻功夫,癢卻是無時無地。蒼闌軍的崽子們,但凡癢過一次的,再不肯癢第二次,下次再比,眼冒綠光,神情如狼,嚎叫得幾裏外都能聽見。
蒼闌軍還有個特別之處,就是一開始沒有任何軍官,連個小隊長都沒有。小隊長由隊員先推舉,然後在各次操練和對戰之中考驗,站得住的就繼續提升,站不住的自己滾蛋,所有人一視同仁。二五營親信進入蒼闌軍也一樣,雖然他們全部都有了朝廷給予的軍職,最低也有個佰長級別,但到了蒼闌軍,級別仍在,職位全無,都靠自己去爭取。
不過二五營的學生自然和別人不同,很容易便被推舉為隊長,隻有沈梅花性子粗疏,一開始去沒能和同伴搞好關係,以至於那群二五營精英裏,隻有她沒有被推舉。沈梅花狠哭了陣鼻子,為此還不顧阻攔要去找太史闌,直接被史小翠給攔了,和她向來不對盤的史小翠,還陰陽怪氣嘲笑了她一頓,氣得沈梅花掉頭就走,回去後大哭一場,抹幹眼淚,重振旗鼓,第二次小組對抗時將對方隊長打了個滿地爬,由此順利奪隊長之位。
據說向來懶散,不愛和人結怨的沈梅花,當日青麵獠牙,麵目猙獰,抓了個鞋底子,對著對方隊長使勁抽,“賤人!賤人!賤人!”
太史闌聽說之後,瞧瞧一臉冷笑不屑的史小翠,唇角一扯。
兩大營熱火朝天,太史闌的日子倒悠閑得很,當初她下力氣**二五營,現在這批師承了她的訓練方法的精銳,很自然便占據中下層軍官之位,再將她的方法和風格推行下去。她隻需要偶爾視察,並隨時掌握訓練進度和情況就行了。
一個成功的領導者,本就不必事事親力親為,以點帶麵,由表及裏便好。
蒼闌軍相對秘密,訓練營地是在城外山穀裏,偶爾拉出來參加海戰模擬。援海軍的組織和訓練卻是**在世人眼光下,雖然外人不得進入軍營重地,但每次援海軍出現,一次比一次精煉的隊伍,一次比一次嚴整的氣息,也讓人開始感覺到,整個靜海軍隊,都不一樣了。
而在此時,太史闌對於靜海官場的管製,也到了高峰,靜海從府尹開始,進行了一場大換血,在新任官員們還沒到任的時候,太史闌總攬全局,大權全落在總督府之手。令出一門就會少了很多扯皮的事,她的命令推行得很快。六月二十八,首次出擊的援海軍,收服黃灣群島,當場擊殺島主,屬於海鯊的最後一處勢力被徹底剿滅。盤踞靜海數十年的海鯊團,竟然真的在短短半年之內,被太史闌剿殺幹淨。
這些變化,對於靜海人來說是好事,對於某些人來說自然不是。比如東堂。
在東堂的計算裏,從未認為太史闌能夠在靜海站穩腳跟,就算能站穩腳跟,也未必能奪去軍權,就算能奪去軍權,也不能那麽快就組建大營付諸使用。然而太史闌行事總是那麽雷霆霹靂,讓人措手不及,東堂方眼看著太史闌竟然真在短短幾個月中,順利建軍,穩定靜海,甚至援海大營也以讓人想象不到的迅速,開始出戰,他們也有點慌亂了。
太史闌的目光一直也盯著對岸的東堂,她知道靜海一靜,東堂失去了攪混水占便宜的可能,就隻有兩個舉措,要麽就此收手,要麽直接開戰,而且,這日子應該不遠了。現在她隻希望,這戰,不要開在她臨產的時候。
她回來後不久,銅麵龍王的府邸中人神秘失蹤,能這麽快走這麽幹淨,說明東堂方的勢力在靜海,比她想象中的大。但此時也不可能翻天入海地去尋,倒不如好好練軍,自己實力強,自可以以不變應萬變。
她的肚子已經逐漸顯懷,五個月之前的時候,還瞧著不大,五個月之後,眼看著吹氣球一般膨脹起來,比尋常孕婦肚子還要大一些,寬大衣袍遮已經遮不住,她漸漸也少出門,以免被人看出問題來。
麗京的信並沒有越來越頻繁,容楚是個細致的人,也不願太過頻繁的通信給人看出端倪。就算國公府當初送禮過來,也是分批到的,以免太過引人注目。但是每次他的信都很厚,從睡覺問到吃飯,連吃多少都會問個清楚。更奇的是,容夫人竟然也給她寫過一次信,詢問她的身體,並表示聽說靜海最近很安定,她不如向朝廷告假,回麗京生產,也好放心些。
回麗京生產是不可能的,安靜的是靜海城,不是敵人,兩邊戰事其實一觸即發,太史闌必須坐鎮中樞。太史闌為此很快給容夫人回了信,措辭比和容楚寫信客氣尊重得多,表示現在局勢雖好,但路途遙遠,大夫說奔波不利,靜海這邊也已經做好準備,請夫人務必放心雲雲。
回了信,她擱下筆,忍不住心中一聲長歎。
看樣子,她臨產時,容楚不能來了。
麗京的情況,容楚和她一樣,報喜不報憂,隻說很好。但太史闌這種封疆大吏,能接到朝廷邸報,自然會從朝中動向推測出目前的朝局。
內五衛改製果然已經到了關鍵時刻,改製勢在必行,人選卻是難辦。容楚當初使計打出的時間差,已經引起了太後和康王的警惕。兩人回過味來之後,頓時覺得受騙,痛定思痛,對晉國公府也就盯得更緊。據說在短短三個月內,三公及其集團所屬官員被暗殺三次,被陰了七八次,而國公府被刺客窺探八次,容楚本人遭遇暗殺兩次。
次數雖然不多,但已經是個可怕的信號,因為容府護衛素來強大,正常情況下,刺客根本不能近容楚的身,暗殺的計劃會在幾裏之外就夭折。這也是容楚身居高位,卻看起來平安無事的原因。但如今竟然真的有人能夠近他的身。這次近身,那下次呢?會不會就會成功?
很明顯,太後康王已經瘋了,動用了旗下經營多年的力量,勢必要做臨門一搏。康王甚至發動旗下清客文人,搖筆呐喊,發文天下,暗指當今皇帝不孝不仁,年少紈絝,倒行逆施,重用佞臣。把太後臨產當夜的事,含含糊糊露了一些,而那個佞臣,自然指的是太史闌和三公。
輿論的力量向來不可小覷,尤其宗政太後手中還有一份不知真假的先帝遺旨,一旦真的令陛下失德昏聵罪名在民眾和朝臣中成立,獲得一部分人支持,太後以順應民意,重振朝綱為名,強硬頒布那遺旨,必然要給皇帝帶來很大麻煩。而宗政惠此時也似乎得了高人指導,耐下性子,一方麵攻擊皇帝不孝,一方麵表示自己身體好了,要求回宮。
回宮實在是一個難以拒絕的要求,皇帝如果強硬拒絕,更加坐實“不孝”傳聞,但讓她回宮,等於開門揖盜引狼入室,又如何能行?
宗政惠把皇帝逼在了火上烤,此時容楚怎麽能離開?他就算想離開太史闌也不同意——現在不是僅僅景泰藍的性命,而是成千上萬人的身家性命,一旦出了問題,死的不僅是景泰藍,也是她,是容楚,是三公,是整個國公府,是肚子裏的孩子。孰輕孰重,如何分不清?
何況太史闌此時若回京待產,才叫真正的送羊入虎口,容楚又得分出多少精力來保護她。不過太史闌也理解容夫人,容楚是她膝下長子,她肚子裏這個才是容夫人正經的孫子,容夫人自然想親眼看著孫子出生。
為了適當安慰那倆老的,別讓他們給容楚添亂,太史闌也勉為其難多寫幾封信,多說些孩子的情況,安安那邊的心。
八月中的時候,她接到消息,紀連城提升邰世濤為精兵營總統帶,雖然還是參將職銜,但地位之重不可同日而語。她很為邰世濤欣喜。這小子的苦日子總算熬出頭了。
容榕一直呆在靜海,不肯回麗京,卻也不肯住在總督府,跑去蒼闌軍那裏,和二五營的女兵們擠在一起。她自回來後,很有些古怪,並沒有如往常那般粘著她,偶爾太史闌讓她過來,她也不過是匆匆來去。
太史闌最近一次見她,發現她黑了也瘦了,精神倒還健朗,想必在海邊風吹日曬,和女兵們一起操練,倒練出了健康的身體。以往的天真嬌憨猶在,隻是偶爾不經意間,眼眸深處,似有淡淡落寞。
太史闌有次去視察蒼闌軍的操練,在蒼闌軍大營裏一塊高地上,遠遠看見天紀軍大營的旗杆,忽然明白了她一定要住在蒼闌軍大營裏的原因。
世間情之一字,本就沒有什麽緣由可講。
她身子日重,實在沒有什麽精力再去操心太多的事。五個月的時候,肚子開始顯形,胎動越發頻繁有力,她體重飛速增長,胖了十斤,開始有腰酸背痛的感覺;六個月的時候又胖幾斤,時不時眼睛幹澀,偶爾也會出現通便不暢情況,這事兒她不會和別人說,容楚送來的東西裏卻多了豆類,核桃等物,這邊的伺候嬤嬤開始尋找羊奶,每日給她灌一碗。七個月的時候,體重繼續增加,肚子幾乎一天一個樣,太史闌請教有經驗的嬤嬤,嬤嬤說這時候由胎動是否頻繁,可以看出孩子文靜還是好動,由此推測可能是男是女。太史闌卻發覺她家包子是個抽風型,有時候接連大動,手舞足蹈,有時候幾天都不挪一下,難道是個人妖?
八個多月的時候,她著實算得上大腹便便,像人家足月的孕婦。夜間睡覺翻身頗有些困難,還得頻頻起夜,手腳浮腫嚴重,好在身邊的嬤嬤們都很靈巧,給她做了特製的便鞋,她整天拖著在室內走來走去,增加運動量,以便順產。
預產期大抵要在九月中旬,看似安定的靜海,卻不能抑製緊張的氣氛開始漸漸蔓延。
“聽說那頭的,開始大規模集結軍隊了!”
“有說他們會繞過黃灣群島,從黑水峪那邊過來。”
“說是那邊朝局有動**,需要在南部有一場勝利。”
“城內有些人莫名其妙搬走了……”
……
總督府書房的燈火日夜通明,軍報流水一般地來去,靜海全地駐軍,從援海大營開始,到上府軍天紀軍,都已經進入備戰狀態,戰爭來得如此之快,在海岸的那一邊,黑色的戰旗已經遮蔽了天地,漫長的海岸線沉默著,誰也不知道第一炮將在何處打響,誰都在等待,那第一聲打響。
黑沉沉的霾雲越過靜海城,在城外村莊的窄路上下了一場雨。
悶熱的天氣讓村中的孩子睡不著,有個野慣了的孩子,從**悄悄爬起來,打開門,準備溜到海邊,好好泡個澡,降降溫。
他出門的時候,村子裏寂靜無聲,雨後的天空沉沉的,星光不露。
那孩子走了幾步,忽然腳步一停,他看見村外的土路上,好像忽然飄過一個人影。
之所以說好像,是因為那影子很奇怪,看起來是人形,步態卻很詭異,步子很飄忽,一條腿卻似乎有點拖著。說不清是飄逸還是拖遝的感覺結合在一起,讓人看了隻覺得難受。
那孩子直愣愣地盯著那黑影,隻覺得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
隨即身後村子裏,忽然響起一陣細弱的哭聲,聲音飄飄****,那孩子這下真嚇著了,隻覺得心腔發緊,渾身僵硬,站在一道籬笆牆後動彈不得。
哭聲仍在繼續,那孩子聽了一會,慢慢轉過念頭來——這好像是隔壁春花嬸子家新生的弟弟的哭聲。
他先前被黑影嚇住,再忽然聽見哭聲,自然聯想到了一起去,自己嚇著了自己。
這麽一想他渾身就鬆快了,看見黑影還在村子外,也不敢再去洗澡,正想往回走,隔壁嬰孩的哭聲忽然大了些。
村外土路上的黑影聽見哭聲,霍然回首。
一霎間一雙眸子黑中帶紅,幽光如電。
那孩子又被嚇住,眼看那黑影聽見孩子哭聲,便用那種古怪姿勢掠了過來,昏暗的天色下,寬大的衣袍飛舞,一條腿卻向後拖著。
不過那人行動很快,隻是一閃,便掠進了春花嬸子家的後窗,隨即一聲尖叫,哭聲戛然而止。
又過了一刻,那渾身僵硬的孩子看見黑影鑽了出來,手中似乎還抱著什麽東西,風掀起他的衣角,他的身體似乎很纖細,指間隱約有鮮紅濃膩的**滴下……
那孩子眼看著他的身影消失,發瘋般地跑回家,鑽進被窩蒙住頭,顫顫發了半天抖,漸漸也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一切如常,他怔怔的,以為自己不過做了一個夢。噩夢。
然後他就聽見撕心裂肺的嚎哭聲,來自隔壁。
昨夜,春花嬸子死了,她新生的孩子失蹤了,地上有血,春花嬸子的咽喉也有血,五個尖尖的小口開在咽喉上,看上去似乎是什麽動物抓的,大家都說十裏外山上的狼跑進村子了,也有些見多識廣的老人說不是狼。
沒人注意到那孩子臉色蒼白地站在人群外,黑色的瞳仁裏滿滿恐懼。
……
一道閃電劈下來,又是一個暴雨之夜,她踉蹌行走在荒山野嶺裏,迎著瓢潑的大雨昂起頭,雨水衝刷著她蒼白單薄的下頜,她驀然嚎叫一聲,捧起手中一個僵硬腐臭的東西,胡亂啃了幾口,拋開。那東西落在地上,重重的一聲。
她斜眼盯著不遠處的靜海城,忽然慢慢地,掠了掠鬢發。
姿態嬌媚。
……
太史闌此時在榻上,慢慢翻了個身。天氣太悶熱,讓人難以入眠。她又不肯耗費人力,讓人整夜給她打扇。
隱約似乎聽見風雨聲中,有嗚嗚的哭泣聲,辨不分明。她有些煩躁,看窗外忽明忽暗的閃電,將中庭塗染得一會蒼白一會黑暗。
天快亮的時候她才朦朧睡去,沒多久又驚醒,史小翠來回報,說是有個廚娘家裏出了事,告假回家。
平時這些小事是不會報到她這裏來的,太史闌問了問,說是那廚娘媳婦死亡,孫子失蹤,家裏正亂著。
這廚娘是本地人,在此簽了活契幫工。總督府正在擴建,外頭大廚房吃飯的人多。
因為涉及到失蹤,這事兒便報到太史闌這裏,太史闌讓人傳靜海新任府尹來,交由他辦理。
說到這廚娘便要說到正在擴建的總督府。戰事在即,擴建工程卻還沒完,主要七八月是靜海雨季,偏偏今年雨水又特別多,院子一天不建好,安全一天有隱患,屬下們便來請示太史闌,是不是再增招一些工人,趕緊將工程先結束。
太史闌同意了,又吩咐各處門戶加強守衛。
總督府要招工人,人群排起了長龍,這些事務也不用史小翠去親自詢問,交給負責此事的管家就行。史小翠晚間從內院出來時,看見工人已經招好,正在連夜幹活,她站定看了一會兒,指著一個走路略有些瘸的小夥子問管事,“這腿腳都不靈便,怎麽都招了來?”
“回史姑娘的話。”那管事恭敬地道,“這人原本我們是不要的,瞧他實在可憐。說是去年北地雪災,逃荒逃出來的,全家都死絕了。因為這點殘疾,一直找不到工,眼看快要餓死。我想著總督大人也曾說過,得便時要給人一條生路。總督大人開辦的善堂裏,也多招輕微殘疾者用工,所以就做主留下了。您瞧著要是不好,小的讓他走便是。”說著便要吩咐。
“不必了,”史小翠手頭還有一堆事,不耐煩聽下去,“我也隻是問問而已。沒生路的人自然要照顧,吃食上不許克扣。”
“是。”
……
靜海風雨欲來,麗京暗流湧動。
太學生已經在宮門廣場靜坐幾日,說要為皇太後祈福安康,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讓衛士無法驅逐,隻能遠遠地看著,任人圍觀。
皇宮裏景泰藍正在發脾氣。
“不要!不要!”他狠狠推下一盞琉璃燈台,琉璃燈碎裂聲響刺耳,一地太監宮女們簌簌地跪著,埋頭用簸箕迅速地將碎片收攏,簸箕裏已經有一些玉片瓷片,證明不止一件器物遭受了荼毒。
景泰藍小臉通紅,眉毛豎著,滿腔裏都是欲待爆發的怒氣,看什麽都想立即捧起來——砸!
這日子太難過了!
麻麻說的對,做皇帝真的是天下最苦最苦的活計,他不要做了!
大太監孫公公垂著臉,輕手輕腳跟在團團亂轉,四處尋找出氣物的小皇帝身後,不住將一些可能會弄傷盛怒中的皇帝的物品悄悄藏起。
他老眼瞄一瞄皇帝漲紅的臉,心中歎息了一聲。
他是跟隨皇帝上朝的禦前侍應太監,剛才發生的事他當然知道,孫公公皺著眉,臉色也很難看。
那些臣子也太大膽了,當真是欺皇帝年幼。
今日上朝,一個愣頭青禦史,竟然當堂責問皇帝不孝,問皇帝為何將母後久置別宮?皇帝答說母後鳳體違和,永慶宮清淨適宜靜養。那禦史立即說太後近日已經痊愈,她前幾日遊山就是證明。又說太後自先帝駕崩,一力承擔南齊朝政,撫育幼子盡心盡力,在京垂簾期間朝政井井有條,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言下之意就是皇帝苛刻不孝。
景泰藍當時身子就顫抖起來,小嘴唇哆嗦著,眼珠子汪起了水光,眼神裏滿是委屈,似有很多話想說。三公當時在底下瞧著,很擔心他年紀小忍不住,說出什麽來。還好他沒說,隻說太醫認定,太後還未完全痊愈,不宜硬撐著出行,還是再將養些日子,他正是體諒太後垂簾辛苦,才不忍勞動太後雲雲。答得很是婉轉又堅決,順便還暗示了太後所謂的“痊愈”,不過是硬撐著作態而已。
當時隻有孫公公看見,小皇帝手緊緊地掐著自己大腿,那力度,他擔心一定給掐紫了。
大家都知道最近皇太後動作很多,她頻頻開放永慶宮,給附近貧苦百姓施粥,有時候天氣晴好,她還會在宮中露台上站一站,讓住在附近的百姓瞻仰一下她的風儀。偶爾她還會處宮散散步,並不讓侍衛清道,遇見百姓也不讓他們施大禮,有時還會親切的摸摸孩子的頭。
說到底,她隻不過是在傳遞一個信號,一個“我好了,該接我回去”的信號。
百姓們近距離見著這位國母,難免激動受寵若驚。見她如此年輕美貌,又如此親切慈和,更覺親近,一時稱頌之聲不絕。很多人看見皇太後滿麵紅光,精神十足,自然奇怪這“養病”之說從何而來?漸漸也便有些不好聽的流言出來。
但不管怎樣,平日裏諫言到此也便結束了,皇帝的麵子終究要顧。可是今日這個愣頭青,不知道發了什麽昏,竟然緊追著又說陛下這是托詞,說民間傳言,陛下和太後在太後生產當夜曾有紛爭,以致景陽殿走水……
景泰藍當時就蹦了起來,嚇了群臣一跳。
宗政惠臨產那夜發生的事,一直是景泰藍的極大痛處。他當夜懷著一腔恨一腔委屈,衝動之下做出的事,事後根本不願回想。這也不是他小小年紀應該回想的事,如今竟然有人當殿揭開,這叫他如何忍受?
景泰藍蹭地一下站起來,袖子一拂,蹬蹬蹬跑走了。留下一堆眼神亂飛的臣子,和那個昂然跪坐,眼神得意的禦史。回到自己宮裏就開始大發脾氣。
宮人們不敢解勸,也隻得跟在他身後收拾。景泰藍一路亂砸,抓到什麽是什麽,手指觸及台上一個器具,二話不說就捧起,孫公公跟在後麵叫,“哎陛下那是……”眼看景泰藍氣衝頭腦不管不顧,孫公公心中哀歎一聲——完了,等下陛下醒過神來,發現砸的是這個東西,一定要更生氣的,大家倒黴罷了……
他眼一閉,等著那一聲碎裂,殿內卻忽然靜了下來,他回頭一瞧,就見皇帝高舉著那東西,頓住了。
那是太史闌送的貝雕。
景泰藍仰起臉,看看手中貝雕,眼神裏的憤怒慢慢褪去,小心翼翼將貝雕放下來。
孫公公舒口氣——靜海總督對陛下終究還是重要的。他挪動步子想上前撫慰,卻被那一動不動的小小背影給震住——沉默垂頭的小皇帝,這一刻背影竟然是孤涼的。
景泰藍怔怔瞧著那貝雕,瞧著底座上不太好看的“海靜天闌,遙叩聖安”字樣,身子顫了顫,大眼睛底已經蒙了一層淚水。
他忽然往貝雕上一撲,緊緊抱住了貝雕,孫公公“哎”地一聲,生怕他被傷了,趕緊上前要護,走了一步又停住。
景泰藍在哭。
他抱住貝雕,好似那東西就是朝思暮想的人的懷抱,摟得緊緊,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嗚嗚麻麻你不要我了。”
“嗚嗚你說走就走了,還要跑那麽遠。”
“嗚嗚你說要保護我的,我被欺負了你怎麽不回來呀……”
“嗚嗚你不要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嗚嗚嗚……”
孫公公鼻頭酸酸的,揮手命令所有人都下去,宮女太監低頭無聲魚貫而出,隱約殿外有請安聲響,隻是景泰藍哭得聲音大,殿內兩個人沒聽見。
“嗚嗚你為什麽不要我……”
“她也不要我了,我都沒哭。”忽然一個聲音接上來,居然還是笑吟吟的,“您哭什麽?”
孫公公大喜抬頭,“國公!您可來了!”
容楚靠著他的臨時輪椅,停在門口,正對裏頭瞧著,笑道:“老孫,這不是陛下施雲布雨,把我給召來了麽?可憐我從西京街搖到這裏,汗都奔出來了。”
“國公辛苦,老奴這就去給您端茶。”孫公公很有眼色地立即退下去。
容楚等他走開才進門,殿內最近為了方便他進入,拆掉了一半門檻,他溜溜地滑進來,笑道:“我瞧瞧咱們真龍天子,施雲布雨是個什麽樣兒。”
景泰藍有點不好意思,放開貝雕,屁股一扭,背對著他,倒是不哭了,就是小背心還在一抽一抽的,看出來在強忍。
容楚也不拉他,有點憐惜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嘴上笑道:“這貝雕誰送的?好醜,字好生難看,啊,上頭這什麽東西,黏黏的,陛下你下的雨嗎?”
景泰藍唰地轉身,抱過貝雕,用袖子將貝雕上沾染的眼淚鼻涕抹掉,怒目瞪他,“你才醜,你字才難看,你才下雨,你全家都下雨!”
語氣很凶,不過襯著那張哭得紅通通的蘋果臉,掛著細密淚珠的長睫毛,水汪汪的大眼睛,實在沒什麽殺傷力,隻讓人想把他拖進懷裏**。
容楚也就拖了。
手一伸就把景泰藍給抓了過來,按在懷中,景泰藍身子扭來扭去,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不過扭來扭去,也沒扭出容楚懷抱範圍就是了。
容楚從懷裏掏出一張帕子,也不看他,直接蒙在他臉上,揉了揉,替他把眼淚鼻涕整幹淨了,順手將帕子扔在一旁的淨盂裏。
景泰藍抗議,“你擦得我好痛!”
容楚哼一聲,懶洋洋拍拍他,道:“陛下恕罪,微臣沒伺候過人。”
景泰藍也哼一聲,玩著自己手指頭,哼哼唧唧地道:“討厭,討厭,討厭……”也不知道他在罵誰。
“是很討厭。”容楚道,“明明這麽受寵愛被關心,還要矯情哭鬧說被拋棄了,不討厭是什麽?”
景泰藍回頭用大白眼狠狠翻他。
容楚視若無睹,指了指自己道:“被拋棄的人在這裏,我還沒哭呢,你哭什麽。”
景泰藍眼神裏浮上懵懂之色,咬著指頭道:“麻麻拋棄了你嗎?”
“是啊。”容楚歎口氣,“你忘了?年前她走的時候,特意去和你告別,可是你當時看見我在她身邊嗎?”
景泰藍偏頭想了想,搖了搖頭。
“她和你告別,卻對我不告而別。”容楚表情不太好看,“她給你送禮物,卻把我紮了一屁股,她給你勤寫信,卻懶得給我幾個字。你說,到底誰算被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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