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小裴醫生’給你打了N個電話,說正過來,要你等。”小雨微撇嘴。這位小裴醫生也夠不矜持的,倒貼的模式,說話的語氣卻像公主的後媽。

口罩遮臉,隻有餘晟知道自己在笑。

小雨受了小裴醫生的氣,絮叨:“餘醫生,你要是沒有點硬漢氣場我就不讓你當我的男神了,女朋友什麽的讓她多等一會兒又怎麽樣?咱們外科係統的人都很牛的嘛!”

她清點完手術器械,回頭看餘晟,哪裏還有人!

小雨直跺腳:“他不是我的男神了!”

手術室門外,夜裏也圍著等消息的家屬,餘晟一眼就找到了裴紫蘇。她坐在最外邊的排椅上,手托著腮發呆。今晚的她與平時很不同,細跟鞋、大衣下兩條勻直的小腿,打了豔色的口紅,應該是從某個很正式的場合直接過來的。

餘晟站到裴紫蘇麵前,她都沒發現。他摸摸她的發頂,裴紫蘇仰頭見是他,站起身。久坐壓麻了腿,她扶著餘晟,像隻瘸腿的鹿。

手術室的門開了,小雨和另一個護士姐妹——珠珠熬過了兩台離奇的手術,終於下了白班。兩人瞧餘晟,餘晟正垂著頭,微笑著看著一個高挑身材、妝化得很精致的女孩。餘晟說了句什麽,女孩笑了笑。

小雨狂吃醋,非常鬱悶。珠珠倒是看得興致勃勃。

餘晟和裴紫蘇去乘電梯,他介紹裴紫蘇給小雨認識。隻打個招呼,裴紫蘇就聽出了小雨的聲音,說:“剛才是你接的電話吧,麻煩你了。”

那通暗示小裴醫生最好不要來找餘晟醫生的電話。

小雨把珠珠往前一推:“不是我,是珠珠。”

“啊?”珠珠不明所以,問餘晟,“你們說什麽呢?”

餘晟看著珠珠麵生,問:“你也是手術室的?”

珠珠和小雨的下巴同時掉下來了,看著餘晟。

珠珠信心被毀:“餘醫生,不會吧!我幾乎每天見你,剛才的手術我是巡台護士,我繞著你轉了一晚上,你真的不認識我?我的臉這麽容易忘?”

裴紫蘇幸災樂禍,但努力憋著笑。餘晟尷尬:“抱歉,平時都戴著口罩、帽子,摘掉了還真認不出來。”

電梯到了,傷了心的小雨和珠珠都拒絕和那對鶴立雞群的大高個兒同搭一梯,要等下一部,餘晟和裴紫蘇就先下樓。

珠珠和小雨聊:“喂,你說餘晟在醫院混得這麽不好,他和老裴的女兒談戀愛,裴主任總會幫他的吧?醫院看在裴主任的麵子上對餘晟總會好一些吧?”

小雨嗤笑:“餘晟是稀罕那種照顧的嗎?裴主任又能幫他什麽?餘晟如果想借這種方式成功,輪得上她裴紫蘇嗎?”

“所以他們是真愛嘍!女中醫對外科男呀!”珠珠說。

小雨用力敲了下自己的頭,她怎麽幫餘晟和情敵印證了“真愛”?

餘晟和裴紫蘇下了樓,夜裏十點多,他把自己的冬裝裹在裴紫蘇的身上,要送她回家。

裴紫蘇覺得他一定是做手術做得智商都用完了:“書呆子,早知道就不來找你了。”

回家、來找他,哪個更簡單、更容易、更直接,他真的不知道?

餘晟的指尖點在她的眉心:“說這話可是很危險的,晚上九點之後就是‘吸血鬼’時間了。”

他的唇壓在她殷紅的唇上,輾轉深入。裴紫蘇異常主動地回應他,甚至是要主導局麵的意思。

男人的身體裏與生俱來藏著侵略性,所有的挑釁都是在引火燒身。餘晟想更緊地貼合,掌心輾轉。應該是凍的,裴紫蘇在他的掌心裏瑟瑟發抖。

“你怎麽了?”餘晟問。

“沒事,抱緊我,餘晟,抱緊我……”

裴紫蘇是個悶葫蘆,鑽個眼兒都看不見裏麵的悶葫蘆。

餘晟知道她這脾性,他或直接或誘導地問,裴紫蘇隻是粉飾太平地說喝了些酒。

但今晚是地區級的ICU學術交流會閉幕,讚助方是器械商——餘晟知道是誰。他也知道裴紫蘇對付老裴是綽綽有餘,她此時的心神不寧應該是遇到了麻煩。

而裴紫蘇轉移了話題,問起了餘晟的事情,問他下午是不是見了副院長。

餘晟說:“叫我過去,但他臨時有事沒有細談成,隻說醫院在考慮對我的安排,要我安心工作。”

“所以你晚上就來醫院做手術了?”

“也不是,一線的醫生遇到麻煩,我過來幫忙處理。以後也幫不了他了,畢竟已經離開這個科了。”

裴紫蘇握住他的手,餘晟笑話她忽然變得體貼了。裴紫蘇說:“我怕你灰心。”

餘晟笑了笑:“怎麽會?有人忌憚我、懼怕我才會對付我,這是小人、loser的路子。我怎麽會為了那些loser而灰心?潛龍勿用,我的未來才要開始。”

這應該是餘晟最讓人傾心的時候了,在他最低穀的時候,也是最閃亮的時刻。

餘晟笑:“裴紫蘇,要不要一起去墮落一下?”

夜店,這是餘晟想“墮落”的地方,裴紫蘇怨念著“沒創意、真俗氣”。

餘晟牽了她的手向裏走,輕車熟路、東拐西拐……穿過豪華迷醉、震耳欲聾,偶爾有冶豔的女孩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裴紫蘇看著餘晟的背影,沒想到平時有潔癖的人居然像此地的常客。即便是江曉城那樣的商人公子也沒有帶她來過這樣的地方,而是把她當女神一樣捧得高高的。

餘晟帶她到狂舞的人群裏瘋、喝酒,他還真是常客的樣子。餘晟放得開,裴紫蘇很快也如魚得水。她放縱、肆無忌憚地尖叫,享受餘晟的追隨、愛慕目光。

子夜的最**有焰火,迷離的光彩裏餘晟低頭深吻她,裴紫蘇開心地笑,雙臂摟著他的脖頸。

他的聲音她居然聽到了:“嫁給我。”

“嫁給你。”

淩晨醒來,是在客房,裴紫蘇趴在大**,餘晟窩在沙發裏,都穿著昨夜的衣服。

裴紫蘇躡手躡腳地下床,去洗手間把自己修飾整潔。水聲驚動了餘晟,他擠進了洗手間,兩人對著鏡子刷牙、洗臉,互相打量。裴紫蘇沒有餘晟臉皮厚,最後把他踢了出去,洗澡。

出來時她看到窗邊站著餘晟,他在看晨曦的微光。忽然有人敲門,大力、急促。裴紫蘇嚇了一跳,餘晟過去開門,她緊張地拽住他:“會不會是我爸?”

夜不歸宿,誰會找他們?

餘晟巴不得那樣:“那就捉奸在床嘍。”

他要去開門,裴紫蘇想裝作房間裏沒人,兩人拉拉扯扯地低聲爭執著。

餘晟到底是不聽她的,開鎖、開門,裴紫蘇刺溜一下閃進洗手間,心說今天怕是要被扒了皮。

門外卻是歡聲笑語,進來的是男人,說著流利的鄉村英文。裴紫蘇偷窺,是個棕熊身材的老外,栗子色的濃發和瞳孔。

餘晟看著裴紫蘇笑,把她拉了出來。老外看見她不客氣,展開雙臂就是一個棕熊抱,毛茸茸的絡腮胡子貼著裴紫蘇的臉。

餘晟忙把他拽開,著急地道:“Diego!No!No!”

裴紫蘇驚叫一聲,拳打腳踢。老外忙鬆開她,反倒像是受驚嚇的那個,看著餘晟:“東方女人,不是這樣的。”

餘晟連連擺手:“Diego,她還不知道那件事。”

他們用英語交流。

“知道什麽?”問話的是裴紫蘇,英語,美式發音,比黃毛老外還標準。

Diego眼睛一亮,用蹩腳的中文道:“嘿!美人!餘的愛人,我可以抱你。”

裴紫蘇的表情和Diego的中文一樣,亂七八糟的。她惱火地瞪著餘晟,那家夥幸災樂禍的。

餘晟解釋:“我答應過Diego,他可以吻我的新娘,不過他有點兒著急了,放心,他不會過分的。”

裴紫蘇氣急敗壞:“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餘晟哄勸。

Diego不了解裴紫蘇,自覺他給餘晟惹了麻煩,也磕磕絆絆地解釋。

三個人,都是中文夾著英文,居然都能聽明白。摻和得最熱烈的是Diego,他的英語、漢語都有奇怪的口音,真不是個合格的老外。

Diego說得磕磕絆絆,還手舞足蹈,裴紫蘇沒憋住,笑了。

Diego對餘晟搖頭:“東方女人,不是這樣的。”

“她平時很好,是被你嚇到了。”餘晟說。

Diego搖著肩膀表示這不可能。

裴紫蘇誇Diego的中文好,Diego誇裴紫蘇的口語好,一團和氣!

裴紫蘇後來知道Diego是餘晟在美國匹茲堡大學時的同事,原本是神經外科醫生,現在是這家夜店的股東老板。

Diego有很長一串名字,裴紫蘇聽得頭大。

餘晟說:“他是巴西人,後來移民到美國的。”

這就難怪了,巴西人的名字是曾經的葡萄牙殖民地的起名風格,名字長有三四節,本名後麵綴著父姓、母姓。

餘晟回憶:“我在匹茲堡的肝膽移植中心工作時,為Diego的妻子做了肝腎移植手術。半年前Diego辭職,陪妻子回故鄉。對了,他妻子是中韓混血,父親是上海人。我在這裏,Diego就過來找我,他一個人無聊時泡夜店,居然就入股當了股東。”

“什麽亂七八糟的。”裴紫蘇好笑,真是個隨遇而安的老外,“這算海外遊資進入中國?”

餘晟笑了:“算是吧。你的英語好得過分了,出國生存沒問題。”

“高中時曾準備出國讀本科,上過語言班。”她是和江曉城一同聯係英國的學校的,語言班也是兩人一起上的。

餘晟認真地看著裴紫蘇:“我是想說,世界很大。”

裴紫蘇明白,他那是想帶她私奔的眼神。也許餘晟真的有了離開此地的念頭,他和她是一對餓不死的醫生,可以試著去流浪。

裴紫蘇回了醫院查房,剛忙完,老裴踩著時間來捉人,直接把她拎出了中醫科病區。這死丫頭不但夜不歸宿,還學會關手機了?江曉城找了她一晚上,老裴在家等了一晚上消息。

“說!一晚上去哪兒了!”

“我反正沒亂來。”裴紫蘇略覺理虧,但還是有底氣的。

老裴來得正好,裴紫蘇正想找他呢。裴紫蘇解開白大褂,脫了下來,裏麵穿的還是昨晚的無袖禮服裙,兩條白皙纖細的手臂上帶著赫然的瘀青,是握痕。

老裴呆了,暴怒:“這是……餘晟敢欺負你?”

裴紫蘇哼了一聲:“你認定是餘晟?餘晟不會這麽對我,是江曉城,他就是這樣對我的。你把我送到他手裏,這是一個父親該做的事情?!”

老裴虎眼圓睜,驚愕。

裴紫蘇穿好白衣:“他長本事了,還放話威脅我,好像我是他的一件擺設,碎也得碎在他家似的。你確定江曉城這是愛我?會對我好一輩子?你確定我會幸福?江家,你和江遇關係好,想結親,可是我媽是死在江遇車上的,你能想得通,我想不通!”

裴紫蘇提起母親,眼眶發紅,這也是老裴的痛處。

妻子小席,和老裴非常恩愛。那年裴紫蘇才四歲,老裴在外進修,中秋夜趕不回家。江遇看小席母女倆在家孤單,開車接她們到江家過節。江遇本是關照的好心,誰知道路上遭遇了車禍,小席當場死亡、江遇斷了肋骨,若不是江遇的車上一直給江曉城裝著兒童座椅,還是在車後排的右側,裴紫蘇隻怕也保不住。

老裴不是不怨江遇,事後有幾年都不見、不來往,但江遇全力地彌補。老裴在醫院忙,有時候是真脫不開身,分身乏術,經常把裴紫蘇落在幼兒園,或是鎖在家裏,隻要江遇知道了,必定去關照孩子,甚至從談判桌上離席去接裴紫蘇放學,反而對他自己的兒子江曉城卻管得少。裴紫蘇從小學開始,初中、高中,很多寒暑假都是在江家過的。

老裴歎氣:“蘇子,人要講道理,你和江曉城青梅竹馬也是你們自己的感情,我為了成全你們也是放棄了很多怨氣,我隻是為了你能高興。”

裴紫蘇忽然覺得老爸可憐,他的所有智商、情商都用來做一個出色的醫生,和江遇那樣精明的商人比起來單純得無藥可救,甚至被江遇的兒子哄得團團轉。

“老爸,你癡情,一輩子忘不了我媽,為了她、為了我,一個人過一輩子,我心疼你。我對媽媽就沒感情,但我是有媽媽的,她是因為什麽拋下你和我,這個原因我忘不了、放不下。從我知道的那天起,這輩子都不會再和江家來往。爸你也少接觸他們,我惡心他們。”

裴紫蘇走了,留老裴孤零零地站在樓頂的冷風裏。他數落著狠心早逝的亡妻:“小席,你女兒對我發這麽大的脾氣,就要跟男人跑了,晚上也不回家,你就不能管管嗎……”

還真沒人能替他管管,但這事不管不行。

老裴給江曉城打電話,罵人、訓人的情緒他上手就來:“臭小子!我把蘇子放心地交給你,是相信你能善待她,可你是怎麽對她的!啊?”

江曉城的解釋是裴紫蘇的個性裴叔你也知道,軟硬不吃。他被逼急了說了兩句硬話,也都是在賭氣。他恨不得把裴紫蘇當寶貝供起來,她給他個笑臉他就覺得天地發光,斷不敢對她有絲毫的不好。

但是裂痕已經有了,老裴第一次鬆口:“讓你們兩個孩子在一起是我和你爸爸的願望,我們可能是太一廂情願了,沒有顧及孩子們的想法。曉城,你也不用把這事太當真,蘇子跟我說了一些她的想法,我們都沒法改變。”

事情變得有趣了,江曉城發現自己小看裴紫蘇了。

江曉城從別墅出來去車庫開車,院子裏站著江遇。冬天最冷的日子已經過去,江遇在一棵海棠樹下**他領養的兩條退役警犬,心情很不錯。江曉城過去逗了逗那兩條德國牧羊犬,和父親聊些生意場上的事情。

這是一對配合默契的“父子兵”,江遇老謀深算、江曉城驍勇執行力強。

公司目前最大的一個項目是要拿到美國一項新醫療技術的代理,這項技術和相關設備在國內備受追捧,而且還沒有啟動,市場前景可觀。大蛋糕、大骨頭、大難題,江遇想讓江曉城親自去一趟美國,督戰。

“我在國內的事情太多,走不開。”江曉城確實忙,昨晚他和裴紫蘇又小有進展,不願在這種關鍵時刻離開。

裴紫蘇畢業回來工作後,江曉城幾次和她的關係可能有契機的時候都在出差,或者跟進項目,錯失了很多機會,最終拱手把她讓給了他人。江曉城現在回想起來無比後悔,卻也沒辦法。

但江遇替他考慮好了:“你手頭上的事可以找到接手的人,美國那邊沒有得力的人肯定不行。你去,我們都放心。”

論做事,江曉城不含糊。考慮到大局和發展,他沉吟良久還是同意了。

江遇給他配助手人選,建議江曉城帶上驕陽,江曉城很不想要這個女人。驕陽是子公司的財務總監,這女人太精明,年紀輕輕腦子太好使。江曉城和她打過幾次交道,非常難纏,驕陽揪住他的破綻不達目的不罷休。驕陽的父親是精算師,母親是翻譯官,非常強悍的家庭,人如其名也驕狂,江曉城其實挺怵她的。

但考慮來商量去,驕陽是難得的好幫手,江曉城隻好答應。

江遇最後說起了江曉城“女伴”的各種傳言,江曉城無奈:“有多少人盼著我談戀愛?”

江遇覺得這些都是無傷大雅的小事,男人嘛,何況又是單身年輕公子。他對兒子說:“我不關心,但是我的耳朵快要被你媽念出繭子了。”

“她有什麽可念的,她最清楚是裴紫蘇嘍。”江曉城說,眼裏有笑。

江遇笑了笑,但他今天的笑有些不同:“裴紫蘇那孩子是不錯,不過你的妻子最好是個能幫助到公司事業的,不然她憑什麽成為江家未來的女主人,我憑什麽分給她股份?裴紫蘇今年回來,我發現她不像小時候溫柔懂事了,個性太強。如果她還是這麽跟你鬧,我也勸你慎重,因為以你未來的身份地位是不可以離婚的。”

江曉城的臉色隨著江遇的話一變再變。

江遇對江曉城寄予厚望:“我的兒子不能被一個女人擺布,裴紫蘇就算不能為江家做出什麽貢獻,那也要貢獻她對你的感情,她得讓你高興,這是我對她唯一的要求,已經對她很通融了。”

“明白,父親。”江曉城說,清晨的愉快已經**然無存。

他的母親特別不喜歡裴紫蘇,從前父親是很支持他的,母親的反對就一直發作不出來,如果父親也改變了立場,江曉城的堅持就變得很可笑了。

江曉城開車去上班,江遇把他丟進新項目裏,至少有大半年的時間不得閑,而且絕大部分的時間是在美國。

兩隻大狗在院子裏追逐,江遇有些微煩悶——他超額完成了裴紫蘇布置給他的任務。

在二十多年前裴紫蘇的母親的追悼會上,江遇親手把四歲的裴紫蘇的小手交到三歲的江曉城的手裏。明明是更幼小的那一個,江遇卻對兒子說:“你要一輩子保護小蘇子,像男子漢那樣。”

江曉城很乖,點頭。

車禍的時候裴紫蘇僥幸活了下來,受了驚嚇,之後一直沒有開口說過話。直到這天被江曉城握住手,又看見了那晚開車的“江叔叔”,裴紫蘇忽然號啕哭了出來。眾人看著心酸,卻也都鬆了口氣。

江曉城也被裴紫蘇嚇哭了,但他始終拽住裴紫蘇的手不放。

現如今呼風喚雨的江遇也不願意回想往事,他多年來用心地經營著和老裴父女倆的關係,除了虧欠之情還有些微妙的期盼,他希望裴紫蘇能進江家,成為他的孩子。

可惜,裴家的女人和江家的男人緣分總是很薄。

餘晟沒了工作崗位,無聊到中午提前去醫院對麵的餐廳點好菜,等裴紫蘇下班趕過來正好上菜——無縫對接。

“裴紫蘇你少吃些,你這樣的身高吃胖了就是災難。”餘晟刻薄裴紫蘇,想象著她身高一米七八、體重二百斤的模樣。

裴紫蘇是“吃大戶”的心理,才不聽他的,又夾了一筷子回鍋肉。餘晟仿佛看見她變得奇胖無比,後悔這麽喂她了。

“你筷子上那塊肉和那天我切下來的闌尾很像。我切過很多腫瘤和髒器,漂亮的像神戶牛肉,醜的比燒烤還惡心。”餘晟說。

裴紫蘇正低著頭扒拉菜,目光是從低向高的角度瞪著餘晟,看上去是充滿恨意的。然後她一垂眼,低頭繼續大吃。

醫科大出來的女生,唉……餘晟搖頭。

裴紫蘇的手機響了,她皺眉,餘晟高興,醫院的電話也有好處——降低食欲。

但裴紫蘇接完電話就高興地跳了起來,飯也不吃了,抓了包就走,跑出去又跑回來,喊餘晟:“快走啊!”

“怎麽了?”餘晟坐得穩穩的。

“跟我去車站接人!你開車。”裴紫蘇扯了他走。

“等等等等,結賬……”

火車站,接的人是泰山的泰山,裴紫蘇的姥爺——老席。站前廣場找了幾圈沒找著,再打電話,老席人很隨意,看見公交車突然想坐,沒通知裴紫蘇就坐了公交車到老裴家門下了。

再回裴家,車子進了小區裴紫蘇忽然叫停,下了車徑直奔去亭子裏。亭子裏有幾個人,津津有味地聽一位老人在算命:“……這位的鼻子就是標準的懸膽鼻了,而且生得直,鼻為財星,你是富貴相……”

裴紫蘇往裏一湊:“您也給我看看,我有沒有財運?”

老人瞅她一眼,避開眼:“你,我算不了。”

裴紫蘇哼哼幹笑,老人見勢起身就走,周圍的人勸他再多聊聊,他也不搭腔,一副高深的模樣。裴紫蘇跟著他穿過小徑,像趕孩子回家的家長。

餘晟見這陣勢就知道前麵這樂嗬嗬的老人是誰了。

“姥爺,這是餘晟。”裴紫蘇喊住老席。

餘晟打了招呼,老席開開心心地握住他的手:“哦!久仰久仰!麵相不錯,哎呀,手相也不錯,貴人相!我是蘇子的姥爺,叫我老席就好。”

何來的久仰?裴紫蘇翻白眼,餘晟瞅著她笑。裴紫蘇埋怨老席亂給別人算卦,老席有理由:“娛樂嘛,我說的都是好聽的、勵誌的。”

餘晟想起裴紫蘇給方明算卦說不能喝酒,結果方明恰恰因為酒醉掉溫泉裏的事兒。餘晟問老席:“裴紫蘇會算卦,就是您教的吧?”

老席悄悄地跟餘晟說:“我沒全教她,她出去混會挨打的。”

餘晟和他一樣低聲:“她算得挺準,您從哪兒學的?”

裴紫蘇聽得一清二楚,故意大聲說:“我姥爺對《周易》是自學成才。”

老席糾正:“不對,是無師自通。”

“騙人的。”

“哎呀呀,解悶逗樂別太認真……”

完成了任務,餘晟不上樓,要走。老席眉毛高挑著,他的一雙濃眉彎長,姿態隨意又靈活,此時就是一副誘導的模樣:“是不是老裴不喜歡你?”

餘晟笑笑:“不是,我下午還要趕去開個會,改天再來拜訪您。”

老席心說這借口是自己年輕時就用爛的,我老人家先給你打打氣:“沒關係,我當年也不喜歡老裴,現在我不是還得來他家看孫女?”

裴紫蘇尷尬,看著她這寶貝姥爺就知道老裴的好日子要告一段落了。不過她也認為餘晟這是找借口。

餘晟跟她低聲說了句話,裴紫蘇擔憂地看著他。餘晟對她笑笑,先開車走了。

老席偷瞄裴紫蘇的臉色:“真不放心?你這小男朋友是幹哪一行的?”

“現在是個外科醫生。”

“意思是以後就不是了?”

“以後不知道。”裴紫蘇泄氣。

餘晟剛才跟她說的是,下午院領導找他繼續昨天的談話。裴紫蘇知道他已經做好準備了,昨天在他家裏看到書櫃裏的很多書都拿了出來,放進了紙箱裏——他已經在準備托運東西了。

今天下午的談話結束,他這個異鄉人可以說走就走。

老席不喜歡外孫女現在的表情,裴紫蘇小時候爬牆、騎豬、抓耗子,可不是個輕易心軟的主。但他不明所以,隻能無原則心疼外孫女:“放心,姥爺支持你。”

裴紫蘇頭靠在老席的肩上:“全托您的福了。”

“那個江曉城,你真的不喜歡啦?”

“嗯,真的。”

“唉,這也不一定,當初你媽和你爸都結婚了還說過要離婚呢……”

“姥爺!您到底有沒有點兒立場!”

“當然!支持你!”

上樓後老裴陪著老席在書房下棋,裴紫蘇坐立不安的,在家裏繞著繞著就往客廳的門繞去。

老裴一直裝看不見,老席一個勁兒地探頭看她要幹什麽,裴紫蘇轉來轉去的。

“餘晟有消息,就告訴我一聲。”老裴說,手中捏著一枚棋子舉棋不定。

裴紫蘇看一眼老裴,應了一聲推門出去了。

“什麽消息?”老席看不懂父女倆的啞謎。

“你外孫女的男朋友可能要調走,你看她那著急的樣兒,沒出息!”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順其自然、大道自然、道法自然……”老席念口訣。他手上可不放鬆,吃了女婿一大片子。

裴紫蘇去了醫院,張夫子把她立起來當標杆狂表揚:“就算是沒有班的時候也來醫院工作,真是好醫生。沒事做?那堆病曆你檢查一下。”

怎麽好意思拒絕?裴紫蘇坐下來翻病曆。

臨近春節,這一下午的班上得像活雷鋒,都是辦出院的。醫生、護士們笑臉相送,祝春節快樂。出院的病人們則想著醫生再見,希望以後再也不來看你們。

大過年的,醫院裏的病人能跑的都跑了,病房裏漸空。除夕一早還會有一波出院潮,餘下來的病人就是要和醫生、護士吃年夜飯的了。

這算是一年到頭醫院裏的“淡季”,大家都比較輕鬆,除了有急危重症的科室,比如急診科、外科、心血管科之流。

中醫科當然不在上述之列,但是偶爾也會有逆潮流突然綻放的奇葩——下午有個病人就住進來了,一個手腕上戴著一串老蜜蠟的生意人,他絕對是要在這裏過年的。

“大蜜蠟”趴在裴紫蘇的桌子上,惡霸無賴似的對她越湊越近:“小大夫,我的命可是金貴,你得保證把我的病治好了。”

裴紫蘇站起來離他遠遠的,說:“我今天休息,不收病人。”

張夫子對大蜜蠟招招手:“來來,還是讓老大夫我給你看嘛。”

大蜜蠟走向張夫子,倒像是和裴紫蘇結了梁子似的回頭盯著她。裴紫蘇索性出了醫生辦公室,去了護士站,很多餘地坐在那裏看大家忙。

護士長寬慰她:“病人就是認可老大夫,你別在意,這證明你漂亮得不像個醫生。”

護士長這是瞎操心了,裴紫蘇才不會在意病人拿什麽眼光看她,她是等餘晟的電話等得熬心。她無所謂地道:“我應該去整形科做個魚尾紋、抬頭紋、法令紋,再染幾撮白頭發,就可以出專家門診了。”

餘晟的電話很晚才打來,裴紫蘇問他談話結果他也不說。停車場見了麵,裴紫蘇刺激他:“賣什麽關子,是不是被開除了?”

餘晟一身的懈怠,不說話。

裴紫蘇心裏的一絲僥幸隨即破滅。她問:“你有什麽打算?”

“沒想過。”餘晟反問,“你說我該怎麽辦?”

“被開除”後他該怎麽辦,裴紫蘇還真考慮過這事:“你可以去其他醫院,宋老師也邀你進博士後流動站。這麽說來你是被‘鬆綁’了,一定是老天看不過你在這裏被埋沒,就親自動手送你離開。”

“你呢?”餘晟問。

裴紫蘇迷茫地看著他。

餘晟說:“跟我走,談入職條件的時候你是附帶條件,引進一位博士,附贈一個中醫學碩士。”

“我?不行,我得在這裏給我爹養老。”

“把你爹也帶上,可以再附帶一位高年資ICU教授。”

裴紫蘇笑了:“你信不信他們會隻要老裴,然後你和我變成了贈品?”

“相信,綁了值錢的老教授,和我一起走?”

“不太可能。”

僵局,無解。

裴紫蘇覺得難過,餘晟伸手扶住她的後頸,用力地把她摁在懷裏。

他說:“別為難。”

她說:“餘晟,為什麽會這麽累啊?”

“裴紫蘇,你不要為難,安心地陪著老裴。”

這話應該怎麽理解?裴紫蘇抬頭看他。

餘晟看著她:“如果你是外科醫生,應該是那種隻知道開快刀的醫生,快刀斬亂麻的絕對是個壞醫生。我應該趕在你動了拿掉我的心思前先說——移植中心。”

裴紫蘇不是傳統標準上的美人,勝在麵容柔和,眼睛略顯細窄微翹,所以看上去很舒服。但是她笑眯眯和生氣的模樣連餘晟都會分不清。

裴紫蘇此時眯著眼看餘晟,努力地想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移植中心。”餘晟又說了一遍。

裴紫蘇眼裏緩緩地浮起光。

餘晟說:“下午同醫院談話的結果是我離開普外科,到移植中心工作,加入肝移植的團隊。我不走,你也不用糾結。裴紫蘇,我熬出頭了。”

裴紫蘇看著他,忽然尖叫一聲,蹦起來就往餘晟身上跳。

餘晟被她撞得靠在車身上,疼得直咧嘴:“莊重點兒,拜托。”

裴紫蘇聽不見,捧著他的臉狠狠地親了一下:“天哪!移植中心!太棒了!餘晟!移植中心!”

餘晟笑,看著她瘋,被她搖撞著。

裴紫蘇很快醒過味兒來,抓住他的領口:“喂,你剛才是在騙我?”

“是啊,你給我的答案太讓我寒心了。現在你再說,要是我真的走了,你怎麽辦?”

“跟你走嘍,帶上老教授。”

“滿嘴謊話。”餘晟歎,把她緊緊地壓進懷裏,他人卻是鬆懈的,像是打了一場大仗,“是我不好,總讓你為難。”

“忽然有點兒煽情哦。”裴紫蘇皺眉。

“偶爾。”餘晟懷抱收得不能再緊。這是裴紫蘇最喜歡的親密方式,被勒得近乎痛才覺得幸福,是緊緊抓住的安全感。

“去慶祝?”餘晟說。

“好。”

她抬頭笑。

他低頭吻。

他想試探她,結果失敗。其實是他多餘,每個人身上都有太多負累,包括裴紫蘇。所以也不要用任何名義去要求另一個人做出承諾,包括“因為愛情”這種名頭。

兩個人的慶祝最後變成了朋友圈的大聚會——餘晟去移植中心的消息瞬間就在醫院引爆了。

方明第一個打電話給餘晟,又拉了普外科的很多醫生、護士“歡送”餘晟,再加上進修醫生和實習生。樊易拿了餘晟的消息去“釣魚”,成功約上了手術室的護士小雨,結果又拽了手術室的麻醉師、護士們。

餘晟特別想領裴紫蘇一起去,但她非常不喜歡這種場合,在餘晟的咬牙切齒中躲回中醫科去了。

普外科和手術室的大聚會中,方明也怪餘晟沒領女朋友:“義診結束後我就再沒見過小裴,這小大夫好像從來不和人打交道似的,藏得夠深!你看看樊易,一個小實習生混得幾乎認識全院所有的醫生、護士——認識的人多好辦事,帶人看病做個檢查多方便!”

餘晟說:“她沒必要那麽做,不是認識我嗎?”

“嘿!”方明認栽。

方明其實無比羨慕餘晟,餘晟從來不經營人脈關係,但是他的根基卻越來越深。都以為這次餘晟死定了,可是聽說移植中心的老主任親自跟院裏溝通,點餘晟的名要人。

移植中心是什麽地方?超級重點!中心主任的資曆輝煌,手上有國家級的科研基金課題,餘晟進入這個團隊,猶如困龍騰空。

方明問餘晟:“你老實說,去移植中心的事你是不是活動關係了?”

餘晟意味不明地笑。方明拍大腿:“就是說嘛!是不是裴主任幫你了?”

老裴?餘晟搖頭,老裴怎麽可能幫他?

“我有事,都是直接找院長的。”餘晟說,很有背景似的。

方明哈哈大笑:“你能直接找院長?你有那影響力的話嶽主任還至於掐死你?得把你捧成觀音菩薩!”

護士長在唱歌,點名送給餘晟。餘晟舉杯致謝,眼裏有盈盈的光,舒淡地微笑著。

英俊男人的柔和清寧有深沉致命的魅力,留意了餘晟整晚的小雨摁著心髒:“受不了,他一定是在想女朋友,這麽帥!”

樊易酸澀地忠告:“小雨,你不適合我男神,別費勁了啊。”

“花癡一下還不行啊!”小雨的麻雀眼大幅度地翻了樊易一眼。

餘晟在音樂裏沉底,回想著這段時間的煎熬,終於塵埃落定了。

今天之前,他和裴紫蘇都避免談及最壞的結局——如果他得離開。

裴紫蘇是守家的鳥,她被老裴那隻孤雁養大,無比戀窩。而餘晟在薛冉那件事情之後就一直被放逐,總是在離開。

餘晟總會想起在沙暴裏翻覆的車裏,裴紫蘇不願意聽他的舊事,說隻要他陪著她挨凍、挨餓、等死就挺好的。

多餘的東西一件都不要,想要的東西緊緊抓住不放。裴紫蘇這種性格,餘晟沒有把握能誘拐她逃家,但他相信裴紫蘇離開他也會活得好好的。

那他就死心塌地地留下來,不要讓她為難,她為他為難很久了。

剛回國時,餘晟曾去找院長要求在肝膽胰外科開展工作,這次他也是徑直就去了。所以餘晟真的沒有騙方明。

在院長辦公室門口他等過好多次,最長的一次是從中午上班一直等到夜裏八點。做幾個小時的手術不覺得煎熬,等人的每一分鍾餘晟都忍不住想離開,又擔心離開的瞬間錯失要等的人。

同樓層的辦公室裏都是醫院行政科室的同事,餘晟知道他們會怎麽議論自己,大多會是嘲笑,偶爾會“敬佩”他為了見領導如此能耗得起。

餘晟也在嘲笑自己,那天如果不和嶽主任爭一時之氣,怎麽可能如此?到底是吃的虧少,不能忍。

整個樓層都下了班,餘晟疲憊地坐在走廊的地上靠著牆,劃著手機看裴紫蘇的照片,想著自己要等到幾點才能離開。

夜裏,院領導才從市裏開完會回醫院,同行的還有移植中心的主任,兩人看到餘晟都很意外。

大家都很疲憊,餘晟極盡簡單地說了自己的想法。他說完就離開,也不抱多少希望,但他一定要為自己爭取些機會。

今天下午,移植中心的主任忽然征求餘晟的意見:“你公派在美國是在匹茲堡大學的醫學中心,而且是肝膽外科和肝移植中心,那你願不願意來我這裏?”

餘晟立刻想起那晚在院長辦公室裏,移植中心的主任一直都在觀察他。

餘晟穩穩地說:“來。”

他有種預感——否極泰來。

啤酒、遊戲、唱歌,大家正玩得歡。餘晟躲出了包廂,在走廊裏給裴紫蘇打電話:“……能出來嗎……我去接你……”

“能出來嗎?我去接你!”有人學他說話,音調拐得像吹嗩呐。

餘晟回身見是小雨和樊易,這倆人跟蹤他出來了。

餘晟被氣笑,說小雨:“跟著樊易怎麽也學得一副賊相。”

樊易抗議,小雨立刻倒戈讚同餘晟。樊易忽然就生了小雨的氣,兩人又開始鬥嘴吵架,吵得跟真動了氣似的。

餘晟要走,小雨纏著他,要跟去見小裴醫生。

“你可真是夠了!”樊易真火了。

小雨笑嘻嘻地道:“一起去啊,樊易,不好奇你師娘嗎?要不幹脆一起去我家,我家大棚裏的草莓這兩天熟了,最好吃,新鮮得像牛奶。”

“你家不是賣鞭炮的?”餘晟問。前兩天小雨的朋友圈裏發了張照片,是她在搬庫房裏的煙花爆竹,春節前要賣掉。

樊易都不知道小雨家到底是幹什麽的了,又是草莓又是爆竹的。但,去她家?沒問題!可以!

三人提前走,小雨要去結賬,餘晟攔住,和一個極酷的老外說了聲記賬。

小雨滴溜溜的眼睛盯著老外超級膨脹的胸肌、肱二頭肌。樊易氣急敗壞地扯了她走。

小雨甩開樊易,追上餘晟:“餘醫生你認識黑社會啊?夜店裏也能記賬?電影裏演醫生通吃黑白兩道是真的啊!還有那個老外是練健身的還是練健美的?白種人的身材超級好啊!”

“他是這裏的老板,我朋友,也是個醫生!”

“哇!”小雨回頭尋找金發碧眼的壯漢。

樊易推著她快走:“走啊!色女!中國女人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裴紫蘇沒回家,還在醫院,跟大蜜蠟戰鬥。

她在醫生辦公室看書,門口有人一閃而過,是大蜜蠟跑得飛快,那麽胖的人一點兒腳步聲都沒有。

裴紫蘇跟出去看,走廊裏連個影子都沒有,夜班的兩個護士正從一個病房出來要進另一間。

裴紫蘇就去了大蜜蠟的病房,門軸吱扭,大蜜蠟一回頭,油乎乎的嘴咧出個笑。

“別藏啊。”裴紫蘇說。她繞過床,看見一雙胖手裏捧著半截熱狗。

“要我給你上課不?”裴紫蘇問。

大蜜蠟厭煩:“不用不用,我都懂,你也別念經了,給你給你。”

裴紫蘇不接,瞅著垃圾桶,大蜜蠟恨恨地把熱狗扔進垃圾桶裏。裴紫蘇走出門,對夜班護士說:“檢查下他的病房,特別是櫃子裏。”

“抄家”的結果豐碩,大大小小的營養品罐子滿登登地擺了一桌子。

大蜜蠟鬧著要拿回去:“都是我老婆花錢給我買的,知道多少錢一瓶不!”

“叫你老婆來見我,我給她好好翻譯一下這上麵都寫的什麽。出院的時候還給你,放心,我不吃。”裴紫蘇用筆敲著那些罐子,上麵全是英文,一個中國字兒都沒有。

大蜜蠟氣咻咻地走了。

裴紫蘇直搖頭:“真不如買些化妝品,起碼塗在臉上還好看呢。”

餘晟來找她,被桌上按服用量從小到大排列的一排補品震到了:“裴紫蘇,你這是要大補?”

“沒收的,病人不聽話啊。”裴紫蘇發愁地拿著大蜜蠟的檢查單,指標都高得嚇人。

餘晟替這家人考慮:“過年的時候把他送來住院,大概是家裏人讓他來節食減肥的?”

“家裏人管不了,就讓醫生管,然後還往這送補品和熱狗。”裴紫蘇惆悵。

餘晟笑了,背在身後的手轉到前麵,是個盒子,裏麵是個人體針灸模型。餘晟把模型放在桌角,替換掉裴紫蘇的Hello Kitty擺件。

“好醜。”裴紫蘇都不想看。

男人身體的模型,慘白色上布滿穴位點、經絡線。

“專業一點,嚴謹一點,注意職業精神。”如果是上級醫師批評下級醫師,餘晟的態度是滿分。

裴紫蘇癟嘴,餘晟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裴紫蘇臉通紅,腳踢了他一下。

餘晟笑,攬了她的腰一起下班。

裴紫蘇其實是不太想出去玩的:“這個時間出去玩,回家就太晚了,再說姥爺今天在家。”

“摘些草莓給姥爺帶回去。”

“你總是很有道理,不怕我爸罵你了?”

“明天開始要和他展開搶人戰,先得克服恐懼心理,也順便讓裴主任有個心理準備,今晚算是衝鋒號吧。”

嘿了一聲,裴紫蘇驚訝地看餘晟。餘晟笑,心情很好。

“夠自信啊!”

“謝謝,還行。”

兩束車燈突然大亮籠罩著他們,兩人都是一驚,看過去。燈光暗下來,車開過來,能看清楚車裏是搗亂的小雨。

小雨遺憾的是,沒看見這兩人什麽限製級的鏡頭。樊易是第一次見裴紫蘇,對“小師娘”當然是拿出看家本事地套近乎。裴紫蘇隻是笑,待上了路車裏燈光暗下來,她這笑容都沒人能看到了。

小雨開著車,不想聽樊易聒噪,說:“樊易,別叨叨了,沒看出來人家小裴醫生和餘醫生都是內秀悶騷型嗎?樊易你是不是喜歡誰就會說個不停念死誰?”

“哎,你終於發現了呀,我每天跟你說的話最多。”

“可別,我是農村人,配不上你這城裏少爺。”

樊易最近輪轉到手術室了,一定是氣場不和,幾乎被小雨罵成泡發的海參——那叫一個綿軟無力。他多次反抗都被小雨當場撲滅,唯一贏的一次是吐槽小雨的靴子太“城鄉接合部”,小雨之後就總拿“城裏人”擠對樊易,慢慢地反而成了兩人的專屬昵稱了。

小雨家在郊區村裏,路還真不是一般的遠。車開過了飛機場又從岔道下去。

小雨問:“城裏的醫生們,來過農村沒?”

樊易還真沒來過,連“草莓樹”都沒見過。

小雨納罕:“草莓樹?”

樊易是有依據的:“‘摘’草莓,摘嘛,不是從樹上摘?”

“沒錯,是從樹上摘,小雨你家有梯子吧,夠高嗎?”忽然說話的是幽靈般存在的裴紫蘇。

小雨又是一愣,從後視鏡裏看小裴醫生又沒看到人,卻瞥見餘晟嘴角的壞笑。

小雨忙答:“有,梯子有好幾架呢,夠用。”

樊易有種掉進陷阱的不好感覺:“難道草莓不是長在樹上?”

是餘晟救了他,餘晟問樊易:“你見過草莓上沾著土沒?”

“沒有。”

“那就是在樹上了,草莓樹比蘋果樹還高,葉子也大。”餘晟說。

隻有小雨能看到他一本正經說話的樣子,她已經笑到不行,強憋著不出聲。

憑人品,樊易選擇相信餘晟和裴紫蘇:“對,草莓沒沾土。”

車在鄉間黑黢黢的林蔭道繞來繞去,停在了一排大棚前。進了大棚,樊易高舉的目光撲了個空。

黃土地上綠葉間,草莓不沾泥。小雨蹲下來,在地裏矮小的植株上摘下來一粒紅豔豔的草莓,直接放嘴裏吃了,汁液飽滿:“美味!”

小雨問樊易:“土鱉,要梯子嗎?”

樊易的臉那個難看呀,有脾氣似的用力脫外套。小雨嘿嘿笑——這小實習生今天終於要憋火了?

還有秀恩愛的時候捎帶著煽風點火的。

那邊餘晟在問裴紫蘇:“你說的草莓樹呢?”

裴紫蘇細長的長腿邁過田壟,去摘一眼就喜歡上的那粒大草莓,答道:“梯子沒來,樹還不敢長高。”

小雨大笑,決定喜歡裴紫蘇這個情敵。

樊易臉通紅,好費勁終於把外套脫了下來,發脾氣似的塞在小雨懷裏。

“幹嗎?”小雨問。

“太熱啦!”樊易沒好氣地道。

大棚裏有恒定的溫濕度要求,穿著冬裝進來確實悶熱。小雨咯咯笑,把樊易的衣服掛在了牆上。

四個人努力吃也吃不完今天成熟的草莓,一大棚呢,又摘了很多,打包帶走。

大棚旁邊是臨時休息的平房,收拾得很整齊幹淨。裴紫蘇喜歡鄉下的夜空,在門口望了好久才進去。

小雨洗了些水果正放在餐桌上,樊易在約小雨,他明天還想過來玩,理由是可以幫著收菜、賣鞭炮、摘草莓。

餘晟在專心地等一杯熱水變溫,修長的手放在水晶杯子的邊上。他靜止的時候像凝固的冰,清澈而有棱角。

此夜最好,有星光、有餘晟、一切都在變好。

裴紫蘇回頭看著餘晟,唇角的笑漸漸凝固,她努力地看個仔細,以為自己眼花了。小雨麵對著裴紫蘇,她奇怪地順著裴紫蘇的目光看向餘晟。

靜坐的餘晟在抖,脖子和頭部都在顫動,是細微的、頻率很高的顫動。

小雨和裴紫蘇對視一眼,都是不安。裴紫蘇小心翼翼地走近餘晟,小雨的眼光緊跟著她。

走到餘晟身邊,裴紫蘇看清楚了,不是燈光的原因,不是她看錯了——從後背俯視的角度,餘晟的發頂和脖頸在顫動,高頻率、幅度細微。

震顫……

裴紫蘇的手緩緩地搭在他的後頸上,想摁住那種顫動。

餘晟笑了一下,拽下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抬頭看她,問:“是不是想回家了?”

他的笑容很暖,輪廓也清晰穩當。

裴紫蘇長長地呼出口氣——那股子邪乎的震顫不見了。

小雨也鬆了口氣,樊易還在興高采烈地跟她說話,她心不在焉地“嗯啊”著。

之後裴紫蘇和小雨的目光總是逗留在餘晟身上,但是再沒有捕捉到顫動的情景。臨走,裴紫蘇落在後麵,對小雨說:“他經常上手術,你幫我多留心一下。”

說的是什麽,她們心裏清楚。

小雨分析:“放心啦,他是最近心事太重,之前太疲勞,累著了。我餓壞了的時候也會抖,別在意。”

裴紫蘇笑得很有限:但願。

餘晟在喊她,讓她快點上車,裴紫蘇跑了過去。

小雨念經般絮叨著: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都好好的……

回程的路上,裴紫蘇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排的餘晟,沒有發現異常。

裴紫蘇別開眼,不能再想了,壞念頭帶來壞結局,該死的墨菲定律!

樊易和餘晟在聊移植中心的事情,餘晟說:“……器官移植手術裏肝移植的難度是最大的,本院的移植中心也是以肝移植為主……”

裴紫蘇知道,餘晟博士期間的研究就是肝移植的相關內容,博士論文拿到了醫科大優秀論文獎。一年前他去匹茲堡大學醫學中心訪問學習,而匹茲堡大學領先國際的就是器官移植。

餘晟給樊易講了他參與的很多移植手術,紫蘇聽得心浮氣躁。

回到家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多,老裴不在家,客廳裏老席看著電視等外孫女,守候是有回報的——鮮草莓。

老席刺探:“這是和那個餘晟一起摘的?”

“嗯。”

“你爸挺不放心那小子的。”

裴紫蘇反刺探:“老裴一定跟你說了很多餘晟之前的事情。”

“嗯,全都說了。你爸現在比我還能說,咋就那麽多話呢?”

裴紫蘇讚同:“當教授的時間長了,話癆是職業病。姥爺,你覺得餘晟怎麽樣?”

“嘿,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

“拜托!”

“好,簡單來說,就是麻黃的地上部分是發汗的,麻黃的根卻是止汗的,那麻黃這種植物到底是發汗還是止汗?那就說不清了嘛。那個餘……什麽……”

“餘晟。”

“對啊,餘什麽……”

裴紫蘇撲哧笑了:“晟,‘日成晟’,是光明的意思。”

“不管他是什麽,將來吃苦的是你,享福的也是你。我當年就不同意你媽嫁給你爸,你看,你爸對我多好,還要給我養老送終……”

……

裴紫蘇把老席當靠墊一靠:“明白了!”

老席的態度能說明一半老裴的態度,兩個老頭的關係“相生相克”,微妙著呢。

爺孫倆聊得正開心,老裴回來了,他對裴紫蘇當然是黑著臉,問:“餘晟下午和院裏談得怎麽樣?”

“被開除了。”裴紫蘇說。

她老爹、她姥爺,都看著她,突眼咋舌的。

裴紫蘇回自己臥室,趴在門縫上聽。

她姥爺跟她老爹低聲說:“小蘇子心情不好,你就別難為她了嘛。我看那個餘什麽也挺好的,工作丟了再找嘛,主要還是看人品。”

老裴也是泄氣:“我哪敢訓你外孫女?我明天去院裏問問,這個餘晟,唉,一對兒不省心。”

裴紫蘇憋著笑,肚子快抽搐了。餘晟下午騙她時心裏也是這麽爽的吧。

老裴還真不想打聽餘晟的事,難道要他給人力資源部的部長打電話?

那家夥接起電話肯定問:“你怎麽也不幫幫餘晟,能讓他被開除?”

掛斷電話那家夥八成又得說:“老裴這是關心未來女婿啊。”

沒一句話是老裴想聽的。

好在老裴忽然想起了他的初衷:拆散餘晟和裴紫蘇。為此甚至不惜把裴紫蘇發配到塞外去巡診。

不忘初衷,方得始終。老裴釋然了,這回是餘晟自己搞砸了事情自己離開的。

So,let it be。

餘晟今天是沒有安排工作的,但是上午突然接到電話,要他立刻去醫院準備手術。

一位上海的司機車禍去世,捐獻了肝髒、胰腺和角膜。本院一位肝硬化的病人幸運地等到了肝源,移植中心派出兩名醫生去當地取了肝源,爭分奪秒地運回來,立刻安排手術。

整個手術過程六個小時,病人的腹部曾經有手術史,腹部內的情況非常複雜,增加了手術的難度和時間。

一顆健康鮮活的肝髒,與換掉的黑紫色病肝,擦肩而過。生命的交接中,餘晟眉目不動,冷靜地進行著下一步。

他的思路非常敏捷,大腦裏像是裝了標準答案,遇到突發的難題能立刻從十幾種解決方法中找到最適合的那一種,同時想好以後的每一步應對。餘晟手術節奏控製得非常好,與其他醫生、護士的配合更是流暢默契,幾乎不需要磨合。

手術快結束的時候,餘晟額頭的汗流得凶,巡台護士不停地給他擦。

移植中心的主任在另一個手術間裏做手術,比餘晟下手術台早,特意過來看了看這邊的手術。麻醉師對他使了個眼色,暗暗地豎大拇指。移植中心的主任滿意地笑笑,有些小得意,他沒看錯人,來之能戰,餘晟可堪大用。

手術結束,病人被推去了ICU。

餘晟又是餓得近乎虛脫,小雨遞給他一袋子葡萄糖注射液,餘晟接過來就喝,努力地追上出虛汗的速度。

小雨一邊盯著他的手,一邊說:“我給你叫外賣吧,你吃飽了再走。”

餘晟點頭。

小雨走出去,又回身,猶豫著道:“餘醫生,你的手在抖。”

“餓的,老毛病,吃點兒東西就好了。”餘晟何止是手抖,他坐在那裏,知道自己全身都在抖。

小雨離開,到了更衣間給中醫科撥了通電話:“小裴,餘醫生沒事兒,低血糖的老毛病,多調養調養身體就好了,我覺得沒什麽大事兒。”

從手術室出來,餘晟去IUC看病人術後的情況,在ICU門口遇見了下班的老裴,餘晟打了個招呼就匆匆進了病房。

老裴納悶地回頭看,餘晟穿著白大褂,頭發被壓倒在額頭上——應該是被無菌帽壓的。

這可不是被“開除”的打扮。

餘晟在ICU待到夜裏,出來時想起今天裴紫蘇是夜班,就去了中醫科。

裴紫蘇看見餘晟,大呼救星,拽了他往值班室去:“我給你找了個睡覺的地方。”

餘晟佩服女人突然而來的興致:“你想對我做什麽?”

“想什麽呢?”裴紫蘇臉紅,打開門把餘晟推進去,“阿波羅就交給你了。”

值班室裏,張夫子四歲的孫子阿波羅一個人玩得正高興,把一件白大褂穿成袍子,把值班床當成蹦蹦床,跳、叫。

“你回家是睡,在這裏也是睡,哄孩子!”裴紫蘇把門一關,走了。

餘晟雙手叉腰,看著阿波羅發愁。阿波羅也看著他,暫時安靜下來。

餘晟貓了腰,湊近看阿波羅的眼睛——毫無睡意。

“你怕不怕小裴?”餘晟問。

阿波羅點點頭。

“小裴讓你睡覺。”

阿波羅點點頭,腳下一彈,又跳得老高,咯咯笑,床吱呀呀響。

餘晟看出來了,脫掉外套:“那就來硬的吧!”

病人不多,裴紫蘇夜班忙了一會兒還能歇一歇,去值班室看那兩個“男人”鬧成什麽樣了。

值班室裏隻開著台燈,**餘晟摟著阿波羅一動不動的。能搞定阿波羅的人都是超人,餘晟是超人。

裴紫蘇走到床頭俯身看阿波羅,熊孩子是個長睫毛的天使。她挪過來俯視餘晟,他的五官在光影下明暗的邊界很清晰,安靜深沉,襯衫領口應該不舒服,扣子被解開了兩顆,一隻手搭在阿波羅的身上。

裴紫蘇是“好色”一族,目光描摹著落到餘晟的下頜、脖頸。他的脖頸不算細,裴紫蘇想到了他的八塊腹肌。

脖頸的神經血管極其豐富,是呼吸係統和循環係統的要道。食肉動物捕食都會咬獵物的脖子,齒間溫熱的血液翻湧的感覺就像是在和獵物溫存戀愛,那感覺必定會上癮、迷戀。

交頸又是最親密的接觸,大概發明這種親密方式的祖先是敢把最弱點交給對方的。

裴紫蘇天馬行空地亂想,餘晟突然睜開眼睛,精準地捕捉到她癡迷的目光。

裴紫蘇猛提一口氣:“你嚇死我了!”

餘晟指了指對麵的床,示意她趁現在不忙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裴紫蘇躡手躡腳地上了床,躺下來,兩人麵對麵看著,中間隔著一條走道。

餘晟回頭看阿波羅睡得穩,緩緩地起身。床吱呀一聲,在暗夜裏格外驚悚。

裴紫蘇抿著嘴笑,看著餘晟賊似的坐起來,下床,走到她這邊。她身子向牆的方向挪了挪,餘晟在她身邊躺了下來。

床太窄也太簡陋,吱呀呀響。

麵對麵,貼著,呼吸交纏,空氣裏都是心驚肉跳和企圖。

為了掩飾,裴紫蘇問他今天做手術時的事情,還有低血糖的毛病。餘晟微笑,隻是看著她,隻是“嗯”。

夜色清寧,裴紫蘇眼裏一層水一樣的秀色,有些無辜的可憐。

餘晟笑,說話時仿佛在吻她:“你這樣看著我,好像我欺負你了。”

裴紫蘇抿嘴輕笑,垂眼低頭。餘晟擁住了她。

夜色撩人,他沒忍住,衣服窸窸窣窣響。

裴紫蘇挺難受的:“別……有孩子……”

“他睡了……”

像背著孩子**的夫婦。

兩人都笑了。

餘晟今晚也不會得手,手覆在她的胸前不再遊移,但手指並不老實。裴紫蘇的臉越來越燒,翻了個身給他後背:“你去和孩子睡。”

“別動,”餘晟說,手追過去找到目的地,“蘇子,你乳腺裏應該是長了東西,兩個。”

裴紫蘇一動不動,乖乖的,身體緊繃。餘晟手很輕,指尖探觸著,蹙眉:“像是增生,平時疼嗎?”

裴紫蘇含混地嗯了一聲。

“做過檢查沒,B超?”

“沒。”

“為什麽?”

“……都是男醫生……”

餘晟悶聲笑出來:“好,不給他們看。明天去找我,我給你仔細看看。”

“不要!我自己知道是什麽毛病。”

“摸都摸了,還害羞……”

裴紫蘇忽然把他的手扔出去:“你給多少人看過?”

“沒多少人。”

“嗬!”

“嘿,你還吃這醋?不會吧裴紫蘇,我看著她們都是肉,是肉,你明白不?”

“那我也是肉!”

“你不是,你是裴紫蘇。”

暗夜裏的私語像熹微的光,曖昧迷蒙。

飛醋沒曬幹,裴紫蘇要把他推到另一張**。餘晟不走,糾糾纏纏的無意中餘晟觸到了裴紫蘇的癢處,她猛地躲,餘晟立刻撓她的癢。

裴紫蘇狂躲,在餘晟和牆之間狹小的空間裏像徒勞掙紮的網裏的魚。又怕吵到阿波羅,她低聲叫著:“你別鬧,喂喂……我警告你,哈……”

餘晟不放過她,黑暗裏兩人悶聲糾纏著。

餘晟忽然停頓,被壓在他身下的裴紫蘇得救,喘息間順著餘晟的視線扭頭看:另一張**,阿波羅端端正正地坐著,研究著他們。

尷尬得要死,餘晟輕咳一聲,很正經地起身。

阿波羅費力地爬下床,走到兩人麵前,對裴紫蘇說:“你起來。”

裴紫蘇遵命,坐起來。

阿波羅努力地爬上床,舒展地躺在裴紫蘇剛才的地方,成一個“大”字,對餘晟說:“你弄我。”

餘晟不明白。

裴紫蘇咯咯笑了:“好,弄你。”

她的手指頭捉向了阿波羅的胳肢窩。阿波羅嘎嘎笑,喘不上氣地扭動著,享受著被撓癢癢。

餘晟拉開嬉鬧的兩人,要讓阿波羅睡覺。

手機突響,是叫裴紫蘇去看病人,她放過阿波羅:“你倆睡覺。”

阿波羅正高興,哪裏肯乖乖睡覺,去追裴紫蘇,被餘晟強行抱上床。

餘晟痛恨裴紫蘇的搗亂,把孩子鬧得興奮了,結果她溜了,哄阿波羅這種壯實小孩子睡覺是很簡單的事嗎?

這次阿波羅沒裝睡,童真的小臉睡得酣甜。餘晟撥弄著他的頭發,醫生家庭孩子的第一個幼兒園大概都是醫院。

餘晟去了醫生辦公室,裴紫蘇正和一個難纏的病人說話。她戴著滑稽老氣的眼鏡,快後半夜了還精神抖擻的。

“……上午叫了神經內科的會診,下午叫了消化科的會診,現在半夜十二點你要肝膽胰外科會診……”裴紫蘇也是無語,“大蜜蠟,你真的沒有必要叫會診,拜托,會診還浪費你的錢。”

大蜜蠟堅持:“我隔壁床的病人肚子疼就會診了,我也要,你要是不給我叫我就睡不著。”

“這個不要眼饞,隔壁床和你不是一個病……”

餘晟站在門邊看熱鬧,爭執的兩人瞥他一眼,回過頭繼續爭。

大蜜蠟又回頭,認出餘晟,奔了過來:“餘醫生!”

看見裴紫蘇鬆了口氣似的,餘晟有種引火燒身的不好預感,他對大蜜蠟陌生地笑笑。

大蜜蠟:“餘醫生你不記得我了?你給我做過手術,我老婆叫秀秀。”

餘晟想起來了,問大蜜蠟最近身體的情況。這下不用請會診了,餘晟回答了他所有的、多餘的困惑。

大蜜蠟知道餘晟現在在移植中心,更高興了:“餘醫生,我跟你講,我在器官捐獻誌願者網上注冊過的,真的!”

裴紫蘇挺意外的,看著大蜜蠟的殺馬特造型,他要捐贈器官?

餘晟非常鄭重地感謝大蜜蠟。大蜜蠟臉上發光:“我打算死了把心和肝都捐了,裴醫生你要特別關注我的心、肝,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留著給別人用呢。”

裴紫蘇翻著他的病曆:“重度脂肪肝,這些指標……可以做肝髒移植的供肝嗎?”

“能吧……”大蜜蠟無措,難道他想捐,還沒人要他的心、肝?還被嫌棄?

餘晟拍拍大蜜蠟的背:“好好聽小裴醫生的話,我們更希望每個有愛心的人都健健康康的。”

大蜜蠟走了,最近肯定會非常配合治療的。

裴紫蘇問餘晟:“你真的記得他啊?”

“我記住了‘秀秀’。”

大蜜蠟的老婆!裴紫蘇臉一黑。

餘晟回憶,那天手術,病人的肚皮上有“秀秀”兩個字的文身,正好是在手術的切口位置,避不開。餘晟起了玩心,親自縫合,認認真真地把那兩個字對合得特別好,橫豎撇捺都不錯位,比文身難多了。

他對裴紫蘇說:“我見過秀秀,是個有小兒麻痹的殘疾人,人很溫柔,眼睛很漂亮。”

裴紫蘇一時靜了,想著大蜜蠟這個人。

餘晟目光沉下去:“明天我帶你去做個B超,查一下乳腺。”

裴紫蘇臉漲得通紅,餘晟動了情,耳語般低聲問:“剛才你的臉是不是也這麽紅?燈暗,沒看清。”

裴紫蘇羞惱地推他,推不動。餘晟攥了她的手,在自己下頜的胡須楂兒上蹭著,酥麻的微痛紮著她,她心裏一陣潮熱。