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我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爹爹……
我急忙轉身,抬頭看向他。
那張記憶深處令人眷戀的臉依然蒼老和藹,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透著一絲絲淒苦的掙紮,“這些年,你受苦了。”
他一句“受苦”,我的情緒就崩不住,像是幼年那樣,將頭埋進他胸口眼淚肆虐,卻不敢再哭出聲。
他提了提手上的油紙包,“我的小乖乖,爹爹給你帶了最愛吃的烤豬蹄,趁熱吃好不好,涼了要鬧肚子。”
我搖頭。
他記得我幼年的一切喜好,可是爹爹,我不愛吃烤豬蹄了。
紀淩修死後,我再也吃不下這些。
過去的一切,仿佛都與我割裂,曾經最愛的烤豬蹄,每吃一口,都油膩到嘔清水。
我殷切,“你怎麽進來的?外麵都是眼線。”
“下午你嬸娘找了幾個工人修剪花園的綠植,那時候來的。”他擦去我的涕淚,滿目心疼,“我的小乖乖,都多大了,還哭鼻子。爹爹這次出門時間太久了,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
我怔怔看著他的臉,掌心撫平他花白的發茬,細細摸過他臉上的皺紋,似乎平日裏偽裝易容過,臉上有貼片過的白痕。幾年不見,這樣蒼老了……
心酸的熱淚止不住掉,我下意識低下頭,擦幹淨臉,往主樓走去,讓嬸娘關掉電閘總開關,隨後,我大喊了聲,“怎麽停電了?”
跑上樓從抽屜裏翻出準備好的東西,飛快摸黑跑去花園假山後,我悶不作聲牽住爹爹的衣袖往副樓近道拽去,把他拉進了隱秘的房間,我方才喊嬸娘去開電閘。
開了燈,爹爹蒼老淒苦的臉愈發清晰,他穿著幫傭的粗布大褂,布麻黑褲卷至小腿肚那裏,弓腰駝背站在那裏,怎麽看都不像個惡人。
他是怎麽在狠辣與弱小的糟老頭之間隨意切換的呢?
這腰板如何每回見我,都是佝僂著的呢。
他在我身旁坐下,歎息無言,抬手拍了拍我的頭。
我心中淒然柔軟,卻又陌生抗拒。溫順杵在原地,等待他開口。
他說,“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關注著你,你生產那天,爹爹就在你家門外,聽著你的叫喊聲,急得團團轉,爹爹真擔心你出什麽岔子。”
我愴然。
“我兩個寶貝外孫呢?”他窘迫又喜盼,搓著手左右張望,“讓爹爹好生瞧瞧。爹爹給他們準備了禮物……”
他似是陡然想起,慌忙從腰包裏掏出自己親手縫織的小鞋子,“夏天穿這種鏤空的小鞋子,孩子不燒腳,小時候你就是穿它長大了。”
我接過鞋子摩挲在掌中,“這些年,你都去哪裏了。”
“哎。”他重重歎口氣,“東躲西藏罷了,爹爹早就想來找你了奈何,你身邊軍方眼線太多,靠近不了。爹爹……暗中保護著你便好。,”
“曾經身邊眼線多,今日眼線就不多了麽?”我殷切,“寧乾洲敞開大門,等你前來,你為何自尋死路呢。”
“爹爹也不想來的,能拖一天是一天,這些年都拖過去了。”爹爹雙手摁在膝蓋上,輕輕揉著,我曉得他有腿疼的毛病,夏日裏也難免疼痛。
我起身去櫃子裏拿藥包,給他找了一副藥膏貼上。
熱淚滴在我手背上,我抬頭看他,他又開始哭,“爹爹也是沒辦法。”
好哭的小老頭兒跟以前一摸一樣,每回我受委屈,他就趴在八仙方桌上哭,可憐我自幼沒了娘親……
夜裏給我縫補衣服,也哭。
我曾經一度以為,我那漂亮有本事的娘親是嫌棄他軟弱……
“什麽意思呢?”我輕聲。
“可以的話,爹爹寧願一輩子都不來找你。”他垂淚,一臉無可奈何的模樣,“默默守護你便好,眼下,拖不過去了,哎。”
我沒吭聲,靜靜看著他。
“一個月內,靳安若是不擴張領土,他就要下台。”爹爹感慨,“十天內,我若不拿出花名冊,就會被處決。被逼得沒辦法……”
“誰逼你們?”我明知故問。
他愁眉苦臉看著我,沉默。
“為什麽以前不逼你們,現在開始逼你們呢?”
“這些年,我用了一份假的花名冊糊弄洋人,數字暗號是我編的,他們破解不了。”爹爹平聲,“最近有懂行的人看出端倪了,那邊對爹爹動了殺心了。”
“當初,你明知道靳安是惡人,為何還想將我嫁給他呢。爹爹……”
你真的愛我麽?這句話我始終沒問出口。
“你不要小看了靳安。這小子被扶持上位以後,隻幹了一件事,就是擴軍強軍。”爹爹神色微正,“與洋人周旋這麽久,也沒替洋人擴張領土,更沒坑害同胞,他除了牽製住寧乾洲以外,就沒幹過正經事,這小子是難得一見的明白人。”
我坦然熱忱的傷心目光注視他,全然聽不進去他在說什麽,隻想看著他的臉,想將他這一刻這一秒用力記在腦海中,往後餘生想起他時,我能清晰記得他是我爹爹時的模樣。
“來見你的時機不對,也是沒有辦法。”他拍著膝蓋,“前陣子瘟疫肆虐,寧乾洲遠在省城,爹爹想來找你的,奈何,寧乾洲在你身邊安插的眼線太多,你身邊的病人……醫護……很多都是他軍中派遣出來的人,加上,爹爹從邊境過來,感染了瘟疫,行動不便。”
我曉得寧乾洲在我周圍安插的有眼線,不管我做什麽,都有人注視我。所以我放開手腳去做事,之所以讓彭昶把那個“畫中人”帶去醫療器械室,一來,那裏的患者都是滿身膿包壞了肺的重症,沒幾個眼線敢不要命靠近,我時常在那裏的庫房做賬。二來,那裏有套間套門。
彭昶當時偽裝成戴著口罩的醫生,把那小子偽裝成患者,從套間暗門離開,減少關注。
就算被盯上他們也摸不清那小子是誰。
短期內,不妨礙我展開計劃。
“爹爹。”我聲音微顫,“你知道是誰殺害了紀淩修麽?他母親開出的那幾槍沒瞄準要害,要不了命。頭部那一槍,不是他母親打的,子彈是靳派購買的那一批。”
爹爹冷笑一聲,“怎會是靳安,他缺錢缺瘋了,拉攏了紀淩修這棵搖錢樹,怎會自掘墳墓。微兒,你心中有答案了不是麽?”
我抿唇。
心中有答案,還是忍不住求證,想證明自己的猜測是錯的。
“為什麽靳安總缺錢,他是掌權的督軍,要那麽多錢幹什麽?不是有洋人供養軍隊嗎?”
爹爹看著我,“靳安有他自己的想法,誰願意做一輩子走狗呢?何況,像靳安那種叛逆不羈的性格,誰的話都不聽,這人是炸彈或黑馬,日後你便曉得了。”
我們如平常父女話著無關痛癢的家常,我講述著家族分崩離析以後,家裏的親戚、幫傭們都是怎麽安置的,散落在各地如今又怎樣了。
爹爹安安靜靜地聽著。
我說起自己這些年的曲折難安,問他,“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他垂垂老矣般勾著頭,沉默。
誰都沒有點破那敏感的身份和話題,誰都怕撕開最後一層遮羞布,我淒惶,“以前,不是都好好的麽?那樣好的日子,為什麽成了今日這般。”
他蒼老疲憊的聲音傳來,“小乖乖,這樣的亂世,什麽樣的人會有好日子呢?誰會有好日子呢。”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小乖乖,你享受的好日子,是怎麽來的呢?”他抬起頭看我,疑問渾濁的雙眼像是看穿一切。
我兀然閉上嘴巴。
“沒有錢,哪來的好日子呢。”他連番問話打消了我所有的疑問,“你娘親那樣的絕色卻因貧苦出身委身於我這個小商販,生下你以後,不肯安於現狀,便拋下我們父女離開。攀附寧軍上一任統帥才有了今天,她寧願給那個男人做十八姨太,都不願意跟我一夫一妻。”
我臉色發白。
“我不想法子賺錢,你如何能過上好日子。”他潸然淚下,“一歲那會兒,你連一套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天天被我拴在背上,跟我一起走南闖北倒貨,兩天吃一頓飯的日子,你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那時候,我恨不得帶你一起跳河。”
“為了你能吃上一口飽飯,我靠給人當眼線賣情報,日夜蹲守,舍命蟄伏,賺取了人生第一桶金。”他娓娓道來,“一步錯,步步錯,當一個人在淤泥裏越陷越深,便沒有抽身的可能。一旦抽身,就有殺身之禍。”
我笑,“所以,你是為了我,才當漢奸的?”
終於點破了這一層,這兩個字說出來,他默然良久,“我也是沒有辦法。”
我流著淚,笑,“爹爹,我寧願跟你過一輩子窮苦日子,哪怕跟你一起餓死,都比現在要好啊。現在我們有錢了,可是快樂嗎?我快痛苦死了。”我努力抿唇,悲戚,“生不如死……”
他身子震了一下,緩緩抬頭看我,似是想從我臉上看到往日天真無邪的笑臉,那種無憂無慮的光芒悄然逝去,隻剩下流著淚的絕望雙眼和麻木枯萎的臉麵。
那笑靨花般笑容燦爛的姑娘,如今沒了爹爹,死了丈夫,給仇人生下兩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