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乾洲比我先離開這裏,他要出去主持大局,震懾風起雲湧的局勢,陪伴我的,隻有一位女兵。
問她什麽,她都不開口。
像是一個機器。
我懷疑寧乾洲要把我關一輩子。這難道是上天另一種逼我自殺的法子?新一輪因果循環又來了?
月餘時間,我終於在密室裏看到鄭褚,他來帶我離開。
我說,“外麵穩定下來了?”
他說,“穩定下來了。”
他用黑色布條綁住我眼睛,我說,“可以離開了?寧乾洲不殺我?我差點要了他的命。”
鄭褚沒言語,我被女兵牽引著,往外走去。
我說,“發生什麽事了?你為什麽不說話?”
他說,“夫人壽宴,喊你去。”
我隻關心寧乾洲會怎麽處置我,隻要我不自殺,那我就死不掉。在保護好家人和朋友的前提下,我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事情,可我不想被一直關著……
鄭褚將我帶上車,沒回答。
車子安安靜靜開了許久,聽見街道上鼎沸的人聲,我摘下眼睛上的布條,外麵是豔陽天,好些日子沒曬過太陽了。
車上隻有我跟鄭褚。
“我可以不去嗎?”我問。
“應該……”鄭褚遲疑,“不可以。統帥放你出來,便是讓你參加夫人壽宴的,夫人等著你。”
我默然片刻,看向他,“薑常卿誰殺的?”
鄭褚沒回應。
“阿褚哥哥,一切塵埃落定了,有什麽是不能說的呢。”
鄭褚謹慎不言,自我刺殺寧乾洲以後,他似乎對我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處處提防我了。
他終究是跟寧乾洲一個陣營的不二之臣。寧乾洲一向惜才,他重用鄭褚,有意栽培他,說明鄭褚是有培養價值和提拔潛力的。
這麽說來,我好像一直不太了解鄭褚,他永遠善解人意,察言觀色。好像不是在伺候寧乾洲,就是在傳達寧乾洲旨意的路上。
隻需寧乾洲一個眼神,鄭褚就能知道要做什麽。
這樣心有靈犀,說明鄭褚很了解寧乾洲,甚至能精準揣摩寧乾洲的心思。從我接觸寧乾洲那刻起,他就已經跟著寧乾洲了。
他好像從沒表達過自己,一直在替寧乾洲發言。
像是沒有喜怒哀樂似得,總在關心旁人。
“凶手身份,早晚會有人傳給我。你不如賣個人情……”我巴巴瞅著他套近乎,引導他說話。
他專注開車。
我盯著他側臉,等待他回答。
許是被我盯久了,不說話有點沒禮貌,他溫聲,“你不關心你的家人麽?你兒子怎麽樣了,不想知道麽?”
他很清瘦,屬於文質彬彬的長相。平日裏眼神都是溫和有禮的,隻有處理緊急突發事件時,語氣才冰冷有力。
“他們不會有事。”我淡淡說了句,“我請的有警衛保護呢。”
我跟靳安共同策劃的這場局,最基本的條件是:靳安派人暗中保護我的家人和朋友。退一萬步講,我的家人和朋友都是寧乾洲握在手中的籌碼,他怎會讓籌碼出事。
沒有了籌碼,他拿什麽等價交換。
花名冊的內容,我都記在心裏。
他暫時沒問我要,不等於他不需要,隻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尋找花名冊這件事被他往後順延了而已。
“那個叫彭昶的人,你不問問?”鄭褚忽然說了這麽一句。
我閉口不言,彭昶上輩子比我活得久,也沒死於寧乾洲之手,畢竟那時候他們沒交集,彭昶雖不滿寧乾洲對鏢人被士兵打死事件的處理態度,但上一世,他沒有能力跟寧乾洲抗衡,便沒尋事。所以綜合考量,他大概率不會有事。
默然片刻,我還是問了句,“昶哥還好嗎?”
鄭褚說,“統帥生死不明的時候,對外傳出死訊,外麵亂過一陣子,那時候,彭昶被人從牢裏救走了。”
我微驚,“可是,寧乾洲前些日子還說……讓你審他……”
鄭褚默然片刻,“統帥套你話呢……”
我……
鄭褚善意提醒我,“以後在統帥麵前,說話注意點,三思而後言。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善良坦誠。你天真爛漫的話語,落在有心人耳中,便又是一番翻雲覆雨的思量。”
我點頭。
他安靜開著車,低聲,“你站在小女兒的角度天真地看待人和事,統帥身處波雲詭譎的權力漩渦裏,他聽到的和看到的,跟你所言所現,是完全不一樣的。”
為了讓我更容易理解,他舉例,“就好比,一封女人給男人寫的信。你在看浪漫的情愛,他在看這封信件背後的陰謀和利用價值。”
“明白了嗎?”他溫聲,“你們兩個思考問題的角度,也全然不一樣。”
我將長發綁起,“寧乾洲就不是個人。”
鄭褚將車停在我家門口,示意我回去換身衣裳,“經曆了這麽多事,你該是有點長進了,總不能一直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我的一言一行,我對寧乾洲的刺殺,我所有的籌劃落在他眼中,仿似小孩子過家家那般不切實際……
他把我當小孩子……認為我思想不成熟……心智單純……我是這樣的麽。
紀淩修也這樣看我,在他眼裏,我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
下車前,我驟然湊近鄭褚,仔細看他的模樣。
他剛剛那種說教的姿態兀凝,沒動。
我噗嗤一笑,“知道了。”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你這副說教的樣子,跟紀淩修好像……連語氣都一樣,哈哈哈。”
他怔了一下。
“我真的……”我笑說,“間歇性想替淩修討公道,持續性想死。”
轉念想一想,既然重生了,就不能白活。不管這個過程多艱難,隻要結局我能贏,走得慢一點,活得辛苦一點,又怎樣呢。
上一個計劃失敗了,那就再製定下一個計劃。
反正寧乾洲又殺不死我。
隻要我不自殺,沒人能拿我怎麽樣。
我飛快下車。
他們將我看得很緊,放我回家探親,身後卻跟著兩名士兵一同進門,怕我跑了似的。
嬸娘瞧見我回來,擔憂的神情終於鬆懈,樂嗬嗬抱著孩子上前,“兩個月沒回來了!你跑哪兒去了!可把嬸娘嚇壞了!”
星野和拏雲似乎又不認識我了,直往我嬸娘身後躲。看著我身後兩名士兵,又看了眼旁邊的鄭褚,兩個小寶貝嚇得哇哇直哭。
兩個月不見,我感覺這倆小子又胖了,細皮嫩肉,白胖白胖的。長高了些許,眉眼漂亮得不像話……
我熱切瞧著他們,內心溫柔如水,鼻子酸楚。蹲下身子,招呼著他們過來,迫切想要抱抱他們。被禁足那些日子,我其實每日都很想念他們,也會在夜裏發了瘋的牽掛。可是,一看到他們的眉眼,我的心就涼了下去。
孩子們不靠近我,我便沒強求,上樓梳妝。
“微兒,這就是你不對了!”嬸娘跟在我身後,“消失了兩個月,回來了摸都不摸孩子一下,你這兩個雙胞胎兒子可把鄰居們羨慕壞了!怎麽你這做娘親的,一點都不疼孩子!”
我說,“他們怕我。”
“那你不會多跟他們親近嗎?”嬸娘教育我,“哪有你這樣當娘親的,你走後,我第二天才帶著孩子從地下室出來,什麽事都沒發生,安全得很。”
上了樓,便看見兩個黑黢黢的粗糙丫頭,跪在地上用抹布擦地板,我愣了一下。
“我請的,我請的。”嬸娘諂笑,小心翼翼道:“我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太累了,以前有小方幫襯著做點家務,現在小方也不回來了,不曉得跑哪兒鬼混去了。我這身子骨兒頂不住,就請了兩個丫頭幫忙做做飯,打掃衛生。”
我不在家這些日子,嬸娘居然自掏腰包請了兩個丫鬟,看起來人高馬大,皮糙肉厚的,很好生養的感覺。
嬸娘怕我生氣,急忙解釋,“這倆丫頭十六了,是我姐的兩個孩子,一直住在鄉下大山裏。一家人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我要是不幫襯著點,這倆丫頭就要賣去別家門戶裏當牛做馬了。頭一次進城,我教她們規矩。”
看樣子,是走投無路了,來城裏投奔親戚。
“看著挺樸實。”我低聲,“留著吧。”
嬸娘看我發話了,高興地直拍大腿,趕緊讓她外甥女謝我。
兩個小丫頭跪在地上給我磕頭。
“咱們家不講這套。”我說,“算起來,你們還要叫我一聲表姐。生活上需要什麽吃的,用的,盡管跟我嬸娘提,把這裏當自己家,別虧著自己。”
兩個小丫頭低著頭,卑微而又惴惴不安地抬頭瞄我一眼,又急忙低下頭。
我往臥室走去,“嬸娘,我一會兒還要出去一趟,又要辛苦你一陣子了。”
“自家孩子,說什麽辛苦呢。”嬸娘踢了跪地的丫頭一腳,“快去給夫人準備洗澡水。”
隨後,她又擔憂地說,“我是擔心兩個孩子,天天吵鬧著要媽媽,你放在床頭的照片,他們天天抱著親,兄弟倆為了搶媽媽,一天打幾架,要我老命了。”
“我回來,他們也沒多親熱我。”我隨口說了句。
嬸娘說,“兩小子害羞呢,一會兒就來親熱你了。你做媽媽的,多關心他們,多陪陪他們。總這麽不著家,不是辦法……”
我沒吭聲。
她在我身後站了會兒,歎了口氣,走了出去。
我曉得她的意思,可我沒有辦法。
老天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著我往前走,我怎麽停下來呢。當我爹爹把花名冊裝進胭脂盒裏交給我的那天起,我就被拉入槍林彈雨中了。
他做的那些惡,全報應在我身上了,讓我不得安生。
我不出門解決問題,就會有人找上門。
沒有退路。
兩個丫頭為我準備了洗澡水,我好生洗了一個澡,她們要給我搓背,我笑著說不用,將她們打發出去,我方才泡在浴桶裏,閉上眼睛。
娘親壽宴,喊我去。
寧乾洲便放我出來。
母子二人,真是同心。
隻是不曉得寧乾洲會怎麽處置我……
爹爹逃走了,洋人會不會為了找到花名冊,順藤摸瓜找到我,傷害我的家人……
靳安幹什麽去了?為什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薑常卿又是誰殺的?
太多問題擠入腦海,正琢磨著,突然木桶“哐當”一聲響,我急忙睜開眼睛,便見兩顆圓滾滾的頭從木桶邊緣冒了出來,烏黑的大眼睛布靈布靈閃現。
星野和拏雲爬上了旁邊的高腳凳上,正好奇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